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道黑色的人影蹑手蹑脚地回到落脚的小院,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这才轻轻推开屋门,走进屋里。
转身合上门,来人重重松了口气。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摸索着想要点燃桌上的蜡烛。结果火光刚一燃起来,他就看见屋内桌子旁悠然坐着的一个身影。
姬云十分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笑眯眯地招呼道:“张大人,不是身体不舒服告了一天假吗?怎么在门边站着?快坐啊。”
张冲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他僵在原地半晌都没动。姬云也不催促,就这么十分有耐心地看着他。
许久,张冲长出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脸色紧绷地上前两步对着姬云直直跪下,深深地俯首道:“殿下深夜前来,想必是已经全然知晓事情始末。微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还请殿下放水寨里的娘子们一条生路。”
姬云没有让他起来,而是将茶杯放到桌上,语气惊讶道:“哦?张大人这话是何意,你身为青州刺史,体恤百姓,体察民情,何罪之有呢?”
张冲头更低了。他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姬云话里的讽刺之意。张冲心下暗道不妙:此事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了。
姬云也收起了笑容,眼神冰冷地看向跪着的张冲,冷漠道:“张冲,你身为青州刺史却勾结匪寇,与其沆瀣一气,甚至妄图加害勉王,你可知罪。”
张冲激动地抬起头,对姬云道:“殿下!冤枉啊!我从未想过加害勉王啊!”
姬云自然是知道他没有要害封屹的意思,但却依旧眼睛一眯,厉呵道:“还说没有!那你昨夜出现在水寨是为何!孤瞧着你分明就是特意去查验水贼抓人的成果!如今人赃并获,你竟还想着狡辩!”
张冲被这顶突然扣在自己脑袋上的黑锅砸懵了,急忙申辩道:“我……臣去水寨是为了劝说她们放了勉王殿下,绝无加害之意啊!殿下明鉴!”
姬云嗤笑一声:“劝说?这么说张大人确与那伙水贼确实关系匪浅啊。那想必你也是知道那群水贼的贼首是为何人了?”
张冲好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瞬间冷静下来,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嘴唇颤抖了几下,却是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姬云神色莫测,低头直视着张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私下勾结前朝余孽,张冲,你是想造反吗?”
张冲眼睛一闭,脑袋“嗡”地一下,心下凄然:太子果然是知道了。
他大脑飞转,心下一横,对着姬云狠狠地磕了个头,声音都有些颤抖道:“殿下!与贼首相识是事实,但臣从未有过谋反之意啊!一切都是意外。”
姬云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张冲直起身来,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半真半假道:“之前说过,臣曾带兵探查水贼的位置但是一无所获。我撒谎了,其实不是一无所获。当时我带着驻军在一处树林中驻扎,深夜时候突然有人闯入我的营帐,拿刀横在我脖子上,威胁我撤军,如若不撤军便杀了我。”
“我一听竟是个女子声音,惊怒之余不由有些困惑,便奋力挣扎扭头看见了来人的脸。我曾在前朝任过职,机缘巧合之下见过前朝那位颇负盛名的抗倭女将李云衿一面,因以当下我便认出了她,心中万分震惊。”
“李云衿见我看到了她的脸便想杀了我灭口。被逼之下,为了活命我只好许诺之后会为她们打掩护,不再派军围剿水寨。”
“后续的几次接触,我渐渐得知了李云衿成立水寨的目的,心里对那些所谓的‘水贼’也多了几分不忍,于是便从被迫提供帮助变为主动提供帮助,我们双方也就这样熟识了起来。此事是臣之罪,不求得到殿下宽宥,但那些女子是无辜的,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她们一条生路。”
姬云打量着眼前涕泗横流的张冲,心下考量着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过了许久,姬云才大发慈悲地抬了抬手,对张冲微微一笑道:“起来吧。孤今夜既然私下来找你,就没想过大张旗鼓追究你的罪责。”
张冲心里一块巨石猛地落地,真心实意地对着姬云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响头,感激道:“谢殿下开恩!”
姬云又挂上了往常那般温和的笑容,就好像刚刚急声厉色的不是他一样。姬云示意张冲坐,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孤知道张大人此举是好意,但毕竟此举不合规矩。现下青州百废待兴,前些时日还出现了一伙莫名其妙的倭寇,正是需要用人之际,孤且先不予追究。还望张大人多上点心。”
张冲连连点头,神色认真道:“这是自然,就算殿下不说微臣也会全力以赴的。只是这倭寇一事实在来得蹊跷,青州并非直接连通海域,多年来从未有过倭寇之患,怎么就偏偏被我们赶上了?”
姬云不知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没搭茬,而是若有所思道:“抗倭一事向来交由两江总督负责,而今出现如此大的变故,孤实在难以安寝啊。”
张冲心下一紧,心底快速合计着。
谁都知道这位两江总督是成王侧妃的兄长,太子这意思是要对成王下手?
张冲无意卷入党派之争,但今夜太子先是拿捏住他的命脉,后又卖他个人情,如此这般恩威并施,自己显然没有回绝的余地。
张冲心里无奈一叹,而后起身对姬云深深一揖,语气坚定道:“殿下所言极是,全凭殿下吩咐。”
姬云微微一笑。瞧,他最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了,连威胁的话都不用说对方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省事得很。
后日,接到消息的齐力这才带着兵马姗姗来迟救驾。
姬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痛陈自己失职的齐力,听着身后断断续续传来的封屹的咳嗽声,心下越发地不耐。姬云不动声色地挪动了几步,替封屹挡下了大部分寒风。
好容易等齐力说累了,他这才停下来,假装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一招手,示意手下把人压上来。
姬云神色不变,眼里却是冷了下来,他看向齐力道:“齐总督,这是?”
齐力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不过他很快就遮掩过去,对姬云解释道:“微臣等一听到太子殿下遇袭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往青州赶,结果在来的路上刚好撞上了这伙儿人。我见此行人贼眉鼠眼甚是可疑,便抓了他们。一审之下这才发现这些人竟是些倭寇,正巧是袭击过太子殿下的那伙人。抓他们费了些功夫,微臣这才来晚,还请殿下恕罪。”
姬云“哦”了一声,心下杀意渐起,他深吸了口气,伸手探入袖中,摸了摸封屹做的树叶杯,平复下想要立刻弄死他的冲动。姬云微微一笑,看向齐力道:“竟如此这般巧?齐总督莫不是随意抓了几个人糊弄孤吧?”
齐力连忙行了一礼,面露悲愤道:“太子殿下说笑了,臣怎敢糊弄殿下!是与不是殿下一看便知。若是还有存疑,也可请勉王殿下上前辨认。”
所有人的目光瞬时朝一直站在姬云身后不说话的封屹看去。
封屹经过几天休养身体恢复了不少,但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尚在病中的封屹身上裹了个披风,本就单薄的身体显得犹为瘦削,眉目间也染上了几分恹恹的病色,倒是有几分别样的气韵。
初春温度本就不高,挨了半天冻听齐力说废话的封屹面上显现出稍许疲色。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封屹拢了拢自己的披风,抬眼看向站在下首的齐力。他低低咳嗽了一声,抬步绕过姬云,缓步往下走。
就在二人错身而过的刹那,封屹对姬云微不可见地一颔首。
姬云心下了然,低头敛下嘴角的笑意。
齐力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封屹,贪婪垂涎的视线从封屹脸上滑过,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抱拳对封屹道:“还请勉王殿下明鉴。”
封屹只感觉齐力的表情有一瞬很奇怪,但他只以为他是在威胁提醒自己,便不甚在意。封屹走到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倭寇”面前,顿步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扭过头,对站在上首的姬云淡淡道:“我不曾见过这几人。”
齐力的表情瞬间变了,他脸上原本志在必得的笑容消失,不可置信地看向封屹,脱口而出道:“不可能!你休要胡说。”
封屹转身看向齐力,皱着眉刚想说话,就听见姬云冷声道:“齐力!还没闹够吗?孤与勉王遇到倭寇袭击,你不想着如何抓捕倭寇反而随意找了几人妄图混淆视听,被孤拆穿后依旧狡辩让勉王辨认,勉王认完了你还在这里胡搅蛮缠!尔等居心何在!”
姬云边说边朝封屹走来,生怕齐力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伤害到封屹。姬云走到近前,抬手握住封屹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后,隔绝了齐力看向封屹那好像要吃人的视线。
齐力理智回笼,他迅速冷静下来,知晓这件事还有很大的转圜余地。他张嘴刚想说话就被张冲打断。
张冲厉呵道:“来人,把齐力等人拿下!”
早在一旁候着的青州驻军瞬间围上来,根本没等齐力反应过来就把他们全都制服住了。
齐力带来的绝大部分兵力都留在青州城外,他没料到姬云会突然发难,因以只带了几个亲兵进城。
此刻一行人被压着跪在地上,人都是懵的。
齐力不可置信地看着明显有所准备的姬云,震惊地思索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收服的青州刺史,还能使唤得动青州驻军。
素闻青州刺史张冲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向来不参与党派之争。
齐力接到成王的密报后便开始计划,他算准了张冲不会插手此事,只要单纯是自己与姬云对峙,一旁还有封屹从旁协助,他有把握把倭寇这事儿揭过去,让姬云吃下这个哑巴亏。
结果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封屹会临时叛变,更没算到张冲竟然会毫无理由地偏帮姬云。
他们这是都疯了吗?
姬云才不管齐力心里怎么想,他神色冰冷地看向还在挣扎的齐力一行人,挥了挥手道:“压下去,孤要亲自审他们。”
姬云转身看向一旁站着大气都不敢出的青州驻军统领,意味深长地对他道:“还得麻烦统领去城外替孤传个口谕:两江总督齐力渎职犯上,已被收押入牢,他带来的兵力暂时并入青州驻军,统一由张刺史安排,参与灾后重建工作。”
驻军统领连忙点头,依言下去了。他便走边想到昨日莫名出现在自己书房案上的这些年贪墨的罪证,以及那张写着让他听话的字条,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