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CBD的顶层江景办公室里,吴鹤忱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手里握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夜色和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窗外电闪雷鸣,下起了雨,风一吹,雨打在落地玻璃上,玻璃模糊一片。
正如二十二年前,那个滂沱的雨夜。
吴鹤忱在医院看见去世的妈妈和一出生就断气的弟弟,他迷了眼,手术室门外的玻璃也是这样模糊一片。吴孟捶着墙痛哭不已,六岁的吴鹤忱蹲在地上,他是一株被风雨打折的菖蒲,脆弱不堪。
这样的惨状,护士却对吴孟说:“恭喜,喜得贵子。”
吴鹤忱至今都感谢这位护士,否则他不会知道,同一时间,医院的另一个高级产房里,林云岚生下了吴檩。吴孟还在痛哭,吴鹤忱眼中已再无迷离,医院走廊里只留下他和吴孟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声的对峙。
细缓的敲门声让吴鹤忱从思绪中抽离,他狠灌了一口酒,身子正了正:“进。”
苏含臻端来一杯蜂蜜水,用温茶炉暖着,蹲下身子轻轻放在桌上。
“吴总,喝酒伤身,您还是要多关心自己的身体。”
“这时间你怎么还在公司?”吴鹤忱抬手看了眼表盘。
“我们领投的无人机小众领域应用项目在申请科技奖项,原定下周要向科协作项目汇报,由于科协那边的时间冲突了,所以今天临时通知会议改到了明天,我们部门的同事不了解顶层架构,让他们重新熟悉项目再做分析报告来不及,所以我就稍微加了会儿班,已经赶出来了。”
苏含臻笑容温婉,穿着一袭剪裁得体的白色茶歇裙,脖颈间裹着条石灰色薄绒披肩,配上一头蓬松锁骨发衬得人利落甜飒。
“快十一点半了,下班吧。”说罢,吴鹤忱眼神示意她出去。
“吴总,我还有点私心。”苏含臻留在原地,“这个项目的投用策略需要请您过目,原本是计划明天会前向您请示的,不知道方不方便现在耽误您五分钟,您反馈意见后我可以为自己多预留一点时间进行调整。”
吴鹤忱放下酒,语气温和:“你把资料拿过来,我们抓紧看完,你好回家。”
“谢谢吴总,我这就去。”
苏含臻出去时正巧碰到罗焙,罗焙先是一愣:“苏经理?”没等她反应,罗焙已经闪进总经理办公室,关上了门。
吴鹤忱的手悬在空中顿了顿,还是握住了酒杯:“明天通知人事部,尽量不要留人这么晚在办公室加班,不涉密的工作可以带回家。”
“好的,吴总。”
罗焙又递上一份文件:“您吩咐的事打听到了,下个月是氢能源王董和夫人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王董夫人喜欢的作品是这一幅,已经售出了,这是买家的资料。”
吴鹤忱看了一眼:“嗯,这好办,你安排下去。”
“好的,吴总。”
罗焙定在原地,腿像粘在了地板上,嘴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打了小报告。
“吴总,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但您听了别生气,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绝不可能是真的。”
“有话就说,没事干就下班。”吴鹤忱不耐烦了,他最讨厌故弄玄虚。
“吴总……就是,太太在集团旗下的怀景酒店机场店开了一间房。”
“嗯。”吴鹤忱面色沉静,手指在太阳穴处揉搓了两下,没挂在心上。
罗焙又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和一个男人,一起在酒店前台登记的……大床房。”
吴鹤忱仍不为所动,脸上只余下僵硬的轮廓,这一天,真是触霉头,静不下片刻,他咽下一口酒。
“谁?”
“那颗一表人才的枣……”
说这话时,罗焙避开了吴鹤忱灼人的视线。他本意就不想告状,他巴不得梁穆咸和吴鹤忱能和谐共处,但以他对自己老板的了解,如果他敢隐瞒这件事,事发后他第一个就要卷铺盖走人。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吴总,您还记得吗?就是半年前和太太相亲那个人。”
吴鹤忱当然记得。
正因为那一次相亲,他才当即决定,要给曾经的自己办个体面的葬礼。
那天,梁穆咸坐在一间稻田咖啡馆里和形态各异的男人相亲,吴鹤忱坐在靠窗的位置,罗焙正在汇报工作。
吴鹤忱没发表意见,闭目养神,罗焙也识趣地收了声。
俗话说八卦能够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让人感到愉悦,罗焙不自觉地开始听隔壁桌相亲。
正听得入神,突然吴鹤忱低语了一句:“……就为了和这些歪瓜裂枣。”前面说了什么罗焙没听清,就听见歪瓜裂枣四个字。
“吴总,也不全是歪瓜裂枣,这颗枣一表人才,是颗好枣。”
吴鹤忱余光一瞥,梁穆咸对面已经换成了一个穿着白色冲锋衣,戴棕色棒球帽的男人。
陆执一头利落的短碎发,干净清爽,丝毫看不出是个科研民工,还是刚从山上完成采样工作下来的。
后来,吴鹤忱也很快摸清陆执的背景,标准学霸,家里三代从政,一路顺风顺水,却偏偏申请跑去藏区搞科研。
“阿咸,要这样才能见你一面,真不容易,但我很开心,很值得。”
梁穆咸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苦笑,是对之前那些相亲对象所没有的真诚:“陆执,别为难我了,你要是有时间多去拜访我伯母吧,这样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
“林教授那边我会去的,但我和梁恬只是朋友,我不想耽误她。”
“我还约了人,你可以先走吗?”经过余坠的事和原生家庭带来的磨砺,梁穆咸早已没有了无知者无畏的愚蠢,她对潜在的风险和陆执这样的好人通通避之不及。
“谁?阿咸,我应该是你今天要见的最后一个人。”陆执很肯定,他借朋友的身份跟介绍人约的最后一位。
“他。”梁穆咸突然指着吴鹤忱说,“他等我很久了。”
“?”
罗焙身子起了大半,又被吴鹤忱一个眼神压住。
双方都没开口,陆执目光打量吴鹤忱,这个人似乎很重视这场相亲,穿得像要上庭,内里的白衬衫扣到最上一粒,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看来梁穆咸不是在撒谎。
“阿咸,我在旁边等你,你相你的亲,我不妨碍你。”
“不了,我们聊完还要去下一个地方。”
陆执的视线没从她脸上离开过:“我下午就要回山上了,你真的不和我再谈谈吗?”一来一回,飞机加坐车再徒步,辗转二十个小时,两人只说了十句话。
“不了。”
梁穆咸语气干脆,吴鹤忱却看出她对陆执藏着别样的情愫。后来她在葬礼上见到吴鹤忱时,却早忘了这一茬,还以为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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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含臻抱着一沓文件进来,罗焙告完梁穆咸的状,留在了办公室外面,躲避火力。
吴鹤忱微微调整坐姿,身体更贴近桌面,他修剪得极为整齐的指甲碰触到文件,骨节分明的手指迅速翻动,一页接一页,看得很快但十分仔细,不需要他审阅的部分也一并看了。
他毫不掩饰对苏含臻工作能力的欣赏:“你很细心,报告写得不错,逻辑架构清晰严谨,数据分析做得也很全面。整体框架不用动,细节上我有两条意见,一是你要去对标行业政策红利,拔高项目意义;二是要在结论里细化突出抢抓机遇的重要性,并点出远景规划。”
吴鹤忱一边说,苏含臻一边记录,吴鹤忱不是空话连篇的领导,他不说废话,一针见血,而苏含臻也是一点就透,举一反三,两人沟通起工作来很高效、顺畅。
“吴总,我明白了,我还是站位不够,我这就马上调整。”
“不急,我刚让罗焙确认过,会议是明天下午,要修改的地方不多,以你的效率不用现在赶出来,你先回家。”
苏含臻微微一怔,迅速敛起眼中的失落,展露出职场人的干练与冷静。
“那吴总您也早休息,最近早晚温差大,我看您穿得很单薄,看上去有些疲惫,我学了一些缓解疲劳的按摩手法,如果您有需要,随时叫我。”
“你们把工作干好就够了。”
“好,吴总,不打扰您了,那我就先走了。”
在苏含臻将走出办公室时,吴鹤忱思索片刻,又叫住了她。
“开车了吗?外面雨下得很大。”
苏含臻回过头,发丝随之摆动,为难的表情在脸上漾开:“吴总,我今天限号,不过我打车也很方便的,您不用担心。”
“这个地段,这个天气,你确定一时半会儿能打到车?”
苏含臻笑笑:“我先试试吧,趁着等车的时间,我还能改改文件。”
“太晚了,不安全。”
吴鹤忱动作干脆地伸手抓起西服外套,动动手指,让她过来坐下,又按下总助室的电话:“进来。”
罗焙来得迅速,看了眼老板,又看了眼苏含臻,想了想今天发生的事,他瞬间了然于心。
“吴总,我这就去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