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肖王?”
宁逍转过脸,垂首朝后边廊下的那位行一礼,道:“拜见太妃。”
先帝共有两位妃子。
一位是嘉妃,闺名白闻华,也就是面前这位当今圣上的亲母,嘉太妃。嘉太妃与陛下有三分相似,其容貌生的端庄大气,已是倾国之色。宁逍过去随祖父参加宫宴时见过几回。
而另一位容颜比之更甚的,则是连名字都不能被提起的玉贵妃。
听传闻,这两位是亲姐妹,都是从东面甘霖国的白鹿城里远嫁而来的。不过在先帝驾崩的第二年,玉贵妃也跟着去了,听说是犯了秽乱宫闱的大罪,未等行刑便自寻了短见。
那时宁逍还未出世,是以从未见过这位传闻中的薄命红颜。
见宁逍行礼,嘉太妃颔首温声道:“不必多礼,请起吧。既已许久未归京,合该好好看看这御花园的景色。”
“是...”
方才她将伏诛绑在宽袍内的腰腹处,以防它掉下去。不知是否因里边实在挤得慌,此时刀身又开始轻微颤动起来,宁逍被它带着脊骨一阵酥麻,不禁垂眸蹙了眉头。
大长公主见宁逍被嘉太妃夺去注意,便捏了捏她手心,道:“逍儿待会儿可愿随我们回公主府上小聚?”
“姑婆,宁逍自是万分愿意...只是今日,恐怕有些不便。”宁逍委婉推拒。
“有何不便?游游——”她使唤起游银时拔高了些音量。
游银难得的红了脸:“母妃,莫要在外提我的小名。”
“这有甚么关系...你这孩子何不帮着劝劝?”
游银轻咳了声:“师兄...我......”宁逍转头望他,等着下文。
被几双眼睛盯着,他此时突然升出种无端的羞赧,定了定心道:“若师兄今日愿意赏脸来府上,游银便预许你一个心愿。”末了,又意有所指地补一句,“嗯…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宁逍无奈轻笑,道了声‘好’。
然而她刚答应完,就被两人相携着往宫外带去,大长公主更是边向嘉太妃辞别边往外头走。
行至花苑门边,宁逍无意朝后看了一眼,却见那廊下之人还未走。
见她回头,嘉太妃又冲她慈爱地笑了笑。此时阳光照射在屋脊上,将那人与他们所在之处分割成了两块区域,她站在阴凉里,不免让人产生一种笑不达眼底的错觉。
这令宁逍忽然想起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一个皇家秘辛:现任的陛下是在先帝驾崩之时,被嘉太妃亲自扶持为帝的。
先帝子嗣单薄,逝世时仅留下一位皇子,那便是嘉妃的儿子,宁枭麒。然依嘉妃言:帝崩之急,无储立诏。于是年仅六岁的大皇子作为先帝唯一的嫡子,便顺理成章地登了基。然而刚从嘉妃晋升为嘉太妃的白闻华却以皇帝年幼无治国理事之能为由,僭越皇权,为其代政。至此,嘉太妃垂帘听政多年,其手握权柄无人能及,直至陛下过了及冠之年才将权力放回。
是以在朝臣们眼中,上头的这位也只是一个傀儡可怜虫罢了。
“逍儿在想什么?是姑婆做的饭菜不好吃?”左手边夹来一筷子龙参打断了她的思绪。参肉又叠进了布菜用的碗里,饭碗与备碗都被放满了.…..
“怎会,啊姑婆,我实在......”见那筷子还要往里布菜,她连忙摆手制止。
大长公主装作未闻:“那你就该和游游一块儿多吃点儿!唉——你瞧瞧他...与逍儿一起用膳就愿意坐在这儿了,平日里爹娘喊他总不见人影!”
“......”宁逍见身旁之人果真在认真用膳,无奈妥协。
没过一会儿,崇安侯回来了。
未见其人便闻其声,院外一清朗男声道:“我远瞧着似是旧人却不敢认,许久不见啊小宁逍!”
游之行跨过门槛,解了大氅坐下,倒了杯清茶:“哎,你小皇叔自从去了趟米山,回来后便整日整日念着你呢。你们二人的关系何时又这般好了,我竟不知,哈哈哈——”
“...还有此事?”
“自然是真的。”那人头也没抬,自顾喝汤。
宁逍没想他会认得这般干脆,不慎被噎了一下。
晚膳后,游银要随她回王府。其实不过就在不远处的对街,二人便散步回去。
此时,前方大路灯火通明,行人车马络绎不绝,他们在胡同道里只有脚步的回响声,气氛显得有些过分安静。
游银打破了这一和谐,道:“师兄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怎么这么问?”她漫不经心道。
“我虽不记得从前,可在印象里,舅父逝世前的师兄...似乎不是现在这样的。”
“...是么?我没这样觉得......”宁逍的声音有些轻。
他抿了抿唇:“若有心事...可说与我听的。”
“没有,你多心了。”她脚步停住,转过身,抬头望他。
他们已经行至朝阳街角,月光与火光一同落进她的眸中,星星点点的,像碎了的星辰洒在湖面上,但游银却看见那片焰火里的不屈韧色。
“明日启程回垣州,留给我的时间已不多...垣州祭后我便回米山去了,之后......你呢?”
“我?我跟着师兄。”游银心道自己先前日日夜夜后悔那么早就下了山。这一次,休想让他再错过了!
“胡闹...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的。”宁逍蹙眉,“你上山不过一年,只学了些皮毛功夫,怎能陪我去冒这个险?”
“游银自知自己只是个柔弱书生,可若遇到危险,必然是第一个挡在师兄身前的!”他伸出手去抓她的臂膀。
宁逍不想他是认真的,当即就动了气,道:“你若还认我这个大师兄,就该在青韶祭后就回京去!”
见他还想辩驳,又道:“此事不容商议!”
说罢,扬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快步往前走。
刚走出没几步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忽而发觉后边之人未跟上,回头,却见那人正蜷缩在方才街角的灯柱旁......
那儿的灯火很暗,还有一颗桂花树遮掩。但见到这样一位贵公子没规矩地蹲在路边,还是引得眼尖的路人时不时回头观望。
宁逍无奈地深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她脚步停在他身前,低头喊他:“游银——”
那人不搭理她,只将身子缩得更紧,像只刺猬。
她蹲下身,与他平齐,伸手戳了戳他的臂膀。
那人仍不为所动,脑袋恨不得都要埋进胸里去。
宁逍很是无奈,琢磨了一会,迟疑地喊道:“......游游?”
那人闻言身子一僵,宁逍见有用心下一喜,便又喊了一声。
“游......!”
然而第二个字还未说出口时,她便眼前一花——
下一瞬,满目皆是黑与白的交叠,紧接着,一阵幽沉的宗正香充斥着鼻腔,反应过来时已被人扑了满怀。
宁逍被扑得后臀坐在了地上,她双手撑在身后,游银的双腿分至她身侧两旁,二人衣发纠缠在一起,显得这幅画面十分旖旎。
桂花落满头,佳人在心口。
“师兄——”游银唤她时嗓音低哑,脸埋在她脖颈间,箍在腰上的手臂也在渐渐发紧。
他将脑袋蹭了蹭,又低声求道:“别赶我走......”宁逍没忍住深吸进一口香气,被他蹭的动作连带着点了点头。
这人身高八尺有余,常年病体缠延摸着却不算十分瘦弱,实在令人万分艳羡......宁逍自认为自己也算女中高挑之辈,但此时被他抱在怀中怎会如稚童般瘦小?
她闻着香恍惚地低下头看,见这人逐渐泛红的耳尖和绕至耳后的白纱,心想着:若这纱带再细一些就好了。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抓住了纱带,正要将其向下拽时,被人抓住手腕逮了个正着。
宁逍有些迟疑的怔愣,她将目光上移,只见怀中之人已直起了身子。
覆眼纱被她拽后有些松动,正半挂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索性就将那纱带全都扯了下来。
此时的游银睁着眼,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火光刺激着他的眼尾泛起艳色薄晕,衬得眼下的红痣鲜艳如血。他复又低下头,从上首朝下紧紧地盯着她,眉骨下的双眼如幽潭深水,蕴含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宁逍忍不住伸手,想去触他眼下红艳......
倏然,他对着她展颜一笑,那张脸霎那间如千万树月下盛兰般,熠熠生辉,而方才那丝暗色也随之转瞬即逝。
“师兄?”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见她没反应又问了遍:“怎么了师兄?”嗓音里隐隐含笑。
“无事......”宁逍回神,略微慌乱地错开眼,压下心底异样,推搡着他起身。
他们站起身后掸了掸尘灰,却发现注意到这边的女子更多了。有神情激动两人一伙的窃窃私语,也有扔扇丢绢的秋波暗送。
“走吧。”宁逍似已习惯了这种场面,先行抬脚迈出。
游银却很不适应,又将白纱系了回去。
......
“殿下,咱们此次从京都回兰台不如走水路,可沿渭河之水顺流而行,出了幽州再换乘车马,想必要快许多。”
宁逍站在车辕上,与前边喂马的开心商议行程。
“不妥,”她闻言蹙眉,“听闻渭北一带闹洪灾,袁平又有旱灾,尽量绕过渭河走。走陆路也是一样的...不过再废几张黄纸罢了。”
语毕,宁逍发觉左侧的袍子被人扯动,她低头,疑惑地望向车下那人。
只见那白衣人一脸希冀地看着她,正向她伸出手臂。
宁逍轻挑眉,又看了眼脚下,道:“这儿不是有凳么?”
闻言他颦眉,嘴角耷拉,唇珠微微翘起:“嗯——”张手又晃了晃。
“唉...”她无奈伸出手,握紧他的,还未等她用力,那人已踏上了车板。
他鼻腔发出愉悦的轻哼,带着一脸得意掀帘钻进了车厢。
京都府地处于幽州的最北面,出了京都后再往南行一段路就到季康县的辖区。他们虽想避开渭河行路,但渭河水脉分布广,走在官道上难免会与其支流交遇,倒时怕也无处可避。
青韶将至,春雨便异常的多。
起初也只是绵绵细雨,连呼吸都伴有草木清新,游银甚至还有观雨的闲情逸致。他兴奋地钻出车厢,坐于开心的另一侧,将手伸出车檐去接雨。
然而进入季康后,便接二连三地遭遇瓢泼大雨,阵阵雷声轰鸣,空气中的湿气重得叫人喘不上气。
众人没了观雨的兴致便躲在车厢里闲谈,连开心都挪到了车板内侧。
此时车内香烟袅袅,气氛也随之沉寂下来。
“殿下!不好了——”
就在众人闻香昏昏沉沉地闭目小憩时,一阵猛烈的震动,车身明显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
离门最近的小韵听见喊声后立马起身,宁逍随之跟了出来。
她掀开门帘时,见开心正披着蓑衣狼狈地拉扯缰绳,努力平复惊马的情绪。雨水压低了他的眉眼,衣和发都湿透了。
眼见马也跑丢了一只,便四下寻找,却见小韵已在前方探查情况。
顺眼望去,前方官道一侧山洪坍塌,路面上黄泥与巨石堆成小丘一般高,上边混着泥水盖着几颗不成型的老松拦去了他们的路,这是......
“走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