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冗长的梦境。
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鲜血和支离破碎的尸体。他又杀了人，像从前一样。其实杀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杀过很多，如今，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手下死过的人有多少。
妖界的妖奴听命于妖王的指派，是用来杀人的工具。
从出生起，他就一直生活阴暗幽深的祇山中，那里群居着妖界的妖奴，他们没有自由，只能不停地作为妖王的工具，直至死去。
那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遇见了她。
那天，妖王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到了祇山，他们都知道，这个女孩是妖王最宠爱的孩子，醉云。
妖王让她在人群中选一个人做玩伴，人山人海中，每个人都一脸期待，希望自己能够被选中离开祇山。
小女孩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离了很久，最终伸手指向了他，道：“父亲，我想要选他。”
雪白的狐裘映着丝丝飘动的长发，冰青色的光折射在她的双眸之中。她轻轻伸出手，指中了他。
归韶愣住了。
一直以来，他都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他拒绝去做和运气有关的所有事，因为总觉得自己不会得到上天眷顾，而在小女孩伸手的那一刻，他甚至连目光都没有投过去半点。
苍天的幸运与眷顾，从来不曾降临在他的身上。
可是，她选了他。
他跟着女孩离开了，身后的人潮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很多年后，他问醉云：“那一天，为什么在人群里选了我？”
醉云想想，道：“因为你好像想跟我离开。”
归韶仍然不明白，他道：“想跟着你走的人，有很多。”
那时在祇山的妖奴，哪个不想跟着醉云离开？但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里，醉云独选了自己？
醉云道：“是呀，但是没办法，我只能选一个人！”
归韶道：“那，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里选了我……”
醉云道：“你想跟着我走，但却又不敢看我，不敢相信我会选你。你那时候的样子有点像我，我也总这样，我觉得我们的性情很像，所以……”
归韶看向醉云时，她已经把目光移开了。
他们像吗？
归韶觉得这个说法有点侮辱醉云，她可是如今的妖王之女，拥有至高无上的妖王血脉，是下任的妖界之主。
而他是什么？一个卑贱的仆人，有什么资格和她像？
归韶觉得很惶恐，他不敢听醉云这么说，所以愈加沉默。
三年后，他听从妖王的指派到极北去杀死隐匿在那里的妖界叛徒。在七天的搏斗中，他受了巨伤，躺在冰川上奄奄一息。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将他惊醒。
“是归韶，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醉云，主人还在等你，如果回去晚了，他会生气的。”
“可是……尚息叔叔，你先回去吧，我还是要过去看看……”
女孩异常坚持，走上前去扶起了那个黑衣的少年。他轻轻张开眼皮，疲惫地看向那张脸庞，却因为失血过多视野一片模糊。他的嘴唇轻轻开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很多年后每当他想起那天，心中的愁绪都仿若山海般袭来。他想，那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幸运的时刻。可是，也应当是醉云生命中不幸的时刻。
为什么要救他呢？为什么要和一个妖奴走得这么近，如果他在那时候就死了，也许她会很快就忘了他。
可是……
“你知道么归韶，有时候我觉得很难过。他们都说父亲很喜欢我，可是他从来不对我笑。我那天从辰非家门口经过，看见他坐在屋顶上吹笛子。他看见我，对我挥挥手笑了笑。我看着他笑，就觉得很难过，因为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这样笑过。”
黑衣的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
“哥哥今天术法做的很好，可还是被父亲训斥了。父亲训斥他的时候很可怕，我远远看着哥哥，他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我不知道他究竟难不难过。归韶，我觉得妖界好可怕，我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好像每个人都要拼命把自己藏起来……”
“归韶，我有时候觉得哥哥好像有很多心事，可我也不知道能够为他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妖界每个人好像都离我很远，我应该怎么办？”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想离开妖界，很想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总觉得在这里很累，我知道父亲和尚息叔叔对我很好，可他们要求我做的事总是我不想做的，我觉得很疲惫……”
“归韶，在遇到你之前，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我不知道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是，我们就算是‘朋友’了吧……”
在一个又一个寂静的夜幕中，女孩坐在峭壁边，和黑衣少年自言自语着。浪花拍过又褪去，黑夜褪去又重归，无数的日子里，黑衣少年静静坐在女孩的身边听着。
这一年的春天，尚息从妖界山巅采来了血灵石，专程为醉云带来。醉云拿了血灵石很是高兴，急急地送去给了归韶，给他戴在了脖颈间。
“这种灵石是尚息叔叔给我的，他说它可以保护主人，我不需要它，反正身边保护我的人那么多。归韶，我希望它能好好地保护你，让你执行任务时不要受伤害……”
一直以来，她在这世上都很孤独。
她是妖界之王的继承者，传承了妖界最强的血脉。
她和兄长之间只是寒暄地互相问候几句，从来没有真正地关心和爱护。
父亲对她只是严厉地苛求，她没有朋友，因为她的父亲不许她对妖界的臣民真正地动感情。
妖界之王告诉她，一旦有感情就容易被欺骗。所以她没有朋友，因为那个人不允许。她有时候甚至会想，也许她这辈子都该这样孤独下去，可是有一天，他出现了。
“归韶，我有的时候会想，也许我生来就是为了继承妖界之王的位置，如果我什么也不去想，做一个心狠手辣的妖王，那样我就不会难过了。归韶，也许真的有一天，我会变成这样的人。”
安静了很久的黑衣少年突然开口，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不。你不会这样。”
醉云怔了一下，她扭过头看向少年。他没有讲话，她也没有讲话，世界那样安静。对上她目光的一瞬间，他在醉云的那双眸子里，读到了炽热的期待。
几日后，辰非提醒了他：“最近，你和醉云走的太近了。你要小心，你和她走的太近，会给你们都招来麻烦。妖王如若知道，不仅你性命堪忧，醉云也会受到非常严重的惩戒。”
点了点头，归韶轻声：“我知道。”
辰非的眸子微微闪烁着疑惑：“归韶，你不会，对醉云已经动了感情……”
归韶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像是万年不融的冰川：“救命之恩，不敢忘却，仅此而已。”
在夜色中，归韶望向漫天星辰。她是妖界的妖王，将来终有一日会破茧成蝶，登上妖界中最至高无上的位置。陪伴在她身边的，怎么能够是一个卑贱的妖奴？
是的，不可以。他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无法给她温暖，只会带来痛苦和灾难。
在夜色中，他扯下了颈中的灵石，用力将它丢入海中。
从那以后，他有意地避开醉云，不再去回应她的任何问题。
“为什么要躲着我？”她问他，“你是故意躲着我的，是不是？”
目光相接，归韶没有回答她，有意地规避开了她的眼神。醉云的目光从恳切转为哀伤，最终转为了绝望。
黑衣少年低声：“醉云大人，救命之恩，不敢忘记。一直以来，我都记得。愿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醉云的嘴角扬起一丝嘲弄：“你对我的感情，就只有救命之恩？”
归韶的声音冷漠，没有一丝犹豫：“只有救命之恩。”
少女冷笑着道：“这妖界愿为我赴汤蹈火的人成千上万，不缺你一个！归韶，我不用你报答我！我今天就给你自由，你再也不属于妖界！”
这个夜晚，归韶独自站在峭壁边，望了一夜星辰。
最终的妖界之战，他留在了极北的雪谷，那里大雪纷飞，天地寂白。她一次又一次向他求救，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那时候，他离开妖界已经有很多年了。
在这之前，她总是会找很多借口让他回妖界，每次他以为妖界真的有灾难发生，回去时才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想找借口见他，但又碍于之前的争吵不想低头，所以总是会寻一些借口。
所以那一次，他也以为那是借口。
毕竟在这之前，辰非早向他保证过，醉云不会出事。
可最后她身中破骨之火，濒死前来见他，在雪谷之中，死去……
他不敢想象，在最后的时候，她拼命向他求救却得不到回应，内心会有多绝望。
也是那一刻，他恨极了自己，恨极了辰非，从此与辰非势不两立！
如果时光倒流，一切再来一次，他不惜自己这条生命，也要挡在她的身前保护她。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