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被引入室内,只见这间堂的内部比别处的要大一倍之多。
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械器部件,墙上挂了锤子起子还有曲尺墨斗之类的常见工具。
最显眼的要数这屋子中央的庞然大物,张宿道这东西乃车床,用于精修造物,方才在门外听见的轰隆声正是传自于这儿。
车床旁,整齐排列着许多张工造用的特质桌子,都配了带有明焰符的冷光灯台。
一边的桌子上摆有青铜铁器、黄金矿石,还有许多宁逍从未见过的新奇材料;另一边,则摆满了木头与金属制成的轴承零件等等,似乎是做偃偶用的部件。
而二堂的后门本是花园的地方,则被改造成了铁匠工坊。有成套配齐的烘炉风箱以及砧子水槽等设具,比一个小型兵工厂也不差什么了。
张宿示范着为宁逍戴上方才的夹眼目镜,借由冷光灯研究那偃偶的内部结构。细如发丝的精工走针滴答弹跳,令宁逍看得痴迷入神,直到眼睛实在酸胀疼痛才起身拿下倍镜。
她轻轻摇头,叹道:“张先生不愧为公输后人,这机关秘术堪比天工,令逍着实佩服......”她目光上移时忽然顿了顿,伸出手,问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房梁中央的青铜圆球。
“阿星,你上去取。”孟浮屠喊了一旁出神玩镖的年轻人。
“啊?噢!”星宿回过神,脚点桌边轻身跳上了房梁,抱住了那东西就要往底下抛,“接着!”
老张慌了,忙摆手道:“哎!祖宗,你别扔啊!”
但那东西已经从他怀中脱出了......
在它落地前,孟浮屠伸手,单手轻巧地托住了圆球。
“司承神力。”宁逍不禁赞道。
星宿已经下来了,他拍拍老张肩膀道:“急什么,我就说没事吧~”
张宿甩了把汗,几近四十的年纪,经常要被这些小年轻吓死。
孟浮屠将那青铜球放置在地上,宁逍瞧着这金球的外表也并不算很光滑。
张宿是机关偃物的行家,司里所有的械器都是他来建造维护的。
他走上前将它打开,边拼装边讲解道:“这玩意儿是个未完成的偃甲,可以外用的。就是灵府处少了个关键的燃料,便搁置在那做了饰物…那东西叫红铝石,要到北面去找……哎,开了。”他在球边摸索了半天后开了卡扣,球体被对半开。
宁逍凑上前瞧,见这偃甲的前襟处果真有个空缺的位置。
又见张宿将藏于里面的四肢和脑袋也挖出来,又将另一半外壳盖回去锁好,从外面看,已经是一具完整的偃甲了,约能塞下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男子。
“...北面?”
“对,白螺山。也说不准这会儿也已经没有了......”
“等等…殿下!”忽然张宿眼里放光,“您是米山的仙人吧?”
“倒算不上仙人...”宁逍挑眉,“何事?”
“嘿嘿,这是在下的传讯灵符,殿下若有任何事需要我老张的,尽管开口!就是......”张宿用双手递来一张刻了他印迹的灵蝶传讯符。
宁逍接过,记住了他的灵蝶刻印:“本王若有这东西的消息,必定通知你。”
“真的?”张宿直接感动地跪拜下来,“下官无以为报,只求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宁逍扯了扯嘴角,道:“…你是咒本王?”
“哎?下官多嘴!”张宿假作伸手,轻掌了自己一巴掌。
这司部里都是些什么神人呐?
宁逍心底觉得好笑但面上不显,赶紧将他扶了起来。
在观摩完所有流程后,已快到傍晚放衙的时间。
宁逍今日收获颇多,便做主要请孟浮屠吃饭。孟司承是个爽快人,道她无别的目的,也不推脱就直接答应了。
吃饭的地方很近,离司部衙署也不过隔了两条街,放衙后宁逍便牵着踏云与孟浮屠一块儿步行过去。
宁逍本还喊了其他人,但雪心说:“此番公务繁忙还得加工,实在脱不开身…等下次有机会再与殿下共饮,还望殿下谅解。”
下衙途中又偶遇周易匆忙路过,但他声称家中夫人已做好了饭,平常这时二人已在饭厅共赏了,只是今日回来送这文书,才晚了些。他们不好打扰人家夫妻相处,也就作罢。
如此,便只剩下宁逍和孟浮屠两个人了。
他们到了地儿,前台掌柜眼尖,瞥见了宁逍的腰牌,便让跑堂的小二带俩人上了顶楼。
此处,正是京城最雅的酒楼,观鹤楼。
这楼有六层,每层皆有名家题词,每层桌椅屏风的布局排列也不相同,是文人墨客最喜欢来的宴请之地。而宁逍他们此时所坐之处,能将城内风景尽收眼底,远处的孤鸿落日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旧时,这处还是个禅宗的藏书阁,后来战后便荒废了。再后来,有人曾瞧见这顶楼有成群仙鹤栖息过的身影,老东家觉得这寓意吉祥,这才盘下来改为了如今的名字。
孟浮屠比宁逍大上许多,若他早成亲,大约也有个像她一般大的孩子。酒桌之上二人又熟络了一些,两个人都是直性子,推杯换盏间倒也其乐融融,几乎成了忘年交。
宴至中途,孟浮屠不小心洒了些酒在衣襟上,便到后方的更衣室内处理。
宁逍等他时,感到酒气上脸有些闷热,便走到窗边凭栏而坐。她望着城内的风景,为自己倒了杯茶来解酒。
蓦然,她瞧见楼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此时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路人,他在黑夜中如此显眼——如血一般的红色傩面,还是那身劲瘦黑袍,长发被他甩至身后,似乎从东面办案回来。
那人也看到她了,他似乎歪了歪头,远远地朝她行了个礼,路旁的灯笼将他的颜色照得暖了一些。
宁逍见状撇开脸,收回了视线。装作未闻般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皱眉。
茶凉了。
她又回头望去,但底下的街道冷冷清清,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方才看到的红,只是她酒后的错觉一般…
“殿下——”
是孟浮屠回来了,她起身,进了室内。
酒足饭饱后,二人拱手而别。
宁逍不擅长的事有几件,其中一件便是不胜酒力。虽不至于一杯就倒,但每逢宴席她定会将自己行酒的量,克制在清醒的状态。
不知是否身负心事,今日喝的的确有些多了。
她跨坐在马上晃晃悠悠地回府,踏云有灵识得回去的路,宁逍便一点儿也不担心。
马背上一颠一颠的,让她几欲睡去,踏云走得急了她便顺着颠簸的力道直直向后仰——
就在她快掉下马时,身体忽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托了一把。那力道让她趴回到踏云脖间,恍然间她似乎听见一声不可闻的轻叹。
待抵达府门后,踏云径直踏上了石阶,一旁的门房见主人睡着了也不好拦,眼见着那马跨过了门槛后,往后院去了。
宁逍就这样醉着酒,趴在马背上被踏云送回到自己院中,在仆从们簇拥下,她又晃晃悠悠地爬下了马。
趁着片刻清醒,问了问客院的游世子。
听旁的小厮说,那位今日早早就睡下了。
宁逍闻言点了点头,便没再多管,被人搀扶着去浴房洗了漱。
沐浴后躺在床上,脑袋还懵,她晕乎乎地想明日该如何做准备,迎接后日进宫的事宜。
宁逍醉酒的消息很快就在府里传开了。
第二日游银到时,她还蒙着被子,沉浸在梦乡里。
“师兄,师兄——”游银坐在床边,轻轻晃动她的肩膀,“快到未时了师兄,起来吃点东西吧?”
宁逍不理他,将身子转去了另一边。
他又柔声哄道:“师兄就算是仙人,也该喝点仙露才是...”
床上的人仍不为所动,那被子甚至动了动,朝床里头挪了一大截,远离他。
游银见状轻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宁逍似乎听见了背后有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
下一刻,身后一沉,腰间忽然搭上来一只手臂。
“!”
她瞬间弹跳起身:“做什么!”吓得声调都比平日清冽了许多。
转身,见那覆眼的白衣公子笑得枝叶乱颤。此时阳光恰巧照在床沿上,尘埃漂浮在空中,衬得他如妖似仙。
“如何能想出这种法子......”宁逍丧气般扶了扶额。
“是我错了师兄,你莫要生气~”这人撒娇的本事也是一流。
“从前不见你这样过......”她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宁逍抿了抿唇,转过身道:“你先出去。”
“师兄?我...”
“我要更衣。”
“啊,好。”刚走到帐边又道,“好了莫忘了唤我...”见她颔首后,才替她关好房门出去了。
一刻钟后,宁逍穿戴齐整地出现在他眼前,只是眼下的青黑到底暴露了主人昨夜未能安寝的疲意。
他将一碗解酒汤推至她面前:“怎会醉酒?从前似乎不太见你碰的。”
“一时兴起。”她将碗端起来一口饮尽。
“可,算上今日,这斋日也才到第三天......”他见对面逐渐沉下去的脸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兄不会忘了吧?”
“......”她真忘了,她一个道士怎会记得禅宗的规矩!
“无妨!孟浮屠也吃酒了。”到像是说给自己的安慰话。
宁逍拿勺舀着碗里温热的鱼汤,看着对面这人拿签子将糕点扎成了刺猬......这小子像存心来给她添堵的。
“明日早朝,你来么?”
那人放下玩弄的签子,温声道:“师兄来,游银便来。”
她闻言点点头。
游银是考过功名的,只是身弱体乏不便过度操劳,就在宗正寺领了个闲职。
转眼到了觐见的这日。
宁逍寅时便起了,小韵进门为她例行检查完伤势后便立在一旁,等候府里的两位老嬷嬷来为她梳洗打扮。
今日,是宁逍作为肖王的第一次朝会。
“嬷嬷,这是?”
两位老仆将手中托盘放下,取出里边工艺精巧的长袍和金制发冠道:“这是王爷年轻时穿过的朝服,这套是备用的,还新着呢!我想着殿下的还未赶出来,便照着您的身形将这套改小了一些,您试试?”
宁逍颔首道了声“好”。
嬷嬷们动作很快,不过片刻一个玉面小郎君便出现在眼前。
她头戴紫金九珠冠,眉心点了朱砂,一袭深紫圆领绫罗蟒袍衬得人面如冠玉,腰环十三玉銙金玉腰带,还配了御赐金鱼袋。小韵打开房门,将日光透进来,宁逍站在阳光里,长身玉立。
秋嬷嬷愣了,随即捂嘴笑道:“殿下穿了这一身,若让京都的公子们瞧见了,怕是皆要扼腕叹息了…”
宁逍无奈笑笑,摇了摇头。
“像,真的太像了......”云嬷嬷瞧着瞧着,眼里泛起了泪花,“殿下这周身气度,与王爷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秋嬷嬷轻推了她一下,云嬷嬷才反应过来:“哎,不提了不提了!不能误了时辰,殿下该出门了。”
宁逍眼神暗了暗:“今日约是无大宴,只是与陛下和几位同僚小宴一番,换了吧。”
听到这话,云嬷嬷只好又为她换了身轻便的公服。
待到宁逍出了府门,准备着去点卯时,游银都还未起身。
她也没再多等,上了专用的车辇进了皇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