遇见狗
听到铃声的你放下正在收拾的旧书,边用围裙擦手边从里屋走出来。开了门,充满热量的日光打下来,他站在那里像一张被框住了的、满是灰白噪点和折痕的土黄色老相片,眉头像被那两颗小巧的痣压住了似的往下沉,提不起劲的睡眼藏在刘海后面。有点厚的嘴唇带着缺水特有的浸泡后浮起来塑料袋那种质感,嘴角明明没什么弧度,却让人感觉是坠着的。
“请问…门口的物件儿还要不?不要了可以卖我。”能听出来尚且年轻的嗓音,放低了音量,语速较慢导致颗粒感有些明显,这样询问了你,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表示了谢意,他转过身。
你换下拖鞋跟在他后面往院门口的杂物堆走过去,光明正大的观察他。比你高半个头的个子,有些油了的头发盖过耳朵,覆着后脖颈,被叠穿着两件春秋厚度颜色不同的外套衣领卡住,往外面炸出去一些。肩膀有些内扣的含着胸,卸了力的溜肩让你无端觉得他应该挺想把自己藏起来。最外面的外套上有一些折痕,最底下露出来的属于里面那件外套的弹力边起了不明显的球,牛仔裤松松垮垮的掩在鞋帮上,鞋边雪白,走路的姿势却不拖沓。
他从停在门口的三轮车上搬下来一个老式电子秤,把你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旧物依次称量,你蹲在旁边杵着下巴,越看他越觉得眼熟。
“二十一块四,现金还是线上?”他抽出一段塑料带子,把书摞在一起捆上,捋起来袖子露出的一节小臂乍一看并没有比你结实多少,紧挨着劳保手套边缘的地方有颗青色的痣。
他名字浮现在脑海的同时想你起旧家里还没收拾完,叫他下午的时候再来一趟。
你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旁边往里是纪珉守,就是你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说得亲切,但其实并没有多少交情,只是在这个年代里,见证过自己成长轨迹的建筑物都不得长久,会长腿跑的、见证过自己青春年华的人就理所当然显得珍贵。留在家乡的人很多,可你只与这么一个碰见了。但这次的相遇没有你以为的与旧识尴尬唠嗑的那种短暂相交的平淡。
“内边儿是锯木厂。”
你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看向你之前视线落过的方向说的,他按在玻璃上的指腹底下流出景色,窗外随着季节开始变得荒芜的土地上划过一段连绵的泥灰墙,墙皮剥落处突兀的冒出暗淡的粉质红砖,像人体上磕碰过蹭花了的肉。
“是吗。”
你应了一句,刚刚你只是发着呆随便看向他的方向,并没有特意张望外面。你挪了下眼珠,目光落到他看上去神情不太高涨的脸上。巴车里不只是空间狭小,连空气都显得拥挤,你猜不光是皮革被闷热的温度蒸腾出的气味让他晕车,大概还夹杂着其他alpha不守规矩毫不收敛的信息素,也挤兑得他难受。好在自己是个beta,犁鼻器退化,不用受这份苦,你心里如此庆幸。
“是啊,那是你离开之后开的,老厂子黄了以后又有一阵儿突然时兴木头家具…”
他好像被你的应声鼓舞到了一样,以为这是缓和冷淡气氛的信号,用带着乡音的喑哑嗓子自己说个不停。
转过山口,穿过隧道,他逐渐安静下来,抿着嘴看着一段段切割过的天空和隧道顶部,手搁在怀里的布包上,那里面装着他带走的为数不多的身家。在你带他离开之前,给了半天的时间收拾东西以及打招呼。他看起来没有什么留恋,利索的收拾好自己后第三次来找你。
偏远的镇子被小山隔开,沟通外界的交通方式只有客运站,纪珉守从小到大也没坐过几次,最久远的一回是他记事后不久随着妈妈搬到这里。他想起来向房东辞行时对方惊讶的神情,因为是难得没拖到月末交房租,还让他处理剩下的东西。
他摸摸兜里的手机,想着要不要把日结求职群之类的退掉,还庆幸了一下自己的债早还完了。否则还不能离开。
离开,他心里眼里冒着这两个字,看向干枯树杈切得稀碎的天空。
领养狗
站在旧家的门口时,你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更没想到自己会答应。
这一点也不符合一个beta的日常,平淡的、平凡的、古井无波的、甚至是刻板的,诸如此类的形容词都可以按在beta身上,却不包括拥有一条“狗”。
“……怎样都好,当做保姆、奴隶或者转手卖掉,都随你。”发出了这样不肯继续对自己负责的言论和请求,你对面的纪珉守明明站在傍晚慷慨泼在他身上的溶金中,却像被凝固在琥珀里的小虫,每一条足肢、每一根纤毛都被无形而强势的定住,“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你给他收拾出客厅的沙发一角,语气淡漠地给他圈定范围,哪里不许去、哪里不许动、哪里要问过才行,打定主意给他立规矩,绝不允许被搅乱私人领地,又好像只有这样强势直白的话语才能彰显出主人的权威。没人知道你的心脏激动期待又无措地怦怦跳着,这种感觉比你脱离父母生活以后第一次光明正大拥有属于自己的异宠时还要夸张。
狗与噩梦
嘉宁坐在垫子上,手臂横在沙发上,脸轻轻搁在手肘那里,像小女孩围观纸箱子里自己新得到的小狗,爱不释手那般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用眼神盯住的样子。
纪珉守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用那样的眼神——像是阴阴的天空落下一场细雨,那雨丝被子一样盖在流浪狗的身上,把一切不体面的、人们不愿看到的伤口和痕迹都遮掩起来。他蜷在沙发上,像狗盘成一小节圆圆的腊肠,打着滚儿掉进睡梦里,雨丝也像毯子一样被他卷进梦里。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可能仅仅眯了那么一瞬间,他倒抽了一口气,那口气被堵在胸口,把他呛出点滑稽的哽咽声,咳嗽起来。一只手像雨落到他头顶,又水珠似的滑落到耳旁,梳理起被汗湿黏住脸颊的头发,手指也带上潮湿的气息,又挪到他的脊背上。
多少年没有人碰过的脊背,即使隔着布料也被陌生的触感烫得吓了一跳,抖了一下,肌肉紧绷住又随着一节节排出的呼吸软下来。
他背对着嘉宁,不知道对方以怎样的目光凝视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被对方抚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