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上篇」
天峰盟和青龙会为什么非要势不两立?
妙善音安静地看着沈星移手下的影卫将自己送入刑牢中,咔嗒一声落了锁。
恩恩怨怨已逾千载,当年的血海深仇,到了渺千山这一辈,早已不知该如何自处。这个江湖几经变迁,风云变幻,早已不复当年,又为何一定要如此?
这世间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我本可杀了你。”
沈星移背着对妙善音,语气仍是温温柔柔,说出口的话却如刀子一般狠辣。
“为什么不杀我?”
沈星移轻笑一声转过身来。
他的眼神幽暗得像一抔深潭,“你真不懂?”
妙善音的腿骨被折断,她被迫跪下来,垂着头盯着落满了灰的地面,眼神仍是空洞无物。
“你想回移花宫?”沈星移蹲下来,替她撩起垂在眼前的长发。
妙善音的眼神陡然狠戾,挣扎着扑向沈星移,却落在了空处。
“你从未说过你是移花宫弟子。”沈星移疑惑地望着她,“你这眼神,是恨了我?为什么?…我记得我从未伤害过你。”
妙善音没有回答,她的眼神又迷茫了。
“你本是我最信任的人,是我的朋友。”
“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有敌人和朋友?”
“是。你就是我的朋友,渺千山就是我的敌人。朝廷也是我的敌人。”
“朝廷?”
妙善音闻言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沈星移。
这一句话直如拨开云雾见月明。她全明白了。
青龙会就是朝廷留在江湖中的眼和手,他们彼此依靠却又相互忌惮。朝廷不知是想借青龙会之手灭了天峰盟,还是借渺千山之手杀了沈星移这个废世子。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活下来的那个也会被消耗殆尽。
一步一步制约,蚕食,然后毁灭。
这天下还有谁能赢得了天子的棋?
整个棋盘都在他的操控下,毫厘不差!
沈星移究竟想做什么?
“傻。真傻。”沈星移欣赏着妙善音震惊的表情,“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啊?”
妙善音哑口无言。
江湖真的是一场厮杀吗?毫无情义可言?
沈星移的情义是什么?渺千山的情义又是什么?
她的情呢?她为什么要助沈星移?又为什么要助渺千山?
妙善音盯着灰尘满布的地面,它逐渐旋转坠落融化成一片深林。
公子羽和明月心就在林中小路上,他受了重伤,她正在为他护法。
“开始就是我们二人,如今仍是我们二人,明月心,你,悔不悔?”
明月心嘴角带笑。她无悔。
妙善音,你悔吗?
她轻轻闭上双眼,一片黑幕中缓慢浮现出来的仍是那个乌发白衣的剑客,和那惊天一剑。
妙善音突然笑了。
不悔。
她毫无怨言。
人生一世能与渺千山这样的人相遇已是荣幸 ,况且她还得到过他的垂怜和爱。
渺千山不同于公子羽,她妙善音也并不是明月心。
公子羽眼界狭窄,唯一的目标就是引出白玉京并与之一战。他像年轻的渺千山一样,追求的不过是武学的极致。也正是他的这份执念害死了可怜的明月心。明月心从不曾考虑自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可渺千山不是,沈星移更不是。
渺千山为的是江湖人的江湖,沈星移为的是天下人的天下。
若那时渺千山真的为了她放弃整个江湖,她还会爱他吗?
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悔吗?
她无怨无悔!
江湖是一场厮杀?那也要看是为了谁而厮杀!
“你从未理解过人世间的爱。”
明玉功重新流转到她的四肢百骸,妙善音整个人身上都笼罩了一层蒙蒙的白光。
她的肌肤愈近透明,气劲震得锁链铿锵作响。
“天地醉心—移花接玉!”
妙善音手掌上翻,握住了自己幻化出来的玉笛,对着面前的沈星移就是一套裁玉三问。
“移花武学?你的笛子不是被他们撅断了么?”
妙善音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学着刚刚沈星移温柔而刺骨的语气,缓缓道,“我们移花不止习琴,更善幻变之术,区区一柄玉笛,变它出来简直易如反掌。”
沈星移终于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他退后两步,双手交叉挡住一招,反身就是一柄厉刺刺向敌人。有七八个黑影从暗处窜出来,挡在他们的龙首面前,也向妙善音扑过去。
“踏雪拂云!花间酌!”
玉笛在空中与厉刺打了个照面,飞旋着回到妙善音手中。
几个黑影见状,分散开来将妙善音围在中间,长剑从空中一起压下,直要把这白衣女人逼到死角。
“正好。”
妙善音收回玉笛,借着长剑的力跃到空中。
“沧溟九歌!”
一棵玉树突然从地底钻出,优雅地生长,舒展,开花,又次第枯萎凋零。
妙善音微阖双眸,站在那玉树中间缓缓吹着笛,恍如从天而降的神女一般。
沈星移看呆了,身旁的惨叫声和血雾都不能沾到妙善音的半片衣角。他眼前的白衣女子仿佛已不再是妙善音,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小女孩。她也爱穿白色的裙子,却因此而被帝王家当作是晦气。
他真的不懂爱吗?
妙善音的武招刮到沈星移身上,他的眼神却仍是呆滞的,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样。
隔着那流光玉树,妙善音似乎隐约看到沈星移眼角缓缓流下来的一滴眼泪。
他为什么哭?
他也懂了吗?
「终章.下篇」
九月初九。
九华。
九九重阳节,日头最盛的一天。
风尘拂了执剑人的脸,他摘下篷帽扔到地上。
乌色的帽子稳稳地落在他脚下,一分都不差,一毫都不歪。
渺千山一个人独自站在盟众前面。他身后先是四盟盟主,然后才是各派掌门。
五毒掌门和神刀掌门在青龙会与其他六派遥首相望,二十八战龙像二十八杆长枪一般笔直地矗立在最前面。
红缨映着苟延残喘的落日,如血一般凄凄猎猎。
两方阵营,一个在东,一个往西。
渺千山拔出长剑来,将一张薄纸刺出去。
那纸张轻轻薄薄地飞到空中,却丝毫不受长风的影响。它稳稳地落到青龙会战龙首的脚下。
这是他们下给青龙会的战书。但这一纸战书,本该是沈星移亲自收下。
“怎么未见青龙会的龙首?”
无人应答。
渺千山越过二十八战龙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
他紧握剑柄,再一次出声询问道。
“青龙会何人领头?”
青龙会的龙众就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沈星移已死。”
一个清脆的女声清晰地从人群的最后面传来。
大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雾中似有一个乌发白衣的人穿过憎恶和迷茫缓缓走来。
众人骚动起来,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为来者让路,白衣人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缠住,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却没有受到一点阻拦。
她径直走到青龙会的最前面,与渺千山遥首相望。
“沈星移已死。我亲手杀了他。”
妙善音解下自己腰上那本该属于沈星移的青龙令,一把扔到沙地上。
镀金的令牌嘭地一声坠地,滚落在四个龙首脚下。
四位龙首仿佛见了鬼似的齐齐退了两步。
谁能想到,青龙会的龙首,竟是个不会武功的废材?
这一盘棋,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老子先杀了你!”
一虬目髯面的彪形大汉从人后踏出,他拔出背在脊背上的巨刀,跃到空中,直朝着妙善音扑过来。
这一跃,一呼百应。
无数青龙会的侠士都反应过来,从四面八方挥舞着各自的兵刃眼神锐利地刺向那个瘦瘦弱弱的白衣女人。
妙善音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看到。她仍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踉踉跄跄地向渺千山的方向走。
那大汉先举起刀来,他带起的风吹散了妙善音的长发,疏忽间看不清她的表情。
没有人知道妙善音竟然会武功,连妙善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武功究竟到达了什么地步。
她举起玉笛横手一挡,整个人后退了好些步子,随后又转过身朝着渺千山一步一步地走去。仿佛那壮汉未曾来,她也未曾接那一招一样。
又好多青龙会的龙众前赴后继地冲过去。
妙善音叹了一口气,取下背上的琴。
琴到手时,似乎比玉笛还要趁手。
妙善音就地坐在沙地上,拨响了它。
弹琴人是如此从容,如此淡然。可琴曲却是要人命的琴曲。
它让那一众嘶吼着扑向她的侠士目呲欲裂,纷纷倒地,痛苦地在沙地上抱头打滚。
唯有两三个人还握得住剑,却也是步履维艰。
二十八战龙仍是一动不动。四位龙首也是如此。
还有很多人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这琴音生像那刺人心魄的利剑一般让八尺男儿亦痛苦地折腰。
妙善音弹着琴,眼神却望着渺千山。
渺千山也望着她。
她的眼神里没有迷茫,只有痴缠。
渺千山的眼神里也没有迷茫,却比她多出几分老者一般看透人世的睿智和随和。
妙善音一曲终了,又起了一曲。
这第二首与第一首截然不同。
若说第一首是一柄狠辣的利剑,这第二首就是慰人心脾的清泉。
妙善音的眼神逐渐变了,由痴缠变得清冷而高远。她的手在琴上缓慢地拨着,一声一声断断续续却又似乎另有衔接。
她不再盯着渺千山看,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琴音上。
妙善音闭上双眼,娥眉微蹙,双手交缠起落,像在讲一个故事一样。
故事的开头是温暖而美丽的。正如这徐徐落下的轻快琴音一般。
渺千山还在看着妙善音,看到的却又似乎不再是妙善音,而是那个刚刚踏入江湖,空有一腔豪情壮志的白衣剑客。
这剑客棱角分明,他的剑也干脆利索。除了剑,剑客的眼中再容不下其他外物。
可剑客后来遇到了一个白衣的乐伶。这乐伶成为了他心中全新的一柄剑,全新的江湖和天下。他愿意为她付出终生。
渺千山要的不是江湖人的江湖,他要的是有妙善音存在的那个江湖。
侠之大者,应该兼而并之,而不是独守自家。
妙善音的琴音越来越疾,每个人似乎都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自己,和年轻自己身上或拥有过或欠缺的美好回忆。
渺千山面前那个清冷从容的妙善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太白沉剑池前从前辈手中接过长剑的自己。
秦川山巅的十年苦修,各方前辈的支持,水龙吟前盟主的逝世。
还有…她的投奔,她的背叛。
渺千山的胸中突然一痛,他忍不住伸手捂住心口。
妙善音的琴音越发疾却也愈发沉痛。她睁开了眼睛,仿佛所有的心血精神都在此刻被点燃。
没有人再去争斗,也没人思考这一切的意义。
似乎此刻什么都不再重要,他们已濒临生的绝境。
最动人的乐曲莫过于此。
弹罢最后一个琴音,妙善音忽地吐出一口心头血落在她的古琴上。
她十指苍苍,指尖皆挂着血滴,再看那古琴,七根琴弦齐齐断裂。
“青龙会已不复存在,今天这场仗大可不必。再打下去,死的只会是一家人。”
妙善音将古琴收好,重又站起身来。
她的眼神又落到渺千山身上。
渺千山看着面面相觑的青龙会众人和沉默不语的天峰盟盟众,不由得失笑。
“即使青龙会已不复存在了,今日的约战也不可就此收场。否则以后被人说起来,我天峰盟不战而胜,岂非无聊。”
“那你还想怎样?”
“你既杀了沈星移,便代他与我打一场吧,也叫我这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见见传说中的移花武术。”
渺千山说着将当年太白剑神的佩剑扔在地上,随手从身后的太白弟子手中重新拿了一柄剑,“你刚刚以琴对敌损了元气,所以今次我只用普通的剑与你对决。”
妙善音握紧手中玉笛,对上渺千山那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神。
“来吧。”她轻轻地将古琴解下,放在地上,“我移花武学真真假假,轻轻浅浅,你可要看好。”
“来!”
渺千山脚尖点地而起,待得落在妙善音面前的时候,天峰盟众人脚下便只剩下了一个空剑鞘。
他右手拿着长剑,握拳与左掌一个对碰,躬下身去向妙善音行了一个平礼。
“我不想伤你。”妙善音迷茫道。
“我们谁也不会伤到对方。至少我绝不会伤到你。”
“移花接玉!”
渺千山望着面前忽而变得透明的妙善音,踏着无痕后退了几步。
“天峰五云剑!”
无数剑气朝四面八方刺过去,刺中的却都是残影。
“你快不过移花!”
渺千山循着声音的方向。
“我无需快过移花。剑到我再到,一样刺得中人!”
“苍龙出水!”
“花间酌。”
妙善音的玉笛横过来竟挡住了渺千山一剑,她玉笛上挑,直将他的剑挑到空中。
“裁玉三问!”
渺千山看着朝自己要害逼来的玉笛,顺势将长剑压下。
“回风落雁!”
“打完这场你可愿与我归隐?”妙善音玉笛打空,借力后退半步,又一个踏雪浮云追上去。
“我愿意。”
“为什么?”
她紧盯着剑影的中心,玉笛脱手,打了一个漱玉决探过去。
剑影快而密,但却一点都不锋利,这一个漱玉决直接打碎剑影落在白衣人的身上。
渺千山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我输了。天峰盟亦输了。”
妙善音的玉笛指在他脖颈,微微地颤了颤。
“你赢了。”
她收起玉笛,转身欲走。
“你也赢了。”
渺千山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刚才那曲,我听懂了。”
妙善音的脚步倏然停住。
“我要回移花岛了,你会随我回去吗?”
渺千山没有回答。
妙善音等了等,回过头去。
天峰盟还是天峰盟,但天峰盟盟众当中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
“沈…”
沈星厌。
青龙会已不是青龙会,他们当中近乎一大半的人都在朝着天峰盟的方向走。
渺千山被众人包围在中心,他缓缓地站起来。
“杀吧。”
这两个字像利刃一样刺中妙善音,她打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
天峰盟的人,不,他们中的一些是青龙会的人,还有朝廷的人,他们都向二十八战龙扑过去。
原先浩浩荡荡的青龙会龙众,竟只剩下了那么寥寥数人。
她好像不认识他了。
妙善音的视野霎时被鲜红所覆盖,她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一切。
有人想来杀她,被渺千山一个快剑挑走。
“善音,我随你回移花。”
妙善音迷茫地望着面前渺千山。
“我要回去。我要自己回去。”
“为什么?”
“从前你说我们的道不同。”她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如今我信了。”
“善音!”
“归去来兮。”妙善音冷静地挥舞着玉笛退出几步,然后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天峰盟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个人本应死在她的手里。她不认识什么沈星厌,但也能猜的出来那是沈星移的同胞兄弟。
既然他在天峰盟,那么可能朝廷就站在天峰盟这一边。
亦或是天峰盟早已暗中归顺天子。
至于青龙会。
青龙会中本就有不少都是天子的人吧。
他沈星移真正能够掌控的人又能有多少呢?
妙善音的腿瘸了,但玉笛还在。
谁能拦得住一个执意要走的移花弟子?
纵使你的剑再长,也挽不住她半片衣角。
渺千山没有错。妙善音也没有。
每个人都不过是在为自己做打算罢了。
沈星移如是,公子羽亦如是。
这个江湖哪有什么情仇大义,有的不过就是那一己私利!
妙善音唾弃。
她唾弃这样的江湖。
没人注意到白衣女子的离去,唯一一个注意到她的人已深陷这十丈红尘,再也脱不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