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峻很少感到后悔。
他任何时刻都是平静而自信的。哪怕即将做下的决定,并无百分百把握,他的神情也一定是胜券在握的。
他必须一直显得冷静、理性、游刃有余。
当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不再代表自己,而是庞大的家族利益,就失去了拥有喜怒哀乐的权利。
跟姜宝纯分手后,家中长辈迅速给他介绍了几位适龄女性。
她们大多与他年纪相仿,家境相当,观念也与他基本一致——追求效率,讲究利益。
这没什么不好的。他尊重有野心的人,也欣赏她们眼中的欲望。
假如他跟她们当中任何一位女性结合,都会给家族带去不可估量的收益。
而且,他本质上也是一个重利重欲的人,无时无刻不在计算手上的筹码。再富有的人,也难逃物欲的窠臼。禁欲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庞大的财富背后是庞大的欲望。
但可惜的是,他跟那些女性没有任何化学反应。
是因为姜宝纯吗?
是,又似乎不是。
因为薄崇,他整个高中时代,都被禁止与异性来往。
如果不是遇见姜宝纯,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为什么薄崇会那样喜欢一个人。
异性之间的化学反应,其实是一种生-理反应——心跳过速,呼吸加速,血压上升。
生理性的情绪是无法抑制的。
所以,他看到姜宝纯的第一眼,就决定要追求她。
他们也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但不妨碍他始终以冷漠的态度审视这段关系,如同评估一个商业项目,权衡风险与回报之后,再决定是否追加投资。
喜欢是薄寒峣那个年纪考虑的事情。
他需要考虑的是,合适与否。
结果当然是不合适。
他和姜宝纯家境不对等,时间不同步,观念不一致,资源、人脉、价值观……更是没有一项是对标的。
假如他只是跟她谈恋爱,不会对家族产生任何影响。
短线投资,即使失败,也不会触及更深层次的利益。
结婚,却意味着资产重新配置。
她不仅会成为他的妻子,更会成为家族利益的一部分。
他的资产、继承安排、人脉关系,都会因她的到来而重新洗牌。
姜宝纯不是一个合适的配偶人选。
可最终,他还是违背了一贯的价值判断,说服了家中长辈接受她。
薄峻开始筹备求婚。
薄寒峣看到这一幕,没什么情绪地说:“你疯了。”
薄峻瞥他一眼:“没大没小。”
事实证明,他确实是疯了。
姜宝纯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的权衡利弊,在她提出分手的那一刻,变得分外可笑。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看出了这段关系是如何不匹配。
她也看出来了。
区别在于,他深思熟虑之后,认为自己可以向下兼容;而她一心只想分手。
分手后,薄峻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只有夜深人静时,会觉得身边寂静得可怕,仿佛陷入浑-浊的泥沼。
有好事者曾问过他,选择姜宝纯,是不是因为她单纯?
陈腔滥调的故事里,像他这样的人,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似乎总是因为单纯无辜。
事实却是,姜宝纯并不单纯,也不无辜,而且比他更擅长应付情-欲。
她身上有一股蓬勃生长的健康气息——看见的世界是健康的,拥有的欲望也是健康的。
她离开后,像是把这种健康,也从他的身边带走了。
可能因为从小到大,父母总是拿薄崇当反例教育他,那段时间,薄峻经常毫无征兆地想起薄崇。
跟外界传闻的不同,薄崇是高考结束后,才跟那位女教师告白。
当时,他们已经不是师生关系。
但那位女教师大他十三岁,还有丈夫,怎么可能跟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在一起?
薄崇明显也知道这一点,整个暑假都没再联系那位女教师,只是,他的眼睛里始终蓄积着一股令人畏惧的疯狂。
那种疯狂,让他即使被辱骂,被唾弃,被千夫所指,也要跟爱恋对象在一起。
薄峻比薄崇小四岁,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这场“不伦之恋”的全过程。
大三下学期,薄崇成功跟那位女教师在一起了。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终于让那位女教师跟自己丈夫离婚。
他们在大学附近租了一幢二居室,共同生活,几乎跟跟普通夫妻无异。
然而就在一个平凡的下午,女教师的前夫喝得醉醺醺找上门,手上攥着一把菜刀,要女教师给个说法。
当时,薄崇刚刚回家,见那男的举刀就要砍向女教师,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攥住那男的手腕。可惜空手难敌利刃。最终,他全身中了十多刀,不治身亡。
女教师的胳膊也留下了一条难以愈合的刀疤。
也就是那时,薄峻才了解到事情的全貌。
那位女教师名叫杨玥,常年遭受丈夫家暴。
薄崇一开始注意到她,也是因为她每次挽起袖子写粉笔字时,手臂上总有不同程度的瘀痕。
他们真正开始有交集,是高三前的一个暑假。
薄崇刚跟同学打完球,从学校出来,正要骑车离开,就看到一个男的正在当街打骂一个女人,愤怒地咒骂她不会买菜,乱花他的工资。翻来覆去地骂下三路,肮脏至极。
那男的嗓门大得整条街都能听见,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薄崇走过去,发现被骂的女人是他的老师,杨玥。
于是,他平静地叫了一声:“杨老师。”
那男的是典型的中年男人,面色如猪肝般暗红,身材矮胖,不到一米七,在将近一米九的薄崇面前,如同一个局促的小孩。
被薄崇打断重要发言,那男的刚要发火,下一秒却瞥见了薄崇手腕上价值不菲的腕表。
他在公司当惯了卑躬屈膝的角色,有着狗一样的嗅觉,立刻嗅出了薄崇非比寻常的身份,迅速换了副脸色,冲杨玥嚷嚷道:
“杨老师,你学生叫你呢,怎么不说话,有你这样当老师的吗?”
杨玥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薄崇,你怎么在这里?”
那男的又嚷:“你平时在学校就这么当老师?人家是学生,不在学校附近,还能在哪儿?”
薄崇无视了那男的粗鄙的发言,说:“杨老师,您忘了,您今天要给我补习。”
杨玥一愣。
那男的却是脸色一变,刚要皱眉斥责杨玥乱揽活计,耽误自己回家吃饭,就听见薄崇继续说道:“补习语文,一个小时一千块,您忘了?”
杨玥睁大眼睛,愕然地望着他,完全没反应过来。
那男的倒是灵敏地夺过她手上的超市塑料袋,一把将她推向薄崇:“去去去,亏你还是老师,这么重要的事儿都能忘。我看你以后生小孩都要落在医院——快去,别耽搁人家学生的时间,一个小时一千块呢!”
说完,那男的立马掏出手机,调出付款码,伸到薄崇面前,生怕他赖账似的。
薄崇神色淡淡,当场给那男的扫了一千块,然后,伸手轻推了一下杨玥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一起离开。
两人走出好一段距离后,杨玥才反应过来,薄崇是在替她解围。
她苦笑着说道:“老师明白你的好意,但真的没事……他也不是一直这样,只是最近公司可能要裁员,心情不好,才……”
薄崇看着她,打断:“我是真的想让您帮我补习语文。”
薄崇是全年级第一,各科都接近满分,物竞课也是全班第一。杨玥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教他的。
很明显,他这么说,只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
高三那一年,他们开始频繁来往,但始终恪守师生之间的分寸,未曾越界。
然而,一个老师需要一个学生的好心来逃离失败的婚姻,本身就是一种越界。
薄崇的葬礼上,杨玥告诉薄峻,这可能是报应。
一开始,她非常果断地拒绝了薄崇的告白,严肃地告诉他,以他的年纪,以后还会碰到更多更好更合适的女孩。她很感激他的欣赏,但对老师的孺慕,并不是爱情。
谁知,薄崇上了大学以后,仍然像之前一样喜欢她。
他不时会给她发几条短信,但并不是那种不堪入目的骚-扰消息,而是安静地分享自己的校园生活,然后问一下她的近况。
相较于前夫的贪婪、猥琐和暴力,薄崇的爱是如此安静、干净且热烈。
“你可能想象不出来,我之前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杨玥说,“每天早上醒来,都能闻到一股臭味。”
汗臭,酒臭,烟臭。
前夫酗酒,有烟瘾,又爱吃咸菜和大蒜,而且没有刷牙的习惯。
每天早上,她都能闻到一股强烈的腐败的臭气,那种一个人从内到外开始溃烂的难闻气味。
薄崇却是干净的。
他的呼吸是干净的,衣服是干净的,接近她的心思是干净的。
她最终没能抵挡住这份干净的诱-惑,鼓起勇气跟家暴的丈夫离婚,从高中辞职,回应了薄崇的感情。
她也因此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到最后,甚至牺牲了薄崇的性命。
可那真的是重罪吗?
他们在一起时,薄崇已经上大学,杨玥也已经离婚,不再是高中老师,另找了一份工作。
只是在外界眼中,一个离异的女人,跟自己曾经的学生在一起,的确会引发诸多不怀好意的揣测。
毕竟,世间除了确切的伦理条框,还有隐形的人言人语。
换个人来讲这个故事,可能就是另一种面貌了。
就像薄峻,他当时听完杨玥的讲述,脑中只有两个字——何必。
薄崇太着急了。如果是他根本不会还在读大学时,就公开跟杨玥在一起。
他会先劝说杨玥离婚,再借他人之手,给杨玥前夫一份工作,把他调到另一座城市去。
只是这样还不够。他会等到毕业以后,等到手上掌控实权,等到人们已经彻底淡忘师生这一层关系时,再宣布跟杨玥在一起的事情。
到那时,人们只会祝福,而非诋毁。
唯一的问题是,假如薄崇是这样的人,杨玥还会爱上他吗?
很明显,不会。
薄峻能感觉到,姜宝纯想要的也是薄崇那样冲动、干净、毫无保留的爱。
可惜,他从不冲动行事。
既然各方面都不合适,何必耽误她。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后悔的情绪一日比一日强烈。
这些天,他甚至第一次产生了冲动的想法——不合适又怎样,难道薄崇和杨玥一开始就合适吗?
他的人生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投注在薄崇留下的那个孩子身上。
现在,他想像薄崇那样活一次,怎么了?
想到这里,薄峻看着姜宝纯,又说了一遍:“……小纯,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