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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浮生梦醒

    大晋庆历三十六年,三月三,上巳日,蒙蒙细雨,繁华的都城笼罩在朦胧的烟雾中,淅淅沥沥地湿润这片土地。

    京城的白岩巷中,雨水把几座平屋门前的青苔冲刷得干净亮堂,透出几分亮眼新意。这条巷子里住的大多是靠卖手艺为生的普通老百姓,今日下雨,许多摆摊卖艺的街坊邻居在外躲雨迟迟未归,没有人听到巷子最里面一间平屋里传出来的嘶吼怒骂。

    “你就是个烂货,你的贱货娘跟人跑了,你现在翅膀硬了,想学你的贱货娘也看我答不答应。”

    沈知鸢刚刚恢复意识,还没反应发生了什么,迎面竹条就抽打在肉上,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产生的刺骨痛意如跗骨之蛆,久久不能散去。

    旁边还有一个津津有味的声音:“爹,打得好。叫她不肯带我出去玩,叫她不给我买包子吃。”

    清晰的疼痛伴随着恐惧,令沈知鸢混沌的大脑清明起来,她看到斑驳脱落的墙壁,破旧脱漆的桌椅,男人粗俗的辱骂和男孩恶意的眼神。

    这一切熟悉得令人心惊。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到白岩巷这个沈家来了?

    面前的男人还不放过她,伸出黢黑地大手扯住她的头发,将她用力往外拉。

    头皮传来的撕扯疼痛令沈知鸢直抽冷气,这熟悉的滋味,她时隔多年又尝到了。

    “说话呀,哑巴了?说话!”男人重重地将她甩在地上。

    面前正在虐待她的男人,是她的父亲,沈三。旁边拍手叫好的小男孩,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沈如非。

    沈知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自己明明已经重病死在了皇宫之中,可是一睁开眼,却又回到了这个她曾经最厌恶恐惧的地方。

    沈知鸢被男人强行拖出来,手臂大腿不可避免地撞倒了椅子桌角,磕出一块块淤青,椅子倒在地上,摔出啪嗒的声音。

    伴随着还有“嘎吱”开门的声音,刺目的光线从外面投进来,男人停止抽打,抬眼朝外面看去。

    “住手。”伴随这一声苍老的呵斥,老妇推着推车走进来。

    沈三气喘吁吁停了手,粗生粗气对老妇喊了一声:“阿娘。”

    沈如非吃完了包子,脆生生喊了一声:“祖母。”

    邓梅香目光落在狼狈不堪的沈知鸢身上,气恼地对沈三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三抬脚踢了沈知鸢一下,“还不去帮你祖母收拾!”

    沈知鸢沉默着从地上爬起来,头发被扯得凌乱,竹条留下凌乱的伤口,又刺又痛。

    她走上前,帮着把车推去后院

    沈三浑身酒气,模样醉醺醺的,桌椅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可见刚才打沈知鸢,他是下了死手。

    邓梅香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她恨铁不成钢:“我让你别去赌,你又去,钱又输光了?”

    沈三烦躁不耐:“你能少说我两句吗?”

    邓梅香不欲跟他吵,拉着沈如非进屋。

    后院,沈知鸢坐在推车前发呆,她刚才对着井水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很不可思议,她真的变成了十三岁的样子。

    她原本是京都安乐侯府大娘子,出生的时候被府中嬷嬷调包,从金枝玉叶跌落成了街头地痞的女儿。

    再过几个月,调包东窗事发,侯府会找上门来,给沈三和邓梅香十两金子,将沈知鸢接回去。

    沈妍淳已经顶着侯府大娘子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为了掩盖这桩丑闻,沈知鸢被唤作二娘子。

    沈家和清远大将军温家曾经指腹为婚,沈妍淳和温家二郎君接触多年,两个人互有情意。

    沈知鸢回到沈家三年后,沈妍淳主动将温家的婚事让给了沈知鸢。

    沈知鸢浑浑噩噩中接受了家里的安排,嫁给了温文州。之后,沈妍淳嫁给太子做侧妃。

    一年后,太子登基,沈妍淳为贵妃,沈家因此水涨船高。

    可没多久,皇后安氏一族谋反,沈妍淳连夜逃出皇宫,温文州知道了,留下了几个人保护她的安全,出发去救沈妍淳。

    然而,公爹温起元却遭到安氏暗算。于是,沈知鸢做出了令她后悔一生地决定,将人都派出去救温起元。

    就在这个时候,她被安皇后的部下当作沈妍淳抓走了。

    都说人在经历了难以承受的痛苦时,会忘记痛苦保护自己,沈知鸢想不起是怎么熬过来的,在地宫暗无天日的里,一次次期待温文州来救她,又一次次陷入绝望。

    安皇后知道她不是沈妍淳,可她当了沈妍淳三年的妹妹,那些不能发泄在沈妍淳身上的恨、恶意,全都报复在了她身上。

    后来,安氏一族被灭,她被新皇发现关在鸾凤宫地宫里。

    出来以后才听说,温文州追到云州,才救下被追杀的沈妍淳,却遇到洪灾,被困了两个月。

    沈氏一族被安氏圈禁,死了许多人。沈妍淳和安氏多年的恩怨,沈家无人不知,所有人都在忧虑沈妍淳的安危。

    温起元被暗算受了伤,温家把他送去了江南医治,温家大郎君和三郎君受命清扫叛党余孽。

    这几个月,所有人似乎都忘了沈知鸢的存在。

    听说后来,沈妍淳向新皇请求离宫,温起元带上几个同僚一同上书请新皇准允,温文州一直陪伴她左右。

    沈知鸢被救出来时,声喉受损,容颜毁去,手筋被断,成了废人。

    在宫里等死的那些日子,沈知鸢时常会想,或许是她上辈子欠了沈妍淳的,这辈子来还债。

    安乐侯夫妇虽然对她不错,却待沈妍淳更亲厚。

    温文州对她相敬如宾,可沈知鸢偶尔会看见他半夜对沈妍淳的画像发呆。

    这些其实都没错,毕竟他们跟沈妍淳都有十几年的感情,若是轻易就能舍弃,那才会令沈知鸢恐惧。

    到头来凉薄却降临在自己头上。

    大概是不甘心吧,所以时光倏尔回溯,让她回到了十三岁,被侯府找回这一年。

    她还只是京城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街头卖米糕的贫民女子。

    沈家家徒四壁,沈三是个赌徒,整日混迹赌坊,家里全靠邓梅香卖米糕度日。

    沈知鸢比沈如非大三岁,沈如非两岁的时候,生母因为受不了沈三没日没夜的赌博打骂,在一个沈三烂醉如泥的雨夜里逃走了,再也没回来。

    此后,沈三的咒骂暴打就落在沈知鸢身上。

    日头从中间到偏西,沈知鸢把车洗干净,屋里传出怒骂:“烂货!还不快点做饭。”

    沈知鸢把车摆好后,马不停蹄进了厨房。

    她把最后的饭食端上桌,就被沈三用力扯到一边,险些摔倒在地。

    厨房,还剩两个窝窝头,这是她今天的晚饭。

    忙碌了一天,到深夜终于结束,后院厨房旁有个狭窄的杂物间,里面摆着一张简陋的矮床,这是沈知鸢的住处,对面就是茅厕。

    沈知鸢躺到床上的时候,白天撞出淤青的地方隐隐作痛。

    她又看向自己这双手,时隔多年,手比当年小了许多,粗糙了许多,全是干活留下的粗糙茧子。却是完好无损。

    春日里天亮得越来越早,蒙蒙亮,沈知鸢就醒过来了。

    再晚一点起来,耽误了做米糕,又免不了一顿竹条抽打。

    沈知鸢从小就跟着邓梅香上街,天不亮起来做米糕,准备物品,卯时出门叫卖。

    昨天是上巳日,沈知鸢答应了隔壁街的大扬,做完米糕把隔壁订的鸡蛋送过来,一来二去耽误了时辰,邓梅香没等她走了。

    沈三在外赌博一夜未归,沈如非醒来吃了早饭还要沈知鸢带她去买包子,沈知鸢要出门寻邓梅香不愿,被沈如非拖着不让走,一直拖到沈三回来。

    沈三输了钱,心情本就不好,喝了酒,又有沈如非告状。若不是昨日那场雨让邓梅香提前回来,沈三不会这么轻易停止。

    锅里翻滚着乳白米汤,散发阵阵清香,沈知鸢留下一部分给另外三人当早饭。剩下的装好放车上,推上街。

    清晨的京都人影稀疏,街上还没有太多人,今日若是不能赚到一贯钱,回去又少不了一顿打。

    “招娣,这么早?”大扬提着一篮子鸡蛋走过来,拿出一个煮熟的递给她:“昨天谢谢你帮我送鸡蛋,这个给你。”

    这会儿,大家都喊她招娣。沈知鸢是回侯府入族谱取得名字。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纸鸢,如风中浮萍,命运线总被别人牵在手中,身不由己。

    上巳日,不少人家都要吃荠菜煮鸡蛋。住沈知鸢隔壁的孙大郎夫妻前日就说要买大扬的鸡蛋,因为大扬清早要去街上占摊位,就两文钱拜托沈知鸢帮忙送一下。

    沈知鸢接过他的鸡蛋,“谢谢。”

    她伸手过来的时候,露出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淤伤,大扬一看就狠狠皱眉:“你爹又打你了?”

    沈知鸢没回答,默默剥鸡蛋,大扬忍不住说道:“你爹这样太不是人了,该跟他好好说一下。”

    沈三这种人,又岂是言语能够改变的?沈知鸢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两人走了许久,到街口分道扬镳,沈知鸢把车子停好,摊子支开,靠在一旁发呆。

    往日因为害怕赚不够钱回去挨打,她总是喊得格外卖力。甚至在天快黑发现钱还没赚够的时候,会哭着求路人买一点。

    有些看她可怜的,会心软把剩下的米糕都买了。

    熹微的晨光洒在京都的街上,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卖肉的屠夫,贩菜的小厮,买菜的娘子,街边的乞丐。

    乞丐?

    沈知鸢的目光忽然定格在角落里那个乞丐身上。

    这里是东市,现在的皇帝治理还算清明,怎么会有乞丐?

    沈知鸢虽然疑惑,却也只是看了两眼,随即移开目光。

    日中,沈知鸢推车去巷子里转了一圈回来,那个乞丐正在自己摆摊的棚子下面躲荫。

    她把车停在乞丐旁边,面无表情对地上躺着那人说道:“死远点。”

    乞丐躺在地上毫无反应,仿佛真的死了。

    沈知鸢没再管他。

    望着天边的日头西沉,沈知鸢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侯府的人找来之前,她还得回沈家那个地方。

    路过旁边那个脏兮兮地乞丐身边,随手将自己没吃完的饼扔到他身上。

    沈知鸢慢吞吞地往回走了一段,进白岩巷,看到一群人围在沈家周围,为首的彪形大汉骂骂咧咧:“沈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给我出来!”

    门紧紧闭着,周围的住户有悄悄伸头探脑看向这边,弄明白情况后也赶紧闭门不出了。

    那为首的彪形大汉不轻易放过,盯着大门恶狠狠说道:“没人能逃天门的债,最后两天期限,凑不齐曹爷的钱,就拿你身上的物件来换!”

    言罢,这群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天门,是京都最大的赌坊。

    沈知鸢推车走了进去。

    一进去,沈三扬手一个巴掌打过来。

    他气咻咻指着沈知鸢:“烂货,刚才看到那群人把你老子堵在里面很好笑是不是?”

    沈知鸢被他打翻在地上,沈三又抬脚踢上去:“好笑吗?好笑吗?你个贱货!烂货!”

    十岁的沈如非被邓梅香紧紧抱在怀里捂住眼睛,两人谁都没说话,屋里只有沈三的怒吼谩骂。

    沈三只用脚踢,还不满足,他打红了眼,旁光落在屋里用来杵米的粗棍上,忽然拿起棍子往沈知鸢身上招呼。

    沈知鸢终于在发出了惨叫声:“啊!!!”

    凄厉地声音划破夜空,她在地上滚了一圈,躲过那一棍子,却被沈三重重踢了一脚,压到左手,左手臂骨折了。

    冷涔涔的汗从身上渗出来,她疼得牙尖打颤,身上其他地方仿佛也感受到了手臂那处疼痛,跟着泛疼起来。

    一直冷眼旁观地邓梅香说话了:“好了,你这样,还让她怎么干活?”

    沈三这才稍微醒过神。

    门口这时候传来一阵惊呼,“怎么回事?”

    隔壁的孙家娘子听到那群讨债的人走远,却又听见了沈三暴怒和木棍敲打声,后面还听到沈知鸢凄厉的惨叫,便出来看看。

    一看之下,孙家娘子大吃一惊:“招娣这是怎么?”

    沈知鸢勉强看过去,她顾不得沈三和邓梅香的反应,扑过去抓住孙娘子的衣摆:“孙娘子,求求你,我手好疼……”

    上辈子,她被抓后,首先受的就是夹刑,双手尽废,连最简单的抬手都做不到。穿衣出恭皆离不得人,那几年,她尊严扫地,卑微如泥。

    这辈子,她不想失去自己的手。

    孙娘子犹豫着看沈三,又看看邓梅香。

    邓梅香笑了笑:“见笑了,这孩子自己不小心把手摔着了,孙娘子若有事要忙,就先回去吧。”

    这是下逐客令了。

    沈知鸢拼命摇头,忍着疼,右手紧紧攥住孙娘子的衣摆,用力到发抖:“孙娘子,求求你,不要……”

    孙娘子迟疑着,看沈知鸢满头大汗,眼里全是哀求,斟酌着说道:“招娣摔得这么严重,怕是骨折了,我家有上好的金疮药,不如先上我家,上了药再回来。”

    沈三气喘吁吁地没说话,邓梅香淡了神色,到底没反驳。

    沈知鸢松了一口气,孙娘子忙把她扶起来,慢慢往自己家走。

    孙娘子和孙大郎刚成亲几个月,孙大郎的爹是个郎中,在城中医馆坐堂。是以孙家有些药,孙大郎也会一些看病治病的方。

    孙娘子扶着沈知鸢来到堂屋,在藤椅上坐下,然后去拿药箱。

    “我家那口子会接骨,等下让他给你把骨头正回去,再撒点药,你的手这几天千万注意些。”孙娘子看小姑娘如此可怜,忍不住多说两句。

    沈知鸢一边走一边感激:“谢谢孙娘子。”

    “跟我就别客气了。”

    孙大郎听到动静出来,一看沈知鸢的模样也惊了:“出什么事了?”

    孙娘子就把自己刚才看到的都跟孙大郎说了。

    听完来龙去脉,孙大郎忍不住叹息:“这沈三可真不是个东西,招娣这孩子也可怜。”

    “能有什么办法,你给这孩子把骨头接上,不然这手可就废了。”

    许是同情沈知鸢的遭遇,孙大郎给沈知鸢接好骨,还拿了好几种药给她敷上,再替她缠好绷带。

    临出门,孙娘子又塞了一瓶药给沈知鸢:“这几天千万别做重活,这个药早中晚都要敷,别忘记了。”

    沈知鸢充满感激地点头,不知道多少遍说出那句:“谢谢孙娘子。”

    夜色已经很深了,堂屋里黑着灯,沈知鸢走动没发出一点声音,路过邓梅香房间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你现在把人打残了,以后怎么卖得出好价钱?不想还钱了?”

    “没有,娘……”

    沈知鸢面无表情走进后院,躺到自己那床狭窄的床上,怀里还揣着孙娘子给的药。

    上辈子,邓梅香有一日对沈知鸢说,今日不卖米糕,带她去吃糖葫芦,京中的小姑娘都吃过。

    沈知鸢以为,祖母终于想起自己也是她孙女了,开开心心跟着她出去。

    却没想到,邓梅香是把她带去了窑子。

    沈三被追债的抓了,再不还钱,就要剁手,所以,邓梅香选择把沈知鸢卖进窑子里换钱。

    若不是安乐侯府找上门来,沈知鸢那天必定逃不过。

    她看了看自己被绷带缠住的手,忽然冷笑两声。

    这两天,她一直浑浑噩噩,干活也是行尸走肉般,直到这只手唤起她前世记忆,她才惊觉,现在是下辈子了。

    上辈子的一切还恍如昨日。

    翌日,邓梅香早早起来做米糕,还让沈知鸢去休息。

    “你再睡会儿,出去摆摊了我叫你。”

    突然变化,当然不是心疼她,是怕她手真的废了,卖不了好价钱。

    沈知鸢没戳破,回去给手上了一遍药,看到外面东风凛冽,从床底翻出一件破旧的袄子。

    沈如非每年都会有两身新衣裳,沈知鸢穿的都是他的旧衣服改过来的。这件袄子是沈如非这几年丢下的破棉袄全部攒一起,沈知鸢挑了能用的布料棉絮一点点缝起来,上面很多虫爬一样的绣线补丁,不同的料子纹样拼凑也很奇怪,沈如非看不上,她才能留下来。

    她把袄子披在身上,小心翼翼裹住自己的手。

    等邓梅香把米糕装好推车出去,她才推门跟出去。

    还是昨天那个地方,那个乞丐还在。

    这点沈知鸢挺意外的。

    京都夜里宵禁,有金吾卫巡逻清扫,乞丐都会送去延祚坊。

    不过她也没在意,倒是邓梅香看到这乞丐,忍不住厌恶说了句:“真晦气。”

    沈知鸢看到她脸上厌恶的表情,跟偶尔看自己时流露出来的神情一模一样。

    她突然对那个乞丐生出一点同病相怜的心情来。

    春寒料峭,他看起来也就是十三四岁,半大的少年,也不知如何度过清冷寒夜。

    日头偏中,邓梅香推车边走边叫卖,沈知鸢手骨折推不了车,留在这里守摊。

    此时还是春天,中午不算炎热,沈知鸢看着那地上的乞丐,他的一只手诡异的扭起来,好像也是骨折。

    沈知鸢皱了皱眉,捡起棍子戳了戳他:“死了吗?”

    被她戳的乞丐掀起眼皮,懒懒地看她一眼。

    还活着?

    沈知鸢又戳了戳,他不动了。沈知鸢继续戳他,这乞丐露出两分不耐烦来,伸出没受伤的手,挥开沈知鸢的木棍。

    木棍被丢出去很远。

    沈知鸢也不恼,只是眸光忍不住看向他那只受伤骨折的手。

    想必是为了口吃的,才被人打成这样吧。

    沈知鸢想起上辈子,那会儿她回侯府不久,遇上天灾,和沈妍淳城外给难民施粥。

    沈妍淳温雅大方,举止端庄,百姓和难民都认识她,都礼敬有加。而她从来没见过那些场面,畏畏缩缩,借口出恭逃离,却遇上几个难缠的地痞流氓,想要轻薄她。

    后来被一个乞丐撞见了,回去报信,沈妍淳派出随从,才将她解救出来。

    乞丐生存本就不易,若断了手,活下去就更难了。

    这个乞丐和她从前见过的那些都不一样,没有卑躬屈膝,奴颜讨好,也没有故作可怜,博取同情。他仿佛对除自己以外的人和事情都不关心,浑身散发着冰冷拒绝的气息,准备在这躺到死。

    沈知鸢起身,去找了不远处的大扬。

    从身上摸出几枚铜钱,这是她今天留着吃饭的,让大扬帮忙去城中医馆找孙大郎来,给这个乞丐医治。

    做完这一切,沈知鸢回到摊位。大扬速度很快,孙大郎没过多久就跟着他来了。

    将近正午,孙大郎走了一身汗,指了指地上的乞丐,对沈知鸢说道:“就是他?”

    见沈知鸢点头,孙大郎就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没想到一直挺尸一动不动的乞丐突然睁开眼,射出两道锐利的眸光,不但躲开了孙大郎的触碰,还狠狠推了孙大郎一把。

    “你做什么!”大扬见状有些生气:“孙大哥好心救你,你怎么这样。”

    沈知鸢看到了他眼中的戒备和抗拒。

    他的眼睛很漂亮,色如墨玉,明净澄澈,只是面容脏污掩盖了光辉,若是洗干净,相貌应该不俗。

    沈知鸢指了指自己的手:“我的手也是孙大哥治好的,看你跟我一样也是骨折,我才请孙大哥来的。”说完她又看向孙大郎:“孙大哥,他不愿意就算了。”

    不过半大的少年样,眼中尽是戒备抗拒,像是经历过什么惨痛的教训。

    孙大郎皱着眉头说道:“你的手已经耽误了许久,再不医治后果会很严重。大扬,按住他。”

    大扬虽然不满这个乞丐少年的态度,手上却没有犹豫,上前按住了乞丐的肩膀。

    “啊!啊!啊啊啊!”乞丐用力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崩溃的大叫。

    大扬虽然有几分力气,却也十分吃力,剧烈的挣扎下,孙大郎也没法给他正骨。

    还是沈知鸢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掌劈在他后颈,乞丐晕了过去。

    孙大郎和大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沈知鸢却毫无异色,说道:“现在可以好好医治了。”

    日头西斜,只剩一层淡淡的金芒洒在树梢枝头。今天的米糕卖得不错,时辰还早就收摊了。

    走之前,沈知鸢看了一眼从醒来就一直窝在角落里的人。天色渐暗,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几个大洞,敝体都勉强,更别说防寒。

    一件破旧棉袄兜头盖下来,少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孙大哥好不容易救回你,别轻易死了。”

    乞丐把袄子扯下来,上面仿佛还有女孩残留的体温。

    那摆摊的少女已经走远了。

    她看起来更加贫苦,日日清早摆摊,日落才回,衣袖裤脚明显短了一截,还打满补丁。

    他把那又怪又丑的破袄扔到一边,独自躺在角落阖眼。

    回去之后,沈三不在,沈如非还在学堂没回来,沈知鸢手受伤做不了饭,邓梅香去厨房忙活。

    沈知鸢拿着自己守摊时偷偷藏的米糕,去了隔壁孙家。

    孙娘子正在屋里缝衣裳,听见敲门声,走过去一看是沈知鸢,脸上扬起笑容:“是招娣呀,怎么了,是伤口又疼了吗?”

    沈知鸢笑了笑,摇摇头,“不是,孙娘子,昨天谢谢你和孙大哥救了我,这些米糕是我送给你们的。”

    见状,孙娘子连忙让沈知鸢进来,“你这孩子,救你也没想过要你的东西,这么客气做什么?”

    “孙娘子和孙大哥救了我,这份恩情我记住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们。”

    这番话从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显得不伦不类。孙娘子哭笑不得,也有些感动,“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同时心里暗骂沈三,这么好的闺女,他怎么狠得下心这么打她。

    沈知鸢腼腆笑了笑,突然神色一变,像是牵扯到伤口,表情有些痛苦。

    “怎么了?是不是扯到伤口了,快别动。”孙娘子连忙去看她的手。

    沈知鸢定了定心神,问:“我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起码要养一个月。”

    “这么久。”沈知鸢垂下眼睑,又问:“孙大哥呢?他还没回来吗?”

    “他在杏林堂替家公出诊呢,没那么快回来。”

    看来不能当面谢他今日出手施救的义举了。

    与孙娘子寒暄完,沈知鸢回到沈家时,沈三和沈如非都回来了,不过他们三个人刚好把饭菜吃完,一点没剩。

    沈如非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

    沈知鸢又去了厨房,灶台熄了,余温未散,还有淡淡的烟味儿回旋在空气里,一点能吃的东西都没有。

    大概是昨天邓梅香的话起了作用,沈三今天没打她,却用这种方式给她下马威。

    清早,沈知鸢照旧跟着邓梅香上街。

    那乞丐躺在那没挪过窝,身上盖着自己昨日扔给他那件破袄。

    “你在发什么愣,快点叫卖。”

    这时,路边突然驶过一辆马车。

    整辆马车由昂贵的香梨木,能用起这样马车的人非富即贵,车门帘上挂着五彩珠络,令沈知鸢怔住。

    是安乐侯府的标志,这是安乐侯府的马车,那车里坐着的是……

    她发着呆,马车越走越近,眼看就要撞上来了,她还怔怔地没反应,车夫大喊着让开,她也完全没有听进去。

    不得已,车夫一把拉住车子,大骂道:“眼睛长哪去了?!”

    身后的邓梅香上来踹了沈知鸢一脚,“你晃什么神,不要命了?”

    “怎么了?”

    车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沈知鸢浑身绷直,是安乐侯夫人。

    侍女撩开车帘,里面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和一位妙龄少女。

    那少女穿金戴玉,香气缭绕,端正笔直地坐在夫人身旁,眸光清正,容颜清丽,似出水芙蓉,见之心旷神怡。

    是安乐侯夫人和沈妍淳。

    沈知鸢颤了颤睫毛,低下头去,

    了解了事情原委,安乐侯夫人没有计较:“算了,别耽误给淳儿挑料子做衣裳,走吧。”

    沈知鸢望着马车扬长而去。

    又是忙碌了一个上午,邓梅香照旧推着车去巷中叫卖,沈知鸢就在原地守摊。

    一个上午,她就没见那乞丐睁眼过。

    她从衣兜里取出一瓶药,往他身上丢。

    被砸中的乞丐皱了皱眉,终于睁开眼。

    沈知鸢移开目光,冷冰冰地说道:“孙大哥昨日忘记给你了,叫我带给你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只也被板子固定的手上停了几息。

    两人左手都带板的人,谁也没说话,也不看对方,仿佛都当对方不存在。

    临近日中,沈知鸢随便买了两张饼,坐在摊子旁咬着。

    昨日累了一天,连晚饭都没吃到,今日腹中一直隐隐作痛,上辈子她就因此肠胃一直不好。

    咬了一会儿,她看向旁边那个人,到现在为止,她都没见过这人吃东西,也不知怎么活下来的。

    她将手里的饼一分为二,丢了过去。

    地上那人皱着眉头朝她看过来,沈知鸢撇过头,“这饼难吃死了,我不吃了。”

    说完,正好有人来买糕,她赶紧忙活去了。

    空闲下来,沈知鸢突然想到,今日就是那群追债的最后期限,若是还不上钱,沈三估计不是被剁手,就是砍脚。但是上辈子,一直在她回安乐侯府前,沈三都是好好的,他是怎么逃过去的?

    这一想就到了太阳落山,邓梅香居然一直没回来。

    沈知鸢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突然看到不远处,邓梅香独自一人,气势汹汹走来。

    沈知鸢不明所以,站在原地看着邓梅香走近。

    邓梅香一看见她,眼中仿佛有两簇火焰在熊熊燃烧,就在沈知鸢意识到什么不好的时候,邓梅香已经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小贱人,竟敢偷我的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当场,邓梅香就对她拳打脚踢起来。

    沈知鸢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拽着邓梅香的手,顺着胳膊也去抓邓梅香的头发。

    “啊!小贱人,你还敢反抗!”

    邓梅香没想到沈知鸢现在变得胆子这么大,更加怒不可遏。

    沈知鸢虽然不怵,可到底有一只手受了伤,她的头发被邓梅香抓散,自己也挨了个巴掌。

    此时黄昏还没到宵禁,坊市尚未关门,街上人来人往,都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邓梅香气得失去了理智,她发髻散乱,形如疯妇,可她顾不得这么多,抓着沈知鸢的头往地上撞,像是准备撞死她。

    沈知鸢一只手有伤,动弹不得,就在她感觉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害怕得闭上眼睛的时候,脖颈后的力度戛然而止。

    她睁开眼,那个一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乞丐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他虽然还是个少年模样,却身形颀长,抓住了邓梅香的手腕,迫使她不得不松手,沈知鸢得以解脱。

    大扬这会儿也赶过来,看到沈知鸢的模样,十分吃惊:“邓阿婆,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招娣,她可是你的孙女。”

    路边的行人也开始了纷纷指责:“就是,这么小的姑娘就在这卖糕点补贴家用,还要这么往死里打,还是不是人!”

    “有回好像也是这小丫头求着我买米糕,说卖不完回去会挨打,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真是可怜,还不如当个孤儿呢。”

    人们越是叹息,邓梅香脸色就越是难看。

    最后,大概是受不了流言蜚语,邓梅香灰溜溜转身离开了。

    大扬连忙扶沈知鸢起来,见她没什么事了,乞丐转身又回了自己的窝里。

    大扬低声说道:“听说今日天门的人又上你家要钱了,后来不知为何又走了。邓阿婆听说,急匆匆回了一趟家,然后就变成这样找你来了。”

    这么一说,沈知鸢想起来了,上辈子,邓梅香一直骂沈知鸢偷了她的镯子,后来回侯府的时候,邓梅香手上多了个金镯,那会儿她还觉得这个镯子很眼熟。

    这么一想,沈知鸢捋清了关键,明白了上辈子沈三是如何逃脱追债的。

    邓梅香有一只金镯和一对翡翠耳环嫁妆,在沈知鸢小的时候带过。后来沈三染上赌瘾,她就把镯子和耳环都藏得严严实实,再没拿出来过,却不知怎么被沈三找到的。

    想必是沈三偷了金镯去抵债,又对邓梅香谎称是沈知鸢偷出来给他的,沈知鸢这才会遭到邓梅香毒打,也是邓梅香后来将沈知鸢卖去窑子里的导火索。

    “你受伤了,去我家擦点药吧。”沈知鸢的手和脸上都被划伤了,脸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还要顾忌受伤那只手。

    沈知鸢摇摇头,“天色不早了,你还要照顾母亲,我去了算怎么回事,你快些回去照看你母亲吧,我没事。”

    大扬也是家徒四壁,父亲早亡,家里只剩几只鸡和得了病的母亲,每日靠卖鸡蛋为生,日子不比她好过多少。

    大扬踟蹰起来:“可是……”

    “我真的没事,孙大哥就住我隔壁,他还是大夫,我上他家擦药不是正好?”

    听到沈知鸢这么说,大扬放下心来,“那我送你过去。”

    去孙大郎家时,沈知鸢看到沈家大门紧闭,里面传出邓梅香歇斯底里的争吵。

    她没让大扬跟着进去,打发他走了以后,才叩响孙家大门。

    孙娘子早有预料,不一会儿就打开了门,“招娣,快些进来。”

    看见她身上的伤口,孙娘子越发看不过眼,“这邓阿婆和沈三真不愧是母子,亲生孙女竟然下这样的死手。”

    孙大郎在后面连忙拉了她一把,让她不许说了。

    孙大郎不但用心给沈知鸢上了药,还帮她重新包扎了受伤的左手,又给了一些药。

    沈知鸢拿出荷包,里面装的是她今日卖糕的钱。

    “你这孩子,我们救你又不是图要你的钱,快收起来。”孙娘子很快明白了沈知鸢的意图,坚决不肯收。

    沈知鸢却很坚持:“我知道,孙大哥和孙娘子都是好人,看我可怜想帮我,可是有来有往,收下钱,以后我才好意思继续麻烦你们,若是不给钱,下次我就不好意思再来找你们了。”

    “这……”她说得诚恳,孙娘子为难地看向孙大郎,见孙大郎点头,孙娘子这才伸手接过她的钱。

    沈知鸢对着二人鞠了一躬:“谢谢孙大哥,孙娘子。”

    从孙家出来,沈知鸢看向紧闭的沈家大门,压了压心中的恐惧,上前敲门。

    再过一个时辰,就到宵禁了。

    夜间逗留在外,处笞刑二十。

    沈知鸢敲了半天,里面响起了邓梅香怒骂的声音:“你还知道回来!我当你死外面了!”

    说着,携带熊熊怒火的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门一开,沈知鸢还没抬头,一只手就伸过来抓着她的头发往里拽。

    头皮传来撕扯的疼痛令沈知鸢眼泪喷涌而出,她被拽着进了门,而后一阵拳打脚踢。

    邓梅香今日受了辱,不肯轻易放过她,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身上。这空隙,沈知鸢看到沈三从屋里走出来,咬牙把邓梅香推开,转身往外面跑去。

    邓梅香一时没追上她,在后面骂骂咧咧:“有种你再也别回来,让街辅给你抓紧去!”

    街辅,就是宵禁后监督坊市的岗哨。沈知鸢宁愿被抓进去受二十笞刑,也不想给邓梅香沈三出气。

    她忽然想起那个躺在街头的乞丐,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被抓进去?

    她现在也不知要去哪,下意识挪动脚步往东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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