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尘这一次睡了很久,迷迷糊糊间,他觉得口渴。
渴……
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已经习惯了不会有人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需要什么,不会有人为他而来,就像雪也不会为他而落,这世界上的很多事都会自然发生,他在与不在,都是一样。
迷迷糊糊躺了几个时辰的时候,突然,他听到一声很轻的吱呀声,好像是什么人把门推开了。
殊尘第一反应是,他听错了。
他想不出来谁会这么找死,明明吩咐了夕雾不许任何人来,便应该不会有人敢来。整个妖界的人都很惧怕他,虽然他平时看起来,那么温和。
但很快,他听见了脚步声。
来的人走到床前,在他床前停住,为他倒了一杯茶,而后转身就要离开。
“我刚刚是不是说过,没有我的传召,不许进来?”殊尘自黑暗中睁开眼睛,他很冷地笑了一声,问。
“我不知道。”对面的人很轻而淡地回答。
殊尘有些意外,他本来以为来的人会是夕雾,可竟然是个略微有些陌生的声音。他很轻地拨开床边的帐幔,斜乜看向对方,道:“进来之前,你没有问过夕雾吗?”
帘布被拨开的瞬间,他看见对面站着的竟然是个有些脸生的少女。
是妖界的一个属下。他见过这个人几次,还曾经派她跟着蜀葵一起去人界。但是这个人具体叫什么,他已经忘了。
少女很轻地躬身,道:“我回来时夕雾大人出去了,我没有见到她。您很久没出来,所以我就自作主张送茶来了。”
自作主张……
殊尘沉着一张脸看着她,他很冷地笑了一声,道:“出去。让夕雾给你换个差事,以后永远不要来莲火殿,也永远不要让我再让我见到你。”
说完,他猛地一挥袖,手瞬间就抓向了她!
殊尘大多数时候讲话和颜悦色,很少会发火,因此他的话但凡重了几分,就会吓得周围的人噤若寒蝉。毕竟,大家已经见过了他发火时有多恐怖。
所以,殊尘伸手之前已经知道,对方一定会吓得像筛糠一样颤抖跪下,然后认错逃离,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躲。
殊尘伸手去抓的那只手只是做样子,没有运灵力,因此伸出的瞬间,手指很轻地点在了少女的眉心。
他的指尖很凉,像是落了一片雪,像是蝴蝶轻触水面。
触到的一瞬间,少女愣了一下,殊尘也愣了一下。
毕竟他本以为他这样伸出手的时候,是不会触碰到任何人的。
殊尘保持着手指点在她眉心的动作,他愣了一下,此刻骑虎难下,不知道是该收回还是该把她击倒。于是他沉下脸,道:“你想死吗?”
少女抬头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她抬头问:“我当然不想,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想死?”
殊尘道:“既然不想,就出去!”说完,一挥袖将手撤回,床边的帐幔飞起又落下,他的脸重新隐匿在了阴影里。
少女却没走,她只是看着他,问:“你不渴吗?”
渴吗?殊尘当然渴。
但少女这么说话只会让他在心里冷笑,他想,又是一个惺惺作态假装关心我的人,你们这种人总是摆出一副很好心的模样,但实际上心中对利弊权衡得再清楚不过,令人作呕!
“出去!”殊尘重复了那两个字。
他不喜欢骂人,如果再逼他,他就要杀人了。
少女又咯咯笑道:“好凶啊!”
殊尘冷冷看着她,道:“你是觉得我不会真的杀你吗?”
少女道:“你当然会杀我,但比起来杀我,你还有更想杀的人。比如,玄卿和叶扶疏。”
殊尘不知道她突然提起来溦山掌门是什么意思,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道:“我杀魔尊和溦山掌门?我和他们没仇没怨,为什么要杀他们?”
殊尘认定了少女是敌人,所以他觉得她这是在试探。
他心中冷笑一声,想,这样的试探,未免也太刻意了吧?
少女道:“我知道,你觉得我是辰非或玄卿的人,来这里是为了监视你。但我不是,你猜错了。”
殊尘被对方说中了心事,他冷笑一声,道:“是吗,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少女道:“来见见你,我觉得我想杀的人,妖王大概也有兴趣。”
殊尘笑了笑,道:“如果我没兴趣呢?”
少女很轻地伸手探过去,指尖点在了他的胸膛上。
隔着衣服摩挲,有点冰凉,也有点微痒。
少女道:“那就有点可惜了,我还是很想和您交个朋友的。”
殊尘笑得更开心了,他的确很久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人了。这妖界的人连直视他都不敢,更别提触碰他了。
殊尘想,你最好是真的这么大胆,不要等我出手的时候吓得跪在地上哭,那就很没趣了!
殊尘微笑道:“你万一我不愿意和你交朋友,怎么办?”
少女道:“你会的,不过这原因我要晚些日子再告诉你。你喝茶吗?”
晚些日子?
含糊其辞,故弄玄虚……
殊尘这么想着,心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讥笑,但他一向很有耐心,他可以等她最后的答案。只是那答案如果让他很失望,她的结局便难料了……
殊尘又道:“你叫什么?”
少女抬头看向他,道:“镜蓝。”
镜蓝……
殊尘在心里把和这个名字有关的所有事情都迅速思索了一遍,但依然觉得茫然。他依稀记得这个人来妖界已经有几个月了,只是好像平日不怎么出现,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是谁埋下的暗线,居然埋得这么深?
殊尘道:“给我吧。”说完,伸手过去接茶盏。
镜蓝将茶递给他,两人的指尖短暂地触碰了一瞬,又很快分开,像蜻蜓点过水面,像微风拂过柳枝。
殊尘嗅了一下味道,居然没有下毒,看来她的心思隐藏得还很深。不过虽然没有毒,但却不是他平时喝的茶,这是用杏花泡的茶,带了一点香气,入口有一点微甜。
镜蓝道:“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所以特意为你准备的。”
殊尘看了她一眼,笑笑道:“妖界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喜欢甜。”
镜蓝也笑了:“哈哈,你骗人骗多了,所有人都当真了,该不会连你自己现在也信了吧?”
殊尘不说话,只是低头饮茶。
他不喜欢甜的东西,那是假话,其实他不喜欢大多茶的苦涩,但也总是伪装自己喜欢的样子喝下去。
小的时候,他要这样伪装自己,把不喜欢的东西假装成喜欢,才能勉强活下去。
后来成为了妖王,他也没有改自己的习惯,还是会把自己喜欢的东西藏起来,他习惯了说假话,把喜欢的东西藏起来,把不喜欢的说成喜欢,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逼他。
是的,他已经习惯了做一个,骗子。
他知道,有些事如果他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
可是,一个沉默着长大的人,就像被割去属于自己的舌头,虽然会说话,但却从来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说话。
或者,即使是可以说,心中也会畏惧。
总有一种感觉,在告诉他太好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生活太顺心,就忍不住觉得立刻会有坏事发生。
所以,他有时会刻意让自己过得苦一些,因为自己折磨自己,还可以控制很多事情,但如果交给命运,会更悲惨。
殊尘隔着帐幔看向窗外,秋天金黄色的树叶飘落,他心中突然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他回头看向镜蓝,问:“你是哪年来妖界的?”
镜蓝微笑道:“不久,六个月。”
殊尘又道:“为见我来的?”
镜蓝点点头,道:“是呀!”
殊尘道:“那为何从前没有来见我,一直等到今天才来?”
镜蓝道:“之前有些担心,怕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殊尘看着她,道:“现在你就能确定我是了吗?”
镜蓝道:“差不多吧!”
殊尘道:“你和玄卿有什么仇,为什么要来找我帮你?我和他无仇无怨,找我不是缘木求鱼吗?”
镜蓝道:“我既然来找你,当然是知道你也有和他的仇怨。唉,你这个人太喜欢骗人了,说十句话八句都是假的,我不和你说了!”说完,又打开了食篮拿出了一叠酥饼,递给他道:“这个是我今天做的,你尝尝?”
殊尘看了一眼,道:“薄荷酥?”
镜蓝道:“是啊,猫不是都喜欢薄荷吗?”
殊尘道:“也许姑娘平时熟悉的猫妖很多,但人千人有千面,猫妖也有许多不同,他们喜欢的东西,我却未必喜欢。”但他说完以后,很轻地用手拿了一个。
殊尘嗅了一下糕饼,确认无毒之后吃下了一块。
镜蓝抬眼看他,道:“不是不喜欢吗?”
殊尘也很轻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都拿来了,我总要尝尝。”
镜蓝道:“我有一个朋友,喜欢一个东西总要说不喜欢,在意要说不在意,你知道他为什么总要这样吗?”
殊尘抬眼看向她,笑笑道:“我们什么时候是朋友的?”
镜蓝道:“你这么确定我是在说你吗?”
殊尘笑笑道:“这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
镜蓝看着他的眼睛,道:“自作多情,这意思是对我有情吗?”
殊尘笑着问:“你希望我对你有情吗?”
镜蓝也笑着问:“明明是我先问你话的,怎么就变成你问我了?”
殊尘道:“这件事不分先后,这里是妖界,我是妖王,所以我不想回答的问题就可以不回答,但你却不行。”
镜蓝道:“那如果有人不回答你的问题要怎么办,杀了她?”
殊尘很轻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指用指甲很轻地在她脖颈喉咙处划了一下。镜蓝感觉喉咙滞涩一瞬,而对方的手指也很快划过,他很轻地笑了笑,道:“可能吧,但我今天有些累,不想见血。我休息一会儿,你下去吧。”
镜蓝咯咯笑着问道:“不要答案了?”
殊尘瞥了她一眼,道:“你会给我吗?”
镜蓝道:“还没想好,看你表现吧!”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殊尘看向对方,道:“你和沈玄卿与叶扶疏有什么仇?”
镜蓝回头看向他,道:“和你一样的仇怨。”
殊尘笑了一声,道:“和我一样的仇怨?你弄错了,我和他们两个人没有仇怨。”
镜蓝笑着道:“哈哈,那我就也没有!”
殊尘道:“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人,辰非吗?”
镜蓝道:“我不认识辰非。而且,辰非和沈玄卿才是真的无仇无怨,以他狐狸一样的狡猾性子,才不会轻易沾上魔界和溦山这两个大敌人,我和他也做不了朋友。”
殊尘笑笑,道:“那我就会愿意沾染那两个人?”
镜蓝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看着他笑着道:“是啊,他太惜命,你却不惜命,再凶狠的人你都敢去惹,这件事只有找你才有用。”
殊尘笑笑,道:“姑娘,我是不惜命,但我也不至于莫名其妙地出手去给自己惹这么大的麻烦。”
镜蓝道:“不一定,有机会说清楚一切的时候,也许你会改变主意。”
殊尘道:“我大概不会改变什么主意,因为,我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
镜蓝道:“谁要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不喜欢我又能怎么样?”
殊尘笑了一声,道:“你现在还在我的地界,在别人的地界就要受制于别人,我不喜欢你,可以杀了你。好了,我要休息了,你下去吧。”
殊尘说完伸手一挥,床边的轻纱便随风飘落,将他整个人遮住。
窗边的帘子也垂落,将四周笼罩进一片黑暗中。
殊尘不喜欢光,因为黑暗让他觉得安全。
镜蓝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走前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此刻四周的墨色将那个人的身影完全淹没,她只能很远地看清楚一点他的轮廓。
镜蓝走到门外,回头看向他,道:“这次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要记得,不许忘了!”
黑暗里,对方的声音冷冷传来:“不一定。妖界的人那么多,每个我都记下的话,要记到什么时候?”
镜蓝咯咯笑道:“但你刚刚不还说对我有情吗?”
殊尘笑了一声,道:“被我喜欢可不是好事,说不定,会死!”说完,伸手一挥,猛地将门关上了。
躺下的一瞬间,困意瞬间袭来。
好累……的确,这次是伤得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