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餐厅的路上风景全变了样。很多地方不知是改建过还是记忆久远变得模糊,云灯坐在接驳车里打哈欠,打量四周的同时,也在被傅谦明观察。
傅谦明笑着抚她的后背,“很久没有回来了,五年?还是六年?岛上增加了许多有趣的建筑,可以叫人陪你逛逛。等Flora回来,叫她陪你?不过她今天会晚些到,你们明天才能一起玩喽。”
“我以为飞机会落在港市家里。”云灯顺势依偎过去,懒懒地靠着他,“今年除夕要在这儿过么?可是维港的跨年烟火很漂亮,我也很多年没有看过了。”
“如果你喜欢,这里也可以有漂亮的烟火,sweetheart。”傅谦明亲昵地吻她的额头,“但你要知道,在整座岛屿上,你才是最美丽的存在。”
“Nono,”云灯摇着手指纠正,“你应该说,是整个世界上。”
他爽朗大笑,“的确如此!是我的失误。”
“我们的朋友比以往更加喜爱这座wonderland,总是一有空就要来度假放松,接待他们让我有些苦恼。老朋友们时常会念起你呢,还有新朋友,我想你会愿意认识他们。哦,我太开心你回家了,大约……一年前?当我得知你离婚时,就一直在期待。”
傅谦明温柔地说,“接受你的离开,对我来说始终都是一件残忍的事。虽然知道你玩够了就会回来,但天知道那要多久呢?我欣慰你的勇敢,可也十分想念你的陪伴。”
早在叶平川的资料第一次放上他的办公桌时,他就知道,云灯不会跟那个可怜的孩子周旋很久。
她是生来就充满动荡的灵魂,是贪婪的,不易被满足的,所以才对外界所谓的“自由天地”产生好奇。然而当她亲自探索过,就会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在最开始,她就已经得到了最好的。
他对云灯有无与伦比的爱意,了解她的灵魂如同了解自身,才甘愿付诸耐心,等待这只燕子归巢。
尽管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更久一些,他不得已用了小手段,催催她回家,“daddy总是担心你,会被外面的坏小子伤到心呢。”
“我会被伤到?”云灯不以为然地大笑,又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可是你亲自教出来的。你应该担心的是我伤到的人太多,要怎么给我擦屁股。”
她的语气和旧日无异,来到这里的态度也一如既往的放松,让傅谦明很是愉悦欣慰,“That’s my girl。”
他说,“好好看看这座岛吧,宝贝。未来这里的一切都将属于你。”
接驳车驶入重金打造的奢华花园。云灯依言望去,隔着花花草草和重重树影,大片清凉蔚蓝的海水和平缓细腻的白色沙滩在视野中无边地蔓延,如同世外桃源。
那晚在机场,傅谦明邀请她上私人飞机,给她开出了不可思议的筹码,邀她回家。
傅谦明希望把半生积攒的人脉逐渐交给她,直到她完全掌握,这座度假岛就将由她拥有。
他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亲眷,也没有培养出满意的继承人,到了要退休的年纪,第一个想到的人居然还是她。
云灯怀疑他生殖能力有问题,所以这么多年都无法拥有血脉相连的孩子。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这所有说辞,都是在画一张巨大的饼。
她不会傻到相信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想要认曾经的情人当女儿,也不是什么正常人能干得出的事。
但诚然,她脚下是一座价值无法估量的宝藏。
靠近餐厅,云灯看到有不少人进进出出,住在附近居民岛上的土著正在运送最新鲜的当地食材,“今晚有舞会?”
“是的。但这只是一次日常娱乐,别担心,我会另找时间为你举办舞会,你会是绝对的主角。”傅谦明气定神闲道,“我绝不会让你的回归礼仓促或平淡。”
云灯哼了一声,勉强满意,“晚上我还是可以溜进去玩的吧?”
“当然。在自己家里,有哪里是你不能去的地方呢?”
“那我吃过饭要先补个觉,飞机上睡得一点都不舒服,睡醒去做个按摩,好不容易拍完戏,可以再做个新美甲。”她自如地安排好休息的项目,有些迫不及待地下车,“我肚子饿了,在飞机上点过餐。现在可以吃到吧?”
“当然可以。”傅谦明牵起她的手,轻轻一吻,“一切都随你心意。”
一路上所有人都看着,他对待这个中国女孩像对公主一样宠爱。云灯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殷勤,任由旁人猜测她的身份。
黑K说得对。下飞机以来,除了傅谦明,她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没有听到过一句中文。这座岛上的人恐怕已经被换了一遍,更不要说往日与她私交较好的那些。
整座岛上,没有任何人能为她所用。没有任何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云灯款款落座,面前放着一只精致的餐盘。
在傅谦明的注视中,她揭开餐盘盖,里面却并没有盛放食物,而是一颗微型胶囊。
“这是什么?”她看到胶囊里闪动着微弱的
光。
“是我们的朋友研发出的有趣东西,里面有定位芯片,信号覆盖了整座岛。植入它,离开这座岛只要超过一海里就会触发警报。”
他温柔地解释,“放心,已经有许多人试验过了,对身体无害。你知道的,我总是很担心你的安危。”
“……”
像他这种人,表面上态度装得再怎么亲密无间,骨子里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云灯看着那颗胶囊,脸上表情有点不高兴,“会很痛吗?”
“会有一点点,但只需要一周。等下周回到港市,就不再需要这个小东西了。”傅谦明看着她的脸色,宠溺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逛逛,再挑些你喜欢的东西,补偿你好不好?”
“那我要买新跑车,还要你找原来的团队帮我设计改装。”
“没问题。”
云灯这才抬眼,“要植入哪里?”
“皮下组织,植入手臂就好,像打疫苗一样。”医护员迅速走上来,手上端着的托盘里是备好的工具,“很快就能完成,您不要紧张。”
“好啊。但我晚上还要出去玩,总不能露着伤口吧。”
她起身撩开裙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露出白生生的大腿,“植入这里好了。”
轻薄的纱裙挡不住漂亮的臀线,餐厅里的侍者见状都自觉地转身避开。傅谦明盯着她露出笑意,微微颔首,“就听她的。”
消毒麻醉,划开皮肤,植入定位芯片,一整套流程在几分钟内完成。她瞥了一眼,切口不过一厘米,没有多少出血。
仅仅是皮肤上多了个米粒大小的鼓包,她便被套上项圈。如此隐秘,又理所当然。
她放下裙摆,重新落座,“现在我可以吃午饭了吗?”
厨师端走面前的餐盘,换上了真正的食物。的确是她要求的肠粉,已经淋好了酱汁,还贴心地切分成小段。她拿起餐叉尝了一块。
难吃得要命。
云灯垂眼看着餐盘里的碎肉,“不是以前的味道了。”
“不合胃口?”傅谦明笑着说,“回港之后,我亲自陪你去喜欢的店里吃。”
他总是这样,仿佛她提出的任何愿望都能满足。前提是,她先把他的要求完成。
配合植入定位芯片的行为得到了傅谦明的夸赞,但仅凭这样,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
她知道傅谦明在观察她的表现,傅谦明也知道她知道。
如此循环的怪圈下,没有真正的信任可言。
傅谦明恰恰欣赏她这点。
云灯和他很像,又得到过他的教导,即便分开多年,身上仍旧带着他的影子。像到他有些后悔最初见到她,只当作情妇培养。
如果他有个这样的女儿,悉心栽培,能带给他的收益恐怕远不止如今这些。
云灯随便吃了几口填饱肚子,叫佣人引路,到卧房休息。
她的房间内饰和记忆中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可位置却变了。佣人说这栋洋房翻新重建过,傅先生下令将她卧室里的一切都打包保存好,房子建好又原样布置回来。
傅谦明非常肯定,她一定会回来。
她把自己撂倒在松软的大床上,枕头传来薰衣草的香味。佣人临走前,还给她倒了酒助眠。
她趴在床头一饮而尽,松开手,任凭玻璃杯掉进地毯,翻身疲惫地闭上眼。
二十四小时前她还躺在酒店的被子里,没有海潮声,也没有优质的埃及棉床单,可也远比现在睡得安心。
动荡的精神世界里,云灯一直听到有稚嫩的声音,在她耳边重复诉说。
你应该到外面去。去看天高海阔。
这里和国内隔着三四个小时的时差。等她再睡醒,手机里叶平川的消息才姗姗来迟。
以她平时的作息,叶平川估摸她昨晚不会睡得很早,这会儿应该刚醒,卡着点订了她爱吃的餐厅,叫外卖送餐过去。
再过一时半刻,外卖员就会发现她家里没人。紧接着,叶平川也会发现。
她盯着屏幕上那两句消息看了又看,没有回复,倒是发现了自己给他的备注还是谢凭渊。从他进组就没变过。
这样就能把拍戏产生的情感依赖,理所应当地推到角色身上。她多有先见之明。
叶平川发现她凭空消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云灯没有放任自己想下去,删掉了他的微信,起床冲澡换了条裙子。
大腿外侧的切口被水流冲刷,一阵阵涩疼。按摩和美甲都没心情做了,她拒绝门口佣人的带路,独自去楼下的家庭影院。
这栋楼是傅谦明和她在岛上的居所,虽然重建过,每个房间的面积都扩大了一倍,但排布位置和先前没有差别。
如果她没猜错,傅谦明的特殊收藏仍旧放在影音室里。
她推开沉重的隔音门,发现银幕上闪动着画面,神情微怔。
没想到有人在。
傅谦明坐在沙发上,不悦地朝门口望过来。他怀里半拥着的女孩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小脸,只是对视时多了些不知名的惊惶。
云灯难免讶异,心底发沉。
申雪舒杀青后她们就没再见过,甚至都没怎么发消息联络。
原以为没有消息就是一切正常,出了事她自会求救。可现在看来,令她不敢求救的状况也有得是。
“睡醒了?”傅谦明自然地拍了拍另一边的座位,大有左拥右抱的架势。
云灯冷冷地站在原地,只一瞬间就想好了立场。
“她为什么还在这里?”
**
叶平川真没想到,一个“临时聚聚”的午餐会也会来这么多人。
昨天下飞机就直接奔赴的家族晚宴已经耗尽了他的假笑份额。今天的他走高冷路线,非必要不攀谈,专往犄角旮旯的地方躲。
好在许多人前一晚都和他见过也寒暄过,礼节到了就好,没有拽着他不肯放的。
他躲到阳台上透气,心烦意乱地拽松了领带,皱着眉拿出手机查看。
有人走过,只能看到他半倚栏杆的侧影。这位“家主至交的神秘远亲”正一脸高深莫测地盯着手机屏幕,时不时滑动两下,不知在密谋些什么家族大事。
实际上他是在给云灯点吃的。
他挑得非常用心,揣测云灯现在是否已经睡醒,还要玩多久手机才会下床洗漱,最有可能想吃的菜系是什么,皱褶的眉心不自觉地展平。
这是他今天从起床到现在,唯一可以放松的娱乐。
除了年长的叔伯,这里还有不少是他的同龄人,每一个都带着和气的笑脸,端着酒杯松弛随意。可仔细听,聊的不是能源就是地皮,项目一个接着一个。
叶平川心想,人丁太兴旺了也是麻烦。竞争这么激烈,还不如多几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呢。
尽管不情愿,他还是把聚会中有意无意探听到的消息编辑成短信,发给叶鸣泽。还没过两分钟,有人用什么东西甩了一下他的后腰。
碰瓷呢?他转身,跟轮椅上的人对了视线,意外地挑眉,“诶,你不说今天不来了么。”
有人搬来一把椅子给他。叶平川就势坐下,毕竟垂眼看人不礼貌。
更何况,轮椅上坐着的是手握整个叶家命脉的人。
叶鸣泽收好刚刚甩他的珠串,一圈圈绕在苍白的手腕上,声音同面孔般清冷如冰,“闲下来了,就过来看看。”
叶平川评价:“皇帝出巡。”
“……”
“你又不是腿脚残疾,”叶平川有点无语,“整天坐轮椅干什么。”
“懒得走路啊。”他说。
“哈,那很懒惰了。”
叶鸣泽蓦地笑起来,山巅之雪消融,落在眼底竟也有须臾的暖色。
这么大一个家里,只有叶平川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身体不好就少出来吹风。”叶平川不懂他,“你活得结实点,那些人不就不会再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盼你早死了么。”
小时候那场劫难虽然获救及时,到底还是让他落了弱不经风的病根。
“和我身体好坏有多大关系呢。”叶鸣泽淡淡地说,“从生下来,盼着我死的人就不止一两个。
叶平川抿了抿嘴唇,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攥着手机叹气。
他想象不到同是一家人,为了争权夺利互相迫害的局面,要是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他现在指不定心理有多扭曲呢。没准儿叶鸣泽活成这样已经算好的了。
“今天见了几个女孩?”叶鸣泽问,“有没有中意的。”
“丧心病狂啊。我有老婆了好么。”叶平川翻他一眼,“人家是来跟你相亲的好吧,怪不得你越来越不爱露面,把我推出来替你挡灾呢?”
叶鸣泽没跟他计较,轻飘飘道,“结了又离,折腾什么呢?”
他和云灯的事只要有心,并不难查到。
叶平川哼了一声,“我乐意呗。”
他结婚太早,连叶鸣泽也一度怀疑他是为了躲避家族内部安排的相亲,为了所谓的自由恋爱,才急着跟人凑一对。
虽然生在旁系,可他跟叶鸣泽关系密切,他的婚姻依然需要通过家族内部审核。
叶平川至今都不知道。当初云灯的身世过往被翻了个底儿掉,家族里主事的长辈全部投了反对票。
到最后,是叶鸣泽一人独裁,勒令不予干涉。
一方面是他认为叶平川这样轻率地踏入婚姻,注定走不长远——现实已得到验证。
另一方面,在家族的小辈里,他的确最喜欢叶平川的性格,时不时就会叫人去打听南江的新鲜事。
可惜叶平川不喜欢京市,每次召过来见面,都叫人幻视一只蔫头耷脑的大狗。否则有他在身边作伴,日子应当会过得更有趣些。
“需要我提醒你吗?那是你的前妻,不是现任。”
叶鸣泽委婉道,“上次的事也好,以后也罢,你没有义务对她负责。”
“啧,”他不爽地说,“不是法定夫妻就不能负责了?就这觉悟,我看你还得再单身三年起步。”
“……”
“唉,你肯定不明白啊。”
叶平川有点惆怅,又有点同情地望着他,“因为你根本不敢放心地喜欢任何人,对吧。”
叶鸣泽的身边人不好做。离得近了会被怀疑用心,提防和猜忌最伤感情,离得远了更不必说,压根没办法培养出感情来。
在阴谋诡计里长大就是这样。假如寒夜里有女孩给他端一杯热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好贴心好感动”,而是“这茶不干净有人想害我”。
完蛋。
叶平川忽然心跳加速。因为想到,如果是云灯给他的茶,他一定会喝。
就算茶看起来有问题,他也会觉得,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用意,先配合了再说。
他发觉不管云灯做出什么离奇的事,都不需要她解释,他自己就能给她找到理由。即使她闯出的祸再大,他也不可能放任不管。即使他要为此打破,违背过往生活的原则。
这一次是,下一次也是。
叶鸣泽就眼看着他毫无征兆地傻笑,仿佛恶疾发作,还给了自己胸口一拳,“唉我说你别太爱了。”
“……”
叶鸣泽无奈地撇开眼,摩挲转动着腕上温润的珠玉,思索片刻,中肯道,“往后如何,还很难说。”
叶平川觉得他话里有话。
天色阴沉黯淡,似乎有一大片乌云压下来,压得空气发闷。
他又低头看了眼手机。
半个小时过去了,云灯依然没有回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