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还能听到师兄这样为我撒谎,真是太好了...”
这是上辈子死之前,傅云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都要死了,他还是不肯相信他的师兄凌玉竹的告白是出于真心的。
可遗憾重重,对于凌玉竹来说已经无法再挽回当时的局面了,他已经犯下重重大错,恶孽深重,无人会再相信他。
一个死人折磨了凌玉竹十几年。
最后,敌不过心魔,凌玉竹自刎了,从无边寒冷的悬崖上坠落下来,结束了十几年的痛苦。
只是没想到,他这样的人居然还会重生,杀了那么多人还有机会重来,真是老天垂爱。
凌玉竹回来了,回到了他还是一个正派大师兄的时候,这时候人人都景仰他这位大师兄,尽管这时还是一个小门派。
彼时正值春日烂漫、前程大好,是灵云派几年一度的招生,现在,灵云派只是一个众多小门派的其中一个,还不是那个声名远扬的天启派。
凌玉竹刚过十七岁的生日,师傅便要他协助师门去选拔新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天,也正是傅云蘅拜入灵云派的那天,傅云蘅此刻也不过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而已。
清晨,凌玉竹刚在凝馨居用过早膳,师傅就唤他去安排日程。
凝馨居听说以前是师娘住过的地方,是师娘自题字的,后来师娘去世,这间片院落空了很久,直到凌玉竹入住。
这间居所离什么地方都隔得远,以至于凌玉竹去习剑、做功课的地方,都要花上两炷香左右的时间。
不久后,在宽阔的山门前,已经摆好了木制桌椅,三位长老和众多的弟子静候着。
灵云派一共三位师父,其实也就是主管着灵云派的三位长老,由他们自己亲自挑选人,亲自查验资质。
一位身形高挑、衣袂飘飘,身着浅白色长衣的弟子站在台上,相貌可谓端庄至极,浑身正气,十分肃静。
正是大长老的嫡传弟子,师门的骄傲,凌玉竹。
巨钟作响,凌玉竹以灵力传音,宣布选拔开始。
一群十几岁刚刚出头的小孩便乌泱泱的排着队走向了长桌前,对一切充满着好奇,人群的杂音不绝于耳。
有些小孩旁还有大人陪着,窃窃私语。
其实灵云派作为小门派,能有那么多人来,实属是因为坐落于天灵宝地,虽无绝世奇才,但对于普通人却能有极大的提升。
但选拔标准算不上严苛,查过资质后便能纳入门派,重要是入门后是否能作为内门弟子的身份学习。
凌玉竹垂手走到一位坐着的弟子旁边。
这位坐着的名为钟嘉,是师妹,负责誊录选上的名额,字迹非常的磅礴大气,写的时候也是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连最挑剔的三师父都赞扬过她的字。
“师兄。”钟嘉见大师兄凌玉竹走过来,便打算让开座位。
她起身,朝师兄恭恭敬敬的弯了个腰,表示敬意,头上的钗环响动,这是灵云派女弟子的特制银色流云钗环。
凌玉竹按了按这位乖巧礼貌的师妹,淡定的摇了摇头,望人群里看了一眼,心想着,傅云蘅还没出现。
“无碍,你继续写吧,我只是过来看看。”
凌玉竹不过十七岁的年纪,说话的语气就十分沉稳了。
钟嘉听完这话后便安心坐下继续撰写。
在躁动的人群中,凌玉竹负手思考着,沉静的外表下,手指不断在掌心摩擦着,直到瞥到一个人,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他的瞳孔不可察觉的微微颤动了一下,凌玉竹看到了故人。
是的,他看到了十二岁的傅云蘅。
傅云蘅还没死,他真的重生了。
只有当凌玉竹亲眼看着活着的傅云蘅,他才完完全全确信他真的重生了,这并不是他做的梦。
这时候的傅云蘅还是灰头土脸的,其实在人群中根本都不容易注意到这个小孩,衣着、身高都不如同龄人。
他个子小小的,瘦弱的身体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像是赌上了所有家当来到了这里,傻傻的站在人群里。
后面的人要插队,他也只是让出身位,完全没有脾气一样,任人拿捏。
疯了十几年的凌玉竹诡异的笑出声了。
十几年,整整十几年,他都没有再见到过傅云蘅,那个意气风发、如同灼日耀眼的傅云蘅。
凌玉竹的呼吸变重,目光坚定起来,他低声对钟嘉说:“师妹,累了吧?我来帮你写,那边准备了茶水,去歇息会。”
这般温柔的语气,钟嘉惊诧了一下,这不像是大师兄,大师兄一向严厉、正气,这般体谅人着实少见。
也许大师兄是真的学会体谅人了吧。
钟嘉起来说了声谢谢,便到一边去待着了。
不过一刻钟,就到了傅云蘅,他的脸上算不上很干净,掩盖住原本优越的五官了,头发乱糟糟的。
傅云蘅面前的正是三师父。
果不其然,正襟危坐的三师父仅仅是瞥过他一眼,脸色就变了。
三师父身着长袍,年老的脸庞扭曲起来,他大笑着拍着桌子,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这位长老。
三师父抚摸着长胡须,大叫着:“钟嘉,快,把这个人记到我的名下,我定要他成为我的亲徒儿。”
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急,连忙问:“叫什么名字?”
“傅云蘅。”小孩小声回答着,说完后,他又解释具体是哪三个字。
或许是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肯定和赞扬,傅云蘅显得有几分慌张,视线摇摆,却在这位老者的背后看到了一位少年。
真有气质。这是傅云蘅对凌玉竹的第一想法。
周围的人都向傅云蘅投来嫉妒、羡慕的目光,能让灵云派的三长老如此确信,定是有着非凡的天资,而天资才是走向高位的第一步。
三师父一直盯着傅云蘅,傅云蘅有些发怵了,直到他离开,三师父都看着他,嘱咐他待会记得来。
凌玉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握紧长笔,写下了三个字。
他的任务完成了。
等钟嘉把这些名字数一数,就直接宣告了录取名字,凌玉竹始终一声不吭的站在后面,听她念着。
数完后,就可以直接点人,入师门了。
此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左右,选拔才刚刚完成,又花了一小会儿说师门的规矩。
凌玉竹看着那个离开的身影,心满意足。
他根本就没有写傅云蘅的名字,所以失落的傅云蘅只能拖着那个大包裹回去了,他是不可能让傅云蘅进入师门的。
只要傅云蘅不入灵云派,自然,一切不会再那么惨痛了。因为傅云蘅正是灵云派变成天启派的转折点。
凌玉竹到现在都无法忘却师门的结局,师父暴毙、弟子反目成仇,这小小的灵云山也迎来了血洗,其中,也有他犯下的过错。
正当凌玉竹庆幸时,意外出现了。
本该在回山里休息的三师父突然闪出来,冲着钟嘉大骂着:“我的弟子呢?你怎么连个字都漏写,真是白瞎了好字。”
当时三师父完全没有回头,自然没有在意后面写名录的人早已不是钟嘉,而是凌玉竹了。
凌玉竹本想等三师父休息过后,直接撒谎掩盖的,没想到三师父这次反应那么快。
“三师父,是我写的,当时...”凌玉竹眼见着三师父有动手的意向,立马上前解释。
三师父的脾气暴躁,直接哐的一下把巴掌甩在了凌玉竹的脸上,甚至都没等凌玉竹说完话,这力道十分的大。
一边的弟子都在惊呼,从来没受罚的师兄居然被师父扇巴掌了,而且巴掌印十分的明显,半边脸都红起来了。
凌玉竹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会亲自把他找回来的,是我的错误,忘记写了。”
“也算你聪明,知道弥补错误,现在就去找吧。”三师父看着凌玉竹白皙脸上的掌印,意识到不好向凌玉竹的师父交差。
大师父待凌玉竹不错,对凌玉竹推心置腹,信任至极。
所以但凡师门之中,有人欺负凌玉竹,大师父都是要谴责的,所以在这灵云山上,凌玉竹过的是顺风顺水。
凌玉竹低垂着眼眸,转身快步离开。
从山门到山脚其实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凌玉竹御剑飞过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可惜的是山上茂林遮盖,还得慢慢细看。
他踩在剑上,低头看向低处,都是一些植被的颜色,约莫飞了一小会儿,凌玉竹才锁定了灰色的身影。
凌玉竹直接提前收剑,从天而降。
一片白影,如春日和风,随着花草绿叶,一同袭落在傅云蘅的面前。
凌玉竹腰间最显眼的是那根细长的红色浮金长带,牢牢的系在腰间,这根长长的礼带正是内门弟子的象征。
他站稳在地上,左手持剑,长带飘落。
傅云蘅惊住了,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的来意,虽然看起来像个好人,但傅云蘅拧紧的眉头已经显露出他的警戒心。
凌玉竹怔愣的看了他几秒,沉默不语。
一股湿冷的、分不清善意与敌意的目光凝聚在幼小的傅云蘅身上,连凌玉竹都不清楚他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以后你不许入灵云派,现在我带你离开,能走多远是多远。”凌玉竹表明来意。
但傅云蘅也不可能轻易跟一个陌生人走,他乖乖的回道:“我可以自己离开的,不用你送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偏中性,现在估计还在变声期。
可凌玉竹哪管他愿不愿意,直接上去抓住傅云蘅的手,扯着他打算直接飞远,傅云蘅慌张的看着他,瘦小的身子往外拐。
忽地,空气中传来一细微的响动,凌玉竹心想,糟了。
修行之人的感官超于常人,他能听到远处有一点点声音,或许是三师父看他久久未归,又派了其他人过来。
可这声音,有点老气,更像是三师父自己亲自来找人了。
凌玉竹立刻抓着傅云蘅的肩膀摁下来,两人一同蹲在高大的植被当中,凌玉竹直接环抱了傅云蘅。
他这样做只是想用自己的灵息掩盖住傅云蘅的灵息,好让三师父不能直接察觉到他的位置,就算是杯水车薪,他也要试试。
而傅云蘅不明所以,在凌玉竹抱住他的一瞬间,一股不同寻常的香味扑了过来,像是花草药香。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傅云蘅的脑海中形成,凌玉竹要杀他。
于是他喊着:“救...”
救命这两个字还没说完,凌玉竹就立马腾出手来捂住了他的嘴,用眼神警告他不许说话,眼里颇带着几分严厉。
傅云蘅还是有几分不安分,而凌玉竹察觉到声音似乎越来越大了,没有办法再掩盖了。
他果断松手,厉声威胁傅云蘅:“不许说我在这里见过你。”
见凌玉竹没有拿剑对他怎么样,傅云蘅点了点头,答应了。
凌玉竹正打算提剑走人,却有一柄剑鞘倏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来人的风姿并不输于凌玉竹,腰间的同色长带也彰显着同为内门弟子的身份。
而凌玉竹抬眼一瞧,是叶恒,小他一岁,为人老实正派,平时内向不爱说话,外貌清俊。
“师兄何故撒谎?”叶恒皱眉凝视凌玉竹。
他慢慢放下剑鞘,往傅云蘅的方向退去,似乎是听了三师父的话,要带傅云蘅回去。
“撒谎?师弟你想错了,我看这孩子生性胆怯,没有什么天资,家境贫穷,实在不宜在这方面继续消磨下去,我只是帮他而已。”凌玉竹握了握剑柄,脸上看不出一丝心虚。
叶恒依旧怀疑凌玉竹,但迫于凌玉竹是师兄,而他只想带傅云蘅走。
“师兄...唉!希望你说的是实话,我带他走了。”叶恒欲言又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几日的师兄很奇怪,有所变化,可他又不能说明。
他转身对着傅云蘅低语了几句,便利落的带着傅云蘅离开这里。
凌玉竹握着剑柄的手有几分发抖,刚刚那样的对峙的场景,在上辈子也发生过,但可怖的是,他发现他有一部分记忆丢失了。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怕叶恒会告发他,叶恒并不是那种私底下贬低别人和乱说话的人。
闪电般的画面从凌玉竹的脑海中出现又消失,种种怨恨、不甘的情绪浮现上来,他竭力压制着。
他站在原地缓了很久的神,才回到山上。
凌玉竹前脚刚刚踏进主殿,便被唤去见大师父肖长雪,大师父已经接近花甲之年,除了招生和其他重要的场合,已经很少露面了。
大师父的居所正在后山,后山有一小清泉,泉水潺潺,岩石环绕,周围幽静,偶有虫鸣鸟叫之声。
肖长雪最喜在清泉边静坐、品茗,独自修行,参悟天道。
此时,他也毫不例外的坐在清泉旁的亭子里,桌子上的茶杯里是倒满的,却无一丝热气,浑浊的眼睛盯着沉寂的水流。
凌玉竹迈上台阶,向着师父作揖,打了个招呼:“师父。”
肖长雪听到了凌玉竹的说话声,却依旧背对着他,没有转身,眼球只是微微往上翻动,无悲无喜。
“玉竹。”苍老的背影发出声音。
“在,师父请指教。”凌玉竹每次和师父见面,无疑都是关乎修行的。
肖长雪叹了声气,道:“犯错了,去二师父那里领罚吧,我已经知道了。”
“徒儿无错,我不会去领罚的。”凌玉竹固执着。
“凌玉竹你什么时候学会欺骗师门了?你从不会冒领他人职责,小心谨慎,怎么如今会犯这样的错误呢?”肖长雪的声音浑厚老成,有几分谴责之意。
很显然,他觉得是凌玉竹故意的。
凌玉竹明白自己解释不清,但又无可奈何,说出来,他人也只会觉得他神志不清,是出于嫉妒新人而作此行为。
见凌玉竹一言不发,肖长雪反而缓慢转过身,瞅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罢了,你也年轻,小错而已,禁足吧。”
凌玉竹同师父对视了几眼,低下头来退让:“谢谢师父。”
他按照师父的话,回去了凝馨居,被弟子们监视起来了,但这显然对于凌玉竹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因为,对于傅云蘅来说,在这灵云山上,痛苦的几年才刚刚开始,而这开端是被人毒盲,天赋尽失,受人欺凌。
傅云蘅无权无势,空有天赋,也不过是变成了被人欺负、妒恨的缘由,甚至在那几年后,连夸赞过他天赋的三师父都对他爱答不理。
直到十七岁,傅云蘅的眼盲才治好,恢复灵根,于大名鼎鼎的百才会中崭露头角,赢得瞩目。
凌玉竹并不知道毒是什么时候下的,他忘记了这件事,现在才想起,思虑过后,他决定夜晚翻墙出去找傅云蘅。
用过晚膳后,凌玉竹在书桌旁握着一卷书,他心不在焉,指节反复敲打着书背,直到灯火燃尽,月黑风高。
他换了身深色的衣着,从被弟子们监视着的凝馨居溜出去了。从这里出去,对于凌玉竹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没人会真的一直盯着他。
一番行动后,凌玉竹直接翻过大院围墙,挨个看房间名字,直到看到傅云蘅的,顿住了脚步。
他是该翻窗呢还是撬门?
这个时候,傅云蘅应该都睡了,窗户关的严严实实的,凌玉竹正打算撬门的时候,这道朴实无华的木门居然自己开了。
随后,一个小脑袋水灵灵的从黑漆漆门的缝隙中探出来,与凌玉竹四目相对。
凌玉竹立刻上前,抓着门板,直接进屋然后反手关门,傅云蘅吓得说不出话,瑟瑟发抖,他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黑暗中,傅云蘅灰扑扑的脸上滑下了眼泪,泪珠微微反光,看起来是被凌玉竹吓哭了。
“我不是故意进灵云派的,是他们选我的。”可怜的孩子完全是在胡言乱语。
凌玉竹随手点燃了烛火,这才看清楚傅云蘅的眼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自己身上翻找了一下,然后掏出一个镂空木雕小盒子。
见傅云蘅没有伸手来接,他就冷声说道:“收下。”
傅云蘅小心翼翼的看着凌玉竹的眼色,才双手接下这个盒子,小声的说了声:“谢谢。”
“这个盒子里有一个虫子,你吃什么东西前,也分点喂这只虫子,要是虫子变色了或者死了,就别继续吃了,听懂了吗?按我说的做。”凌玉竹低头看着这个瘦弱少年,像是不耐烦。
说来也奇怪,凌玉竹本是抱着好心嘱咐傅云蘅,可这样的话一出口,倒是想在威胁、命令傅云蘅。
“嗯。”傅云蘅瞪着大眼睛看凌玉竹,一脸不解,觉得凌玉竹真的很奇怪,又凶又怪好的。
凌玉竹听见这声,转头就离开了,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而屋内的烛火却未曾熄灭。
其实,这是傅云蘅头一次在不熟悉的地方过夜,失眠了很久,也哭了很久,哭到泪痕干涸。
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很孤单和无所适从,肚子还有点饿,所以他许了个愿,希望有人来陪陪他,但是来了个怪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