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穆介之召见了证券部的闻瑜亮和大宗商品交易部的一位同事,林姓,商务主管。
棕榈油项目是穆介之钦点他主导,纵观整个高盛,除了白妮常年跟着南征北战,这位也是原先白家弥留下来为数不多的老员工,也算穆介之心腹。
两边人马往椅子上一坐,各不理对方。
成祖坐在一旁,不动声色。
林主管靠在椅背里,眼神轻蔑地扫过对面的新兵蛋子闻瑜亮,满脸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毫不客气开腔:“闻经理,棕榈油期货的策略本来就是我们部门的事情,你们干嘛非要插一脚?是担心我们吃了你们的利润,还是不信任我们的专业能力?”
指桑骂槐,也就闻瑜亮没有听出来,穆介之按捺浮躁的心绪。
闻瑜亮部门老实人一个,在专业的事上从不含糊。他打开电脑打算用事实和数据说话:他的策略很简单基于短期价格上涨高位卖出从中获利,但没有考虑过出口限制政策对实际盈利可能造成负面影响。为此闻瑜亮给出的解释要是他们不主动向市场释放信心,盲目跟随波动,只会给投资者留下经营混乱的印象。
成祖笑而不语。
都给林姓主管听笑了,外行人指点内行人:他觉得像闻瑜亮这种书呆子根本不懂期货以为念了几本金融书就不得了其实是照本宣读的蠢货,而且就喜欢玩ESG那种高大上的抽象概念,不像他们搞期货交易的都是实打实战场经验。
穆介之一直听着,深沉的五官上倒没有多余的表情。
两方各执一词,林主管或贬低或嘲讽闻瑜亮只会靠算术赚钱,拿学历经验车轱辘话一圈一圈打太极拳,声称自己锁价是为了长期布局,又不是为了让证券部看短期的盈亏表。相比之下,闻瑜亮已经掉进了林主管的话语陷阱,不停地拿生硬的数据和集团的愿景自证,最后干脆以董事长当挡箭牌,要林主管给出一个具体明确的盈利预期。
吵吵吵,吵得穆介之太阳穴突突地跳。
闻瑜亮明显说不过这位林姓主管。也是,他在这个行业浸淫多年,老一辈总是认为自己身经百战,书本知识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纸上谈兵。且他本人心高气傲极其自负,最是看不惯那些靠背景上位的人。像闻瑜亮这种年纪轻轻,没有丰富经验,‘空降’来的,正好踩中他所有雷点。
这是其一,其二闻瑜亮对证券部有自己的想法,沿用白亦行的做事风格,他也对证券部进行改革涉及到资源分配,这一举动,俨然让林姓主管感受到切实的威胁。
其三老生常谈,林姓主管既是高盛老人,仗着资历和贡献,脾气火爆,有恃无恐也难免。他可是连穆介之都敢呛的人,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闻瑜亮。
在高盛做老的人却比不上一个新瓜蛋子,面子里子过不去不说,更觉得自己在高盛地位岌岌可危,故在言语之间借闻瑜亮对穆介之多有挑衅和不满。
但高盛这些人之余穆介之,都不过是脚下的台阶。穆介之精明着,表面闻瑜亮受孔融推举,但也并不是全无用处的人。一个书生意气的人自然是要比精于算计的老油条更软弱可欺,更轻易掌控,那样也就控制了闻瑜敏背后的势力。哪怕是底下人多对闻瑜亮窃窃私语,穆介之也完全不在乎。像闻瑜亮架空部门总监她同样也在架空闻瑜敏,届时这两人也就没什么用了。看他们狗咬狗互啄,一来为了权衡部门新老派的力量,确保两边都不至于坐大。二来,林主管这个人,太拔尖,又仗着自己在白老爷子那儿得脸,完全不懂收敛,看看他手底下那些横行霸道的兵就知道。假以时日,气候渐成,到时候再想动也不能了。
气氛短暂凝滞,穆介之看向一旁的成祖,有意询问他的意见:“成祖,棕榈油价格一事,你怎么看?”
林主管也跟着看过来,他早就注意到这人了,只听底下人传过:这人以前在小白总跟前做事,跟小白总俩人默契得不得了。把aSun搞得天崩地裂不说,又心血来潮让蜂堡转型,做什么BeeX整得火热,他听都没听过这玩意儿...不知怎么又到董事长跟前了?
瞧着多半也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东西,他心里冷哼一声。
闻瑜亮的ESG项目全程是由他在白总那儿推进的,本来展会在即,项目企划书收尾也迫在眉睫,却告知突然要更换对接人,为此他还挺闹心的,几天几夜没睡好没吃好。要不是白总一人抗下了后续所有的工作,他指定忙不过来。
穆介之看成祖:“证券部还是主张抛售,而林主管坚持持仓不动。这个问题,可不简单。”
还问个屁,这不明摆着?
意识到这话的分量,成祖仍旧从容不迫,恭敬道:“董事长,证券部主张抛售锁定短期利润,在市场波动大的情况下是合理的。”
林主管屁股就快坐不住。
成祖接着说:“不过林主管坚持持仓,也是为了应对市场未来可能的进一步涨幅,规避过早抛售错失机会。从数据来看,两边的观点都有依据。”
穆介之听完一语不发。
林主管莫名冷笑了一声。
成祖知道白亦行对棕榈油项目的具体操作从未明确表态。而且她最近因为稀土项目和对接BeeX未来融资以及带着专家搞科普的事忙得团团转,抽不出空搭理此事。闻瑜亮这么个脑子转不过弯不懂人情世故,在穆介之矩阵位置不太重要的角色,还被时时刻刻提防着,更别说他了。
这才是她。
成祖目光坦然:“董事长,目前市场价是高,但亚洲市场的棕榈油库存已接近历史低点,同时多家大买家正在通过期货市场试探明年的供应价。证券部主张抛售短期锁定利润,可能引发市场恐慌,压低未来价格,直接影响我们明年的整体收益。”
他顿了顿,继续说:“林主管选择观望,但完全不抛售可能导致资金流动性不足,对集团整体运作产生负面影响。我的建议是,根据集团资金需求,适度抛售一部分库存,同时将市场的主要仓位转移到远期合约,便于减轻短期压力,又能维持价格上升的空间。”
穆介之眼带考究地盯他,好赖话都让他说了,倒是一碗水端平。她目光落到那两位身上,语调不容置喙,吩咐道:“都听见了吧。”
林主管多瞧了成祖两眼,本还想说些什么,穆介之眼神锐利如刀,声音愈发冷冽:“老林,我知道你专业,但我更希望你的专业是建立在为集团创造稳定利益之上,而不是你觉得,你认为。我们今天讨论的是解决方案,如果今后所有的会议都是用来拉低别人,抬高自己,那很遗憾,为了高盛的发展,我必然会重新考虑一下部门的价值。”
穆介之从未这样直白的批评过谁,老林心头一咯噔。
“另外,他年轻,你觉得他不懂棕榈油,不懂市场。那为什么人家能拿出专业有力的说明?”
也没料到穆介之会反问,可见她已经对自己相当不满了,老林思来想去说句是自己没考虑周到。
穆介之丝毫不领情,冷哼:“凡事证据说话,如若不然,那就不要浪费各自的时间。还有闻瑜亮、”
她盯着他,带着极强的压迫感,闻瑜亮不敢吭声。
“我要的是实际成果,而不是空喊政治口号。高盛这么多年的市场波动,你见过哪次决策是稳妥的。ESG项目固然重要,棕榈油项目也不可懈怠,这些期货和现货数据看似精雕细琢,但你们搞了这么长时间连一份站得住脚的方案都拿不出来!”
穆介之下达最后指令,在规定时间让两个部门联合提交综合策略报告。当天下午,就让秘助拟定新的员工守则,其中有一条:严禁将个人情绪代入工作。
且在招聘软件上,严格说明用人规定。
引起外界一片哗然,同企业老板拍手称好,纷纷效仿。
白亦行看了,先是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去瞧了人力那边对招聘人的性格的自圆其说,心中不觉好笑。
拿老林开刀,实际上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BeeX后期的项目一定会对接到大宗商品,老林手握东南亚中印等区域资源是里面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既然不能为她所用,那必然除之后快。小老太太这是要彻底掐了老爷子的左膀右臂,开始培养成祖了。
她打量新来的助理,也姓程,牛津毕业。举家之托,才供出她这么个博士生来。然书生意气过于浓厚,浑身上下没半点阅历险事感觉,比起闻瑜亮简直有过之。
穆介之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懒得再看。
程助理小心翼翼汇报:“白总,我和成助理还有点内容没有交接完。不过这些是我刚刚整理的需要处理的文件。”她恭敬地将文件夹摆在她面前,成助理给她说过这位小白总喜欢按照由简入难的方式去升级打怪,不过更多的时候喜欢排兵布阵,将战场地图规划清楚。
这么瞧,应该是个擅长挑战自我心思细腻缜密的女领导,一般这样的人不喜欢唯唯诺诺做事磨磨唧唧的下属。如果说她的导师是只乌龟,那白亦行就是猎豹。于是她大胆开口:“我给您规划了短期的主攻方向。”
白亦行这才抬起头看她一眼,如果不是成祖教她这些他俩在一起常用的话术,恐怕也只会一板一眼做事,毫无乐趣。
但她忽然又觉得这种乐趣没意思了,因为她在复制粘贴。
白亦行双手交叉抵着下巴,睁大眼睛无辜地问:“程助理,硅谷创业文化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你知道吗?”
“…Fake it,until you make it…”
白亦行不咸不淡:“可惜,你这连‘fake’都不够像。”
她在赌未来的可能性,可是她连底气都装不出,只会让白亦行觉得她在赌自己的耐心。
被讽刺,程助理脸一热:“我...白总,我是想快速熟悉起业务来,所以就没想那么多...”
白亦行并不想为难她,毕竟两人还是要共事一段时间。
结果她又壮着胆子开腔,再次越界:“白总,我知道您目前主要精力在BeeX上,后边又排着ESG稀土项目。但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先一步歼灭棕榈油这一块,更能稳固您在地图上的核心地位。”
白亦行笑看她:“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跟董事长抢肉吃?而且...你是董事长招进来的?”
程助理不知为何仿佛从小白总眼睛里看见希望?富贵险中求,她眸中闪过一丝兴奋,镇定地说:“白总,其实棕榈油就是一块大蛋糕,人人都想分一块,但最终能分到多少,得看谁更懂得怎么切。董事长注重全局,而您才是真正的执行者。况且您此前主导的BeeX,原先的白助理也出过一份STO方案。”
白亦行盯她,程助理莫名升起一股胆寒。
“第一个把女人夸成花的是天才,后来的都是庸才蠢材。”她言语讥讽意味增强,程助理有点不敢看她,可她也不得不佩服白亦行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伎俩。
白亦行又说:“我不管你在谁那儿听了什么,又或者是你自认为的一厢情愿。想快速出成绩,光靠趴在别人胸脯上喝血,迟早会弹尽粮绝。”
程助理抿抿唇,被说得心虚,暗想成助理明明是这么教的,怎么到白亦行跟前又不好使了?
正当她绞尽脑汁时,白亦行却说:“不过,只要成果出来,怎么呈现又是另外一回事。风险总是有,只要我们做得不太过分,让对方觉得有利可图便好。”
程助理眼睛猛地放亮,白亦行提前打预防针,笑眯眯地讲:“但是你要记住,如果董事长的刀架到我脖子上,你得先顶着。”
程助理扬起嘴角,重重点头:“白总,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方案处理到她无话可说。”
等人走,白亦行内线电话过去,成祖接起,他看了看四下,听她说:“试完了,是个高风险高回报的家伙。”
“不过这种人指哪儿打哪儿,确定不是来给我添乱的么?”
成祖笑道:“这我不太清楚。总之,是把不太钝的刀。”
白亦行长吁一口气,以为是个没背景没势力好拿捏的,结果是个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小老太太要是知道这把钝刀会回旋镖到自己身上,会不会觉得自己老眼昏花了。
她低声说句:“那可真够精彩的。”
成祖仿佛没听清,正要问什么时,她手指勾缠着头发发出邀请:“成叔叔晚上一起吃饭么?”
成祖还未回答,穆介之的内线电话又响起,他匆忙说:“约会这种事,哪能由女孩子开口。乖了,等我。”
穆介之找他三件事:一是远期合约的价格锁定区间以及条款设计,前者按照略低于当前市场价设置,后者如市场价涨幅超过±10%,对方必须支付额外的20%保证金。
成祖眼睫微动,眸中不解微不可查,因为穆介之果决地用了四个字来解释:平衡风险。
穆介之冷不丁问:“你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成祖似笑非笑:“没有。”
二是BeeX上市手段。最好使用STO(证券型代币发行),对于白亦行激进不确定性的CTO(社区型代币发行)方式她并不认可,一再否决她的提案。而且这死丫头竟背着她频繁对接外部资本,但不管怎么地,蜂保的主体还是在高盛名下。BeeX的任何融资和扩张都绕不开她的批准。
尽管她清楚这家伙话里话外只作为中立方?是么,将棕榈油仓位转移到远期合约不得罪老林还不是为了那死丫头日后铺路,如果给她拉拢机会让棕榈油合约和蜂币结合成试点,届时高盛蜂堡哪里还轮得到她指手画脚。
穆介之笑问他:“你会不会认为我对亦行过于苛刻了?”
被她这么一问,成祖顿笑,面上挂着惯有的云淡风轻。她对BeeX的态度越来越明显,只要她不同意,小女人就别想让BeeX进入融资阶段。很可惜,白亦行是天生的赌徒,就算被逼到角落,也会是张牙舞爪反咬一口的角色。而且只要一有机会,她一定会在规则里打破规则。
成祖答非所问:“我明白您的顾虑,CTO风险确实大,但如果成功,未来的收益也不可估量。是否可以制定一个框架,在规则范围内试探,而不是彻底否决?”
穆介之没意外地笑了。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双方心里都有数,没戳破罢了。她也并不是完全信任他,他能给出这个建议也是她曾经想要尝试的方案,不幸被死丫头捷足先登了,所以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将未来的蜂堡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是在为白总说话?还是在替你自己铺路?”
成祖温和道:“董事长说得哪里话,这条路最终都是给高盛铺的。如果白总赢了,您是赢家。如果白总输了,您依然掌握主动权。我们只是在赌概率。”
带有审视意味的深邃眼睛考究地盯他,沉思片刻之后,穆介之坚持道:“白妮出过STO方案,没必要弃易求难,一切就按我说的做。”
最后成祖收到了来自穆介之的警告:不要再自做主张。
很好。
成祖挑眉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