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奶奶,老夫人和表少爷又送东西来了。”

    婢子捧着木匣跨入揽月阁。

    赵清仪一梦初醒,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鲛纱帐微微出神。

    “奶奶。”

    檀月打起珠帘走进内室,将几个匣子工整地搁在并蒂莲开镜台上,逐一摆开。

    “下月大爷就要调任回京,赵家老夫人特意差人送来两套新衣,一对儿水头极好的羊脂玉镯,并一些山参燕窝给奶奶补身子用,让奶奶趁着大爷回来前,把自个儿身子骨养好来,届时婢子们再把揽月阁布置下,给大爷奶奶补个新婚夜……”

    檀月不紧不慢说着,话音未落,一旁的俏月便紧跟着飞快接了话茬。

    “表少爷也送来三匹孟家绸缎行新出的暗花缎,不过最要紧的是这条霞影纱裙,听闻这一条纱裙可值百金!大爷回来当日,奶奶若穿上这一身,定叫大爷挪不开眼……”

    婢子叽叽喳喳说了一通,方才意识到拔步床里的人没有回应。

    俏月呼吸一紧。

    自家奶奶入李家三年来,可从未有一日过了卯时人还在榻上的,莫不是病倒了?

    “奶奶?”

    俏月蹑手蹑脚上前,半透明的纱帐里忽的坐起人影。

    赵清仪总算是清醒过来,明明她早就睁开了眼,潮水般的记忆却隔了许久之后,才一同涌入她的脑海,那些记忆太过窒息,她如同岸上濒死的鱼儿,不得不大口喘息。

    “奶奶,您怎么了?”婢子忙束起纱帐,围着赵清仪,目露关切。

    看着眼前两张属于少女的面庞,赵清仪不甚恍惚。

    “檀月?……俏月?”

    “婢子在。”二人蹲在脚踏上,一左一右握着她的手,触手濡湿,冰冰凉凉的。

    不等两个婢子再开口,赵清仪掌心用力,反握住她们。

    “我真不是在做梦?”声音里藏不住的颤抖。

    她记忆中的檀月俏月,两鬓斑白,面容憔悴,就和后来猝然病倒的自己一般,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罩着一层死气,未老先衰。

    可怎么一闭眼,再一睁眼,竟像是见到了十八年前的面孔。

    “奶奶梦魇了?”

    俏月笑嘻嘻地,牵着她的手示意她看向妆奁,“不怕,梦都是反的!奶奶快瞧,那霞影纱裙可美了,奶奶见了定然心中欢喜!”

    檀月配合着捧来木匣,送到赵清仪眼前。

    这是孟家商号独有的料子,领口裙摆缀满华珠,所用纱线根根明亮,随着不同光线变化,折射出各色炫目流光,美若晚霞之影,是为霞影纱。

    这身霞影纱裙曾深刻在赵清仪的记忆里,只是那时她没来得及穿,便被丈夫的胞妹,她的小姑李素素夺了去。

    赵清仪抿唇不语,两个婢子心头一沉。

    檀月犹豫着,“奶奶,这次的东西……不会也要送去琼华堂吧?”

    琼华堂是婆母罗氏与小姑子李素素的住处。

    自她们奶奶不得不遵守昔日婚约,下嫁李家起,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清苦,赵孟两家于心不忍,这才每逢十五差人给奶奶送衣裳首饰,滋补药材之物,好让奶奶过得体面些。

    只是奶奶性情柔顺,事事以婆母小姑子为先,送来的好东西总紧着婆母与小姑子先挑,最后剩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才轮到奶奶自己受用。

    依琼华堂的小气做派,这次再送东西过去,恐怕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奶奶。”俏月实在按不下这口气,“旁的都好说,只这条纱裙,可是表少爷按您的身量,让绣娘足足赶了两月的工,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么一件,就为了让您在大爷回京当日穿上它,这可不能送……”

    俏月就怕奶奶想不通,又白白便宜了旁人。

    “知道这些年你们替我不平。”

    赵清仪刚醒来,有些乏累,“本就是我娘家送的东西,我收着也是本分,从今往后,送来揽月阁的东西全部登记造册,纳入库房,未得允许,旁人不能随意支取。”

    两个婢子早就等这一天,忙不迭应是,将东西整理好收入库房,便折返回来替赵清仪梳妆。

    盛夏五月,正是燥热的时候,屋里已布上了冰鉴,赵清仪仅着单衣,看着镜中的自己。

    尽管猜到了,却还是难以置信。

    她猝然病倒,死在诰命加身之日,原以为要魂归地府,一睁眼,却又回到李家,回到了……

    她十八岁这年。

    也是她与李彻成婚的第三年。

    她真切活过的那三十六年,就好似一场冗长的噩梦,只要闭上眼,那一张张可怖伪善的嘴脸便浮现在她脑海中。

    她呕心沥血扶持多年才升任首辅的丈夫,在她临死前甩下一纸休书。

    她悉心教导成材得中进士的养子,转头恨她入骨。

    她侍奉二十载的婆母,谋夺她的嫁妆不说,还对她百般磋磨。

    而她多年来爱护有加的庶出堂妹,穿着她的诰命服,站在她的丈夫身侧,执手偕老,用最柔和的嗓音说着最恶毒的话。

    “多谢姐姐替我教养孩儿,往后我会替姐姐接管李府,定不辜负姐姐挣来的诰命。”

    赵清仪临死方知,自己在这李家后宅之中,殚精竭虑付出心血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首辅丈夫是为别人扶持的,进士儿子也是替别人养的,就连她辛苦一生得来的诰命,也成了别人的。

    她们才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

    那一刻,赵清仪心中是翻江倒海的恨,活生生气死了。

    眼下,命运使然,又要她重来一遭。

    赵清仪压下情绪,再度抚过那张未经沧桑,正值芳华的秾丽面容。

    她都快忘了自己曾有过这般娇艳莹润的模样,这一世,她必须要挣脱且打破李家这座牢笼。

    俏月往她乌黑的堕马髻上妆点金钗,又在她腕上套了赵家才送来的羊脂玉镯,温润的玉配上这身欺霜赛雪的莹白肌肤,很是相得益彰。

    “奶奶不愧是上京第一美人,这般品貌,倒是让大爷捡了天大的便宜。”

    “何止是便宜?那简直是李家祖坟冒青烟了。”檀月附和着说,“若非当年两家老太爷在世时定下了婚约,如今可轮不到大爷迎娶咱们奶奶。”

    当年赵家还未发达,而李家也尚未落魄,勉强还算匹配,谁知转眼十几年的功夫,赵家步步高升,李家却落魄成了寒门,而赵家门风清正,信守承诺,这才把嫡长女下嫁过来。

    赵清仪不甚在意,她扫过妆奁,给她们一人分一套棉绸新衣,又取了两对并不扎眼,却沉甸甸的银耳坠,塞进两人手中。

    “你们跟我到这李家,受苦了。”

    婢子往常得的赏赐不少,“奶奶,不……”

    “拿着,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赵清仪语气坚定。

    她本是名门望族的贵女,祖父是前任阁老,外祖孟氏一族虽是商贾并无官身,却也富可敌国,财力雄厚,而她的父亲如今在山西任正三品提刑按察使,按上辈子的记忆,父亲也将在李彻回京不久后升任内阁。

    未出嫁前,赵清仪就是府里最受荣宠的嫡女,是这上京数一数二的贵女,就连她贴身伺候的两个丫头,日常穿戴堪比寻常商贾家的小姐。

    而现今,她的丈夫李彻不过七品鹤山县县令,即便下月回京拜入翰林,依旧改变不了位卑的事实,连累她两个婢子守着七品官家下人的规矩,这不能穿那不能戴。

    赵清仪头一回审视出她与李彻的差别,越发看不起上辈子的自己,那时她恪守礼教,遵从夫纲,平白委屈了二十年。

    檀月俏月并未听出赵清仪话中的不妥之处,只当她是盼着大爷来日仕途顺遂,步步高升,她们能够鸡犬升天,过上从前那般优渥富贵的生活。

    两个婢子抱着东西欢欢喜喜,准备侍奉赵清仪用膳,赵清仪想起婢子最初进来说的话,忽然开口,“表兄是否还未走远?”

    檀月率先反应过来,“奴婢这就去追。”

    “不必,既已走了,你晚些替我捎封书信便是。”

    前世父亲的确在李彻回京当月升迁,所有人包括李家上下皆喜闻乐见,因为入了内阁,那便占据了权力中心,有一个阁老岳丈,何愁李彻将来不能平步青云?

    可偏偏就在那一个月,在父亲母亲带着弟弟从山西回京的途中,一家三口路遇劫匪,尽数遇害,赵家长房一脉彻底断绝。

    回想前世,她与父母弟弟见的最后一面,竟是她嫁给李彻那日,往后二十年里,她再没机会与家人相见,成了她心底毕生的痛。

    如今重活一世,许是临近父母弟弟出事的日子,赵清仪总觉不安,她必须做些什么,尽量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顾不得用膳,赵清仪飞快到书案前修书一封,交给檀月,“你做事向来沉稳周到,这书信务必交到表兄手中,要他赶在下月之前送到山西,还有一事……”

    她招手,檀月附耳过来。

    赵清仪低语几句,就见檀月变了脸色,蹙眉,又渐渐舒展,最后竟隐隐带着喜色。

    “奴婢这就去办!”

    等人走了,俏月嘟着嘴,想抱怨自家奶奶偏心。

    檀月稳重,她也不差啊。

    赵清仪坐回八仙桌前等着用膳,俏月只得先过去布菜,半晌忍不住问,“奶奶,你让檀月去干什么好事了?”

    “孟家世代皇商,与京中官宦人家多有来往,流通消息最是便利,我不过是让檀月交代表兄几句,让他在外头多帮我说些好话。”

    具体什么好话赵清仪不提,只笑着安抚,“别急,总有用到你的时候。”

    两个婢子性情不同,檀月稳重,俏月泼辣,各有优势,譬如明日,就少不了俏月出面。

    赵清仪端起燕窝抿了一口,想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便觉通体舒泰。

    “过去我多有不是,纵着婆母这不善管家之人理事,如今大爷就要回来了,在京中少不得要花钱打点关系,我手头没有银子,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希望婆母能够理解我的一片好心,也好早些归还我的嫁妆。”

    俏月不屑撇嘴,“那老虔婆到底小门小户出身,不善经营持家,过去李家那几分薄产全败她手里了,这三年来,若非奶奶嫁妆丰厚,李家可撑不起这座宅院。”

    私下里,俏月这张嘴从不饶人,平日还有檀月拦着,眼下檀月出去了,她非要一吐为快。

    赵清仪静静听着,没有斥责的意思。

    俏月见状更是倒豆子般滔滔不绝。

    “……瞧婢子这嘴,什么李家的宅院,如今这座宅院都是奶奶的陪嫁,当年李家如此落魄,仅留下外城一处逼仄狭小的四合院,拢共就三四间房,一家人几口人挤着住,连存养仆从的地方都没有。”

    “要不是大夫人心疼您,在这内城府学胡同里置办一座三进宅子,哪儿有如今的李府?”

    规模虽不如她们东城赵家,但对李彻这等七品小官而言,能勉强住进内城,毗邻府学,已是奢侈。

    隔了一世,诸如这般的琐事赵清仪是记不清了,但从俏月嘴里,她也想起了许多过去不曾在意的事,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

    李家,这是早就算计上她了,怪不得上辈子她掏空家底补贴夫家,最终也没得个好下场,这辈子,她可不想在这些不值当的人身上浪费一文钱。

    要想脱身,讨回嫁妆与掌家权,是她必须迈出的一步,只是她身在内宅,有些事少不得外头推波助澜。

    赵清仪心底有了谋算,在俏月的抱怨声中闲适地用完早膳,就打发她去把嫁妆单子找来。

    三年里,婆母罗氏与小姑李素素在她这儿连吃带拿的,明日,全得给她吐出来,一分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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