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家枕宝楼三楼的祠堂内,沉香氤氲。
穆管家小心搀着檀老家主在太师椅上落座。老人今日气色不错,银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灰白的眉宇间透着久违的神采。
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依然清明如炬,目光落在跪在蒲团上的孙女身上,骄傲、心疼和无奈混杂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檀奉灵脊背挺直,手指稳稳地持香、燃香、奉香,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
祭拜完毕,她并未起身,而是转向家主的方向继续跪着。
“爷爷,”语调平静,却隐隐绷着一根弦,“X号药的合成路径已经破解,最多两个月,第一批临床用药就能制备出来。”
檀老爷子微微颔首,苍老的面容浮现欣慰。
这孩子从不会让他失望,就像十年前那个盛夏,十五岁的奉灵这般跪在这里,稚嫩却坚定地说:“得病的人,我会救。”如今她的承诺一一兑现,可眼里的光却比当年暗淡了许多。
老人颤巍巍抬手,示意穆管家扶她起身,可檀奉灵摇了摇头,仍跪地不动。
正午的阳光从雕花窗棂斜射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紧握成拳的指节抵在冰冷的地砖上,用力到发白:“柴德罗尔斯勾结了国内外至少七个家族,里应外合清剿了我们十二处据点。这次伤亡…”她倏地哽住,低下了头,“都是我的失职,如果我能早点回总部坐镇……”
一滴清泪砸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余音消散在香火缭绕的祠堂里。
檀奉灵肩膀绷得极紧,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量。老爷子看得分明——她又在苛责自己。
“灵儿。”老人长叹一声,声调温和却带着心疼:“你今年才多大?这些事,本不该全压在你身上。”
檀奉灵沉默了一瞬,缓缓抬头,祠堂的烛火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跳动,映出坚定而执拗的火光:“可我能做到,也必须做到。”
檀老爷子心如刀绞。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同样的倔强,同样的不肯低头。可那时的他已是而立之年,而他的孙女,却是在最该无忧无虑的年纪,被迫扛起了整个家族的担子。
他颤颤伸手,粗糙的掌心覆上孙女的发顶,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揉了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孩子。”
檀奉灵睫毛微颤,随手拭去脸上的泪痕,表情已恢复平静:“爷爷,我去狗屋看看。”
檀老爷子清楚地瞧见她眼里毫不掩饰的恨意,不禁眉头紧锁。
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认准的事不做到绝不罢休,就像心尖上扎了根刺,不拔出来就永远过不去。旁人劝不动,也帮不上,只能由她自己走出来。
穆叔见家主愁眉不展,轻声宽慰:“家主不必忧心,少主聪慧坚韧,能力出众,从小到大,她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您还记得吗?当初她提出接近盛家主拿到x号,您还百般不同意,最后不还是让她办成了?”
老爷子看向祖宗牌位,疲惫地摆了摆手:“你去看着她点,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话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沧桑。
走出祠堂,等在走廊的穆瑰立即递上温热的毛巾,檀奉灵擦了擦手,咬字清晰而冷硬:“推广X号势在必行,我不会让他们的血白流。”
穆瑰压低音量汇报道:“首领,查到陈家与柴德罗尔斯早有勾结。三年前他们就想对您下手,是盛家主暗中拦了下来。后来陈家跌至二流,对您和檀家更是怀恨在心,常在公开场合出言不逊。”
檀奉灵眸光如冰:“那就从陈家开刀。”
“但调查遇到不小阻力,”穆瑰面露忧色,“恐怕国内不止陈家一家,他们极有可能结成联盟了。如今X号还未通过临床,是否先封锁消息?”
“瞒不住了。”檀奉灵冷笑,“从盛圻尊去会所找我那天起就瞒不住了。”
“不如大张旗鼓地宣传。明星代言、城市大屏、横幅广告,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治愈僵直症的药在我手里,让那些杂碎日夜难安。”
穆瑰神色一凛:“可这样您会非常危险。”
檀奉灵转身望向远处,声音轻却重若千钧:“穆瑰,传一条死令:即使我死了,破晓全员的首要目标也必须是确保所有患者用上X号。”
她一字一顿:“阻碍者,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
盛圻尊的车子停在檀家门口时,檀奉灵正牵着三条纯血猎犬在花园里踱步,甩棍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每一声轻响都让狗耳朵警觉地竖起。
折腾了半天,其实她刚回国不到三小时,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冷意,下了飞机就是杀手组团接机,现在眼神比手里的猎犬还要凶。
狗绳松松垮垮地缠在腕上,仿佛只是装饰,这三条烈犬凶名在外,在她手里却无比乖顺。
穆瑰远远站着,欲言又止。
她深知少主的习惯,遛狗时甩棍敲击的节奏越慢,心情就越差。
而今天这个节奏……她默默又后退半步。
可惜,有人偏要往前凑。
盛圻尊闲适地搭着西装外套,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纽扣,露出冷白的锁骨线条。袖口挽起处,婚戒在日光中泛着银辉,他步履从容地踏过沾露的大理石小径,在喷泉旁站定,如同一尊精雕细琢的雕塑。
三条猎犬瞬间绷紧肌肉,低吼着绷紧牵引绳。檀奉灵头也不抬,甩棍“嗒”地一停。
“盛家主。”她懒洋洋开口,“私闯民宅?”
盛圻尊没在意她的态度,递给她一份文件:“国内在夜枭下过单的世家名单。”
檀奉灵挑眉:“想通了要离婚?这是给我的分手礼?”
“是合作。”他声音很淡却不容置疑,“在你有能力量产X号之前,我想你需要继续与我合作。”
檀奉灵嗤笑一声,甩棍在指间灵巧地转了个圈:“盛家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至于后续,关你什么事?”
盛圻尊唇线微抿,但没动怒,只是向前迈了一步。
三条狗立刻龇牙低吼,被檀奉灵一拽牵引绳,硬生生按住了躁动,但那些凶狠的眼神仍死死盯着入侵者。
“檀奉灵。”他罕见地连名带姓唤她,目光如炬:“你做的事,会让他们群起而攻之。”
檀奉灵冷笑,突然松开了狗绳。
三条训练有素的猎犬如离弦之箭,狂吠着扑向盛圻尊!为首的杜宾犬几乎要撕咬到他的裤脚——
“啪!”
甩棍猛地抽在大理石地面上,火星四溅。
“回来。”
方才还凶相毕露的猎犬立刻耷拉耳朵,呜咽着退回她脚边,其中一只甚至讨好地蹭了蹭她的靴子。
檀奉灵这才抬眼看向盛圻尊,唇角弧度危险:“在威胁我?”
男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深深看着她:“那些鬣狗不会放过这块肥肉。我在,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她轻晃食指,笑着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和他们和平共处。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盛家主还是早点签了离婚协议为好。”
盛圻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早该知道你不听劝。”
他抬手示意,林晟立即递上厚厚的文件袋。
“我的私人实验楼。”他抽出一叠合同,“包括七十六名核心研究员,和全部阶段性成果。”
檀奉灵眯起眼。这是全球医学界都梦寐以求的顶级实验楼,盛圻尊投入近百亿的医疗项目核心,更是目前唯一成功研发出僵直症治愈方案的研发基地。
“什么意思?”她声音微沉。
“帮你。”
“条件?”
盛圻尊本想说“替你分担”,可对上她警惕的眼神,话到嘴边转了个弯:“继续和我合作。”
“我很无聊,你做的事……好像有点意思。”
林晟适时补充:“签字即刻生效。”
檀奉灵逼近一步,用甩棍挑起合同睨了两眼。
熟悉的茉莉香混着火药味扑面而来,盛圻尊下意识将她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没有伤口,没有血腥味,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
“又遇到杀手了?”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着,甩棍点在无条件赠予条款上,“盛家主什么时候改行做慈善了?”
他垂眸看她发顶那个可爱的小发旋,指尖发痒:“就当是……投资点乐趣。”
花园深处传来老式座钟的鸣响。
檀奉灵优雅地后退一步,脱离他的阴影范围,甩棍在签名处轻轻一点。
“行。”
盛圻尊这个人,她再了解不过。他从不做亏本买卖,但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个男人承诺过的事,从未食言。
这座实验楼的价值她心知肚明,有了它,自己的计划至少能提前两年完成。
可这一次,他究竟图什么?
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他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如水,眼底却像是蛰伏着什么,耐心地等待她的决定。
权衡再三,檀奉灵接过林晟递来的钢笔,唰唰签下名字。
“合作愉快。”她合上文件,语气公事公办。
盛圻尊看着她利落的动作,嘴角微勾,他伸手,却不是接过合同,而是轻轻扣住她的手腕。
“你的诚意?”他低声问。
檀奉灵抽回手:“盛家主,合同刚签,你就急着要回报?”
“不是回报。”他面色淡然,“是信任。”
她顿了顿,笑意淡了几分。
不是不信他,而是这件事牵扯太多人的生死。她可以赌自己的命,但不能赌别人的。
“等我确认合同属实,我会全部告诉你。”她神情比刚才认真。
盛圻尊凝视着她,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没有步步紧逼,反而点了点头:“好。”
——他不急。
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离她更近了一步。
比起六年前不问缘由就给他定罪,如今的她至少愿意给他一个解释。虽然仍有保留,但这已是好的开端。
林晟在一旁看得心惊。家主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夫人一句模棱两可的承诺,他居然就满足了?
檀奉灵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轻易让步,眉梢微挑:
“就这么答应了?”
“不然呢?”
盛圻尊单手插兜,阳光下的轮廓格外深邃耀眼,“把你绑回家严刑拷问?”
她扬了扬牵引绳:“你可以试试。”
“舍不得。”
檀奉灵一怔,下一秒反应过来,不服输地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就要离开。
“对了。”盛圻尊忽然出声。
她脚步一顿,回头。
“实验楼明天会有人联系你,密码是你生日。”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
盛圻尊目送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开口:“还有……”
檀奉灵再次转身,脸上带着些微不耐。
“狗养得不错。”他视线扫过那三条缩在角落的猎犬,语气淡淡,“下次可以试试藏獒。”
檀奉灵:“……”
她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轻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猎犬们亦步亦趋地小跑着跟上。
盛圻尊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眸底的笑意终于不再掩饰。
林晟小心翼翼地问:“家主,夫人她……”
“她心软了。”盛圻尊收回目光,语调恢复一贯的沉稳,却盖不住其中的愉悦。
林晟恍然大悟。
难怪家主这么高兴,夫人嘴上说着不信任,可刚才那一瞬的犹豫,分明是动摇了。
而对盛圻尊来说,动摇,就是最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