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生巷,巷一生,今朝饮满月,他年斩苍龙。」
院外的小孩唱着歌谣,院中的海棠花又开了,羞赧的花苞簇拥着两个女孩推来搡去,误伤一地的绯红,
「大师姐!臭老八又欺负我,她下棋输了,用棋子砸我!」
矮个的捂着脑袋十分委屈,眼睛圆圆,说起话来慢悠悠,
「大师姐,这是天元开年来最大的谎言!我才不会输给小九这个笨东西!」
高个的声音既清又脆,十分伶俐,仗着身高去拧矮个子女孩的脸,
大师姐站在院门处,似乎在同门外的什么人说话,根本顾不上两个小的打架,
反正她们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在互殴,院子里都看烦了。
大师姐将来人引去师父的房间,只待了一会儿,那人就离开了,
疾步之下,灰扑扑的斗篷露出里侧精致的衣裳滚边,
阳光就那么随意撒射,溅起的金光刺得老八的眼眯了眯。
「你发什么呆呀?你给我道歉!」
小九抽出腰间的玉笛,捅了她一个踉跄,她绕去身后勒住对方的腰,带进花丛中,惊起三两蝴蝶,
大师姐在师父的房间里待了很久,一直到晚饭时间过去很久,
月色清晖照亮这一隅小院,两人才从房间里出来,
师父精致的眉眼中没什么感情,一丝忧愁若有似无,
女孩们执着各自的乐器,吵嚷个没完,淡淡说了什么,
院内顿时寂静下来,有什么东西从月光始终照不亮的角落里,
攀爬到众人的脊背,留下遍身的凉意。
老八施施然站起身,对师父说,
「小九年纪这么小,容易坏事……」
后面的话语逐渐模糊,像墨滴化入水池,记忆荡开去,留下暧昧的昏暗,
仔细看去,那浑浊中渗出浓稠的血,漫上谁的双眼,
「为我们报仇!小九你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啊——」
我明白,我又梦到了师父和师姐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夜了。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她们一定安安全全的,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没来得及回家。
「叫你娘的狗玩意儿!」
躺在不远处的老头踹了我一脚,从衣服破洞伸手进去,挠了挠脏兮兮的背,翻过身又睡过去了。
在街边躲躲藏藏睡了几天,今天下雨,找到了一个破庙,
我不嫌弃它四面漏风,它也不嫌弃我又脏又臭,
庙里有个菩萨站在高台上低头看我,也看一地的叫花子,雨点顺着屋檐的破洞在地上汪出一个窝,有点冷。
那一日醒来后,一生巷被熊熊的烈火烧得什么也没剩下,
小院和海棠化作灰烬,坍塌成一片废墟,
都怪我,等她们回来要骂就骂吧,我一定不会还嘴。
被师父捡回家之前,我就是个小叫花子,现在也不过是做回老本行,还算适应。
头上很痒,大概是长虱子了,头发被火燎得只到肩膀,
挠了几下,还是觉得不舒坦,把头埋进臂弯里,抵着我的玉笛流泪,不敢哭出声,
等我找到师父师姐,他们一定心疼死,等我找到她们,去哪儿也不许把我再丢下,否则我就吊死在老八裤腰带上,都怪她不带我。
一只湿热黏腻的大手摸上我的小腿,我吓得想要大叫,被另一只手死死捂住,
「你是一生巷那个院里的女孩吧,跟着我去过快活日子吧,看你这么小,你那些师姐还没教你人世间最快乐的事吧,我来教教你。」
混杂着不明臭味的嘴巴在颊边喋喋不休,下面的手已经摸到我的腰带,
除了捡回来时还小,师姐帮忙洗澡穿衣,我从未被别人触碰过,何况是眼下,眼泪不受控制上涌,
「师父!师姐!」
「什么声音?吵老子睡觉吗的。」
那老头坐起身眯着眼打量这边,我停下挣扎,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会帮我吗?
我想起一个寻常的傍晚,太阳下了山也很暖,比今夜暖得多,
「师父,要是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你若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出去别说是我的徒弟,师父的小九,是个勇敢的女孩子。」
「臭小九,只有我能欺负你,旁的人若是欺负你,你不用害怕,师姐一定会帮你千万倍讨回来!」
老头沉吟几秒,躺了回去,
「办事滚去里面,再吵老子杀了你们。」
身后的男人嘿嘿笑着赔罪两声,拖着我去了菩萨后头的空地,倒是个好地方,
他脱光自己的下半身,凑了上来,我从那肮脏中一个拧身翻起,这是「舞雩」里的动作,我练习过千万遍,伸出手轻抚过他的脖子,咔地一声后,他一脸不可置信倒下去,
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到这人的脸,三师姐买菜回家时,曾施舍过他铜钱,难怪认得出我,还好他找上的是我。
破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十人左右,腰间挎着乌沉沉的刀,
冲进庙里随意踢打脚下的人,举起火把凑近到他们的脸上辨认着什么,
其中只有一个人腰侧空空,两手交叉置于身前,仰着头,同慈眉善目的菩萨对峙。
「有人见过这个小姑娘吗?」门边一人说着拿出一副画像,
无人回答,那老头也没说话,他分明瞧见了我的脸,也许他习惯对坏事保持沉默,借此来活命。
「全杀了。」他头也没回吩咐道。
无一人来得及发出呼救,十多人一齐出刀,利刃火光相映,留下满地血迹和尸体,
领头的人向菩萨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晃动间露出斗篷下滚边的金线,是那个人。
踏出去的一脚猛地一顿,他回头低喝道,
「后面还有人,给我搜!」
无处可逃,只能破窗而出,雨下得很大,我借着身型矮小的便利钻进树林,后面大喊着什么,
「还有一具成年男子尸体!接着追!」
那领头的人站在原地,回头望去只有一道瘦削狭长的人影。
2.
穿过密林,走到后来我已经迷失了方向,
林子边缘停着一支车队,衣着谈吐似是异族人士,围在火堆旁或吃或唱,
挑了辆最大的马车,躲在车辕下偷偷张望,我以为这么多人在这,追杀的人应当会忌惮,
可来人直接找上车队的领头攀谈起来,领队的人一开始一头雾水,聊了几句后露出十分恭敬的神情,朝对方行礼,
余下的人分散开在营地搜寻,火光正盛,再逃一定会被发现,距离太近了,
正在焦急之时,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十足的恼火,
比起师姐们也不遑多让,漂亮的让我心生亲切,
不合时宜地想起我和老八曾去偷看巷子那头的女孩出嫁,
路边的老头吐了口痰,说那女孩一看就不好伺候,
风扬起红盖头,惊鸿一瞥半张玉石雕琢的脸,
老八马上直起身冲那老头喊了一句,
「她那么漂亮,能是什么坏人!」
这女孩生气都这么美,应该也不能是个坏人吧,刚要叫嚷,我起身捂住她的嘴一起滚进了车内。
她瞪大了玻璃珠一样的双眼,抬手就给了我一个巴掌,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完全听不懂,可外面的人越搜越近,
我想了想给她跪下,一口气磕了十来个头,她皱着眉,总算没再喊叫,
叩叩——外面的人敲了敲,
「打扰了,我们在搜捕一个逃犯,请问小姐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
那女孩抚了抚裙摆,侧过白玉般的脖颈瞄了我一眼,我紧张万分地又给她磕了两个,
「没见过,这里都是我的人。」
她会说姜国的通用语!还十分标准。
外面的人没有再回话,过了会儿,他们自己的人来了,仍是站在车外说话,
这次叽里咕噜的,我全然听不懂,只能从语气里猜测,这些人都是来保护和伺候这个女孩的,
「臭死了,你跟着桑普去洗漱,完了再来找我。」
她昂起下巴吩咐道,我留了下来,保住小命,学着四师姐的样子,在脑后扎起一个小辫子,有点滑稽,纱月干脆让桑普拿了套男孩的衣服给我穿。
纱月的车队是个戏班子,可说唱戏也并不准确,
「为人送葬的单子我们也做的,看你挂个笛子,想来通几分乐理,我们这正好缺一个吹唢呐的。」
我吹了首院外孩子们常唱的歌谣,呜呜咽咽,
大家不好意思捂耳朵,纱月却说很有感情,说不定生下来就是要干吹拉弹唱这行的,我听不懂好赖话,有点脸红。
车队从棠城离开的那日,我在路边看到了那个脖子被拧断的男人,下面被割掉了,停着许多苍蝇,几只流浪狗围成一圈。
纱月掀起车帘随意看了眼,回头问我,
「是你认识的人?要帮你下葬吗?」
我摇了摇头,
「师父师姐不见了,我要去找她们。」
她一脸冷漠,「是不是死了?」
我敢怒不敢言,师父师姐那么聪明,一定平安无事。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死人再正常不过了。」
说着,她凑近脸神神秘秘地低声道,
「我阿爹阿娘都死啦。」
看我惊的努力找话安慰她的样子,她仰起头大笑,
「真是个傻子,他们活得好着呢,还给我生了个小阿妹。」
笑着笑着,她冷下脸,不再吭声,
「我救你一命,你帮我做一件事。」
「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什么事我都愿意,哪怕你要我的命,找到师父师姐后我就给你。」
「等到了玉京我再告诉你。」
3.
到达玉京时,枫叶铺了满城,美得叫我这个土包子说不出话,
玉京这么美,为什么师父那么讨厌玉京呢?
我们从不被允许谈起外面的世界,
「玉京到底什么样?」我偷偷问老八,
老八用袖子挡住嘴巴,眼神乱飞,
「很美很美,但不是个好地方。」
「你怎么知道?」
老八把手举得高高的,
「师父!老小又在打听玉京了。」
老五也举手,「老小问,老八答的!」
我来不及拦她们,三个人被罚去试药,那时候,还以为一生巷的四季,就是我们的一生。
一片枫叶悠悠转进马车里,纱月随手掸了出去,
「发什么痴呆?昨天教你的,你背完了吗?」
我老实点头,纱月仿佛第二个师父一样,每天盯着我学平羌话,
奈何我这人于学习实在不开窍,进度之缓慢,让纱月不可置信,
「大姜的人都像你一样笨吗?」
我又摇摇头,「师姐们课业很厉害。」
难免想到,就是因为拖后腿,所以她们才不带我的吧。
「平羌无用,被姜压得连年进贡翻倍,不过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大仓派了使者团来,听说要把你们的公主带走,否则仓的铁骑就要踏平你们的土地,杀光你们的族人啦。」
纱月神色不豫,对这种事并不感到痛快,
「为什么要带走公主,公主是什么物件吗?」
我不由得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公主的命运担忧起来。
路边突然吵闹起来,一帮佩戴金属兵器皮甲的人随意从路边拖走一个女人,往人迹罕至的巷子里走去,一边发出肮脏意味的笑,
她冷漠地向我看过来,
「看到了吗,那就是仓的人,他们是畜生,看到漂亮女人就挪不动,想就地□□的畜生。」
一个妙龄女子被从闹市拖走,旁的人只作瞎了一般四处躲藏,丝毫不敢上前阻拦,
我掀了车帘就要下车,被纱月从身后揽住一把拖回车内,
「你逞什么能,难道大姜的城防真的死光了不成?」
她力气怎么这样大,被师父收养后练武多年,竟挣脱不得,
拉扯间,那女人的叫声微弱下去,我转身用两指在纱月腰下处轻点,她霎时红了脸,一脸愤懑收回桎梏我的手臂,
我跃下车去,直奔巷子深处,那帮人脸朝内撅起屁股,发出兴奋的嚎叫,
借力墙壁一脚蹬起,侧身踢开三五人,破出一个口子,那女子几乎晕厥过去,苍的士兵举起手里的兵器,愤怒地朝我围过来,
我负起那女子在背上,只恨平日里怠懒,换做师姐里任何一个人,都能把这帮人打趴下,
巷外奔进来一队骑兵,冲进巷子内,纷纷抽剑同仓的士兵们对峙,仓的人一脸阴狠,死死盯着我,
骑兵队后走出一匹高大的马,哒哒哒地挡在我身前,马上的人低头和仓的人说了什么,他们不甘心地慢慢撤出巷子,我松了口气,把背上的女人放在墙边,脱下外衫盖在她身上,
那人从马上下来,脱去头盔,露出一张意外白皙文雅的脸,
「感谢出手,是我们来迟了。」
我刚要开口同他道谢,纱月盖着头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柔弱地倒在我身上,把昏迷的女人从我怀里挤了出去,
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块头纱给我也盖上,死死掐了一把我的腰,我在头纱下龇牙咧嘴,被纱月半扶半拖离开了那里。
纱月驱赶车队快点找过夜的地方,一边斥责我,
「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保护自己都不够用,他们的安全自有人去负责,你的命归我!」
看着纱月怒气冲冲的脸,我突然福至心灵,
「你来玉京,需要我做的事,是跟那位公主有关吗?」
纱月不肯回答,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说得太多担心我到处宣扬,
这话毫无道理,离开车队十米远我都担心会被丢下,找不到路,况且我也没那么蠢笨,只是身边的人比较聪慧,显得我没那么突出,
把这话说给纱月听,得到一番狠狠的奚落,并且勒令以后不许再不自量力,
因自小挨揍长大,我十分会看脸色,再忤逆她说不定也要吃苦头,连连点头附和。
4.
「殿下,那人到玉京了。」
长长的宫廊在夕阳中,一半高贵的暖金,一半浑浊的冷灰,
宫室内没有点灯,一个华服女子枯木般坐着,好似没有听见廊下跪着的人说的话,
「殿下?」
「下去吧,我知道了。」
纱月同我说,皇宫邀请戏班子去表演,
「皇上想看我们送葬?我们会不会被砍头啊?」
我一定是露出了很不礼貌的表情,
否则她不会把我的胳膊拧出老大一块淤青,
以至于在宫宴上见到老八的时候,她从滑落的衣袖下看到后脸色大变,
「有人欺负你?」
我摇摇头,撞进她怀里,我们之间的肢体接触一向火药味比较浓,
突然这么温情,老八的身体都僵住了,
「你长高了,都与我一般高了。」
我忍不住在她肩头偷笑,然后放开狠狠拍打她的胳膊,
「你们去哪了!害我担心死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出现一个小侍从,朝老八深深低头,
「殿下,宫宴开始了,还请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这才注意到,她向来披散的长发挽成一个精巧的发髻,
丝带和珠钗相映,衣裙繁复,金银丝交缠成连理枝,在裙摆闪闪发光,
但老八还是那个老八,是我最熟悉的师姐。
「你先去坐好吧,待宫宴结束后我来找你。」
她松开我的手,优雅地走到离主位最近的位置落座。
我则回头去寻纱月,在她复杂的眼神里解释我和老八的关系,
「原来,你是她的小师妹。」
「糟了,忘记问她师父和其他师姐怎么样了。」
「放心吧,你一定很快就能见到她们了。」
我高兴地举起唢呐,轻轻吹起一生巷小调的几个音节,老八投来不忍直视的眼神,
她一定听出来了,那是我们从小唱到大的歌谣,
「一生巷,巷一生,今朝饮满月,他年斩苍龙。」
纱月从我手中夺走唢呐,斥责我高兴地失了智,
宫宴开场,皇帝才姗姗来迟,他不是个龙威深重的人,头小肚子大,笑起来一团和气,
身边跟着一个侍从,身形有些眼熟,那人弯下腰来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
皇帝突然看向戏班子的方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是公主在民间的故人?模样倒是亲切。」
「我儿,你不如把她接进宫里,好好相处一阵子。」
老八朝皇帝跪下,脊背挺得紧紧的伏在地上,她额间的花钿都要被弄脏了吧,
「请陛下赐小师妹一杯并蒂红。」
场上寂静下来,皇上打量了老八几秒,笑眯眯点头,
「既是你所求,朕没有不答应的,谁让你是朕最疼爱的公主呢。」
什么公主?难道老八会被这皇帝送去仓和亲吗?我得想办法把她带走,喝完这杯酒我们就离开皇宫,
那小侍从不知道从哪端来一杯酒,稳稳跪在我面前,
「请小姐饮酒。」
我端起那华美的酒杯,香气扑鼻,这杯唤做并蒂红的酒,应当是好酒,
我望向老八的方向,她怎么离我这么远,
「姐姐,你要我喝这杯酒吗?」
老八仍然跪在皇帝身前,没有动,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我,
纱月半跪起身,手攥得紧紧的,脸色黑得可怕,却被桑普死死拽住,
「姐姐,你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师父和其他师姐们在哪,如果你见到她们,告诉她们,我长大了,还交到好朋友了。」
纱月低声喊道,「你是傻子吗!」
老八似是颤了颤,可仔细看又没有,
我低头冲纱月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醇美的酒液顺着喉咙,带起一股热流烧遍经脉,
五脏六腑被一把刀狠狠搅动,奇怪,喝下去的酒怎么又流了出来,
抬起手背擦了擦,是老八最喜欢的红色,真红啊,
像小院春风里摇摆的海棠,像师父眉心的痣,像师姐们指尖的丹蔻,
像老八捡我回家时,手心落下的伤痕,
像我短暂人生里,把所有美好回忆一把烧毁的那场大火,
长大一点也不好,
那火似是还在烧,烧到了我的身体里,没关系,没关系,我决定好好睡一觉。
5.
老鼠一生下来就是老鼠,公主一生下来却并不是公主,
是她的父亲,一个欺男霸女半辈子的流氓,在前朝内忧外患,风雨欲来之时,
摇身一变成为起义军首领,一路从海边的渔村,打到穷极浮华的玉京城,
前朝皇帝像狗一样,在他的砍刀下摇尾乞怜,最终也难逃一死。
黄袍加身,百般推辞,他建立了新的朝廷,也许是杀孽太多,
他废老大劲娶的贵女皇后,折腾来去,只生下个女儿便撒手人寰,
要女儿有什么用,丢进废弃宫室,生死看命去罢,
剩下那些女人,中看不中用,连个几巴影子也没能让他看到。
那怎么行,他的皇位谁来继承,左思右想,海边那个渔村里,
他曾经强迫过一个女人,听说是生了个小孩,没准是个儿子呢?
万里加急,他派亲卫去找,上天入地也要把人带回来,
说不准是谁的运道好,那女人死之前确实生了个儿子,带回来验也不用,
贼眉鼠眼,一看就是他的种,这下放心了,这心一放下,他的身体也不中用起来,
朝廷大事一概丢给老鼠儿子,他得寻仙问道,求鬼拜佛。
老鼠冶游宫中,日日极乐,浪荡到人迹罕至的花园中,偶遇了一个落魄仙女,
那高贵不似凡人的美貌,长在他的心坎上,登时点燃了他的欲望之火,
□□之后,扬言要娶她,女孩自尽不成,被严密看守起来,
老鼠去找父皇,给他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父皇虽是个畜生,当了几年天子,竟被熏陶出了伦理道德,
一看之下,那女孩长得和自己早死的皇后一般无二,亲儿子竟上了亲女儿,
抓起手边一大把神仙药,也没能挽回稀烂的心脏,皇上一命呜呼。
妹妹怎么了,老鼠心想,总归还差个娘,现在亲爹死了,他就是天,
当皇后是不成了,这女人不大配,那就封个公主吧。
于是,公主成为了公主。
公主生下的女儿,还是公主。
她不懂这个世界,皇上很奇怪,一会儿让她喊舅舅,一会儿让她喊父皇,有外人的时候喊舅舅的多,
母亲清醒的时候很少,不清醒的时候,会把她当作迷路的小宫女,为她扎头发,把她抱在怀里唱童谣,
清醒的时候,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用尽一切方法杀死她,
很多次就差一点点了,要是真的死了该多好啊,她想,可母亲总是在最后关头再次陷入疯癫,给她包扎,大喊要大夫,太可惜了。
父皇偶尔来看她,带着看不懂的笑意上下打量她,然后要她在门外站着,听他在里面折磨她的母亲。
她觉得母亲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活人了,哪有一个活人,活得比死还要痛苦千万倍呢。
临近八岁的时候,母亲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叫她来床前,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多太多,她看不清,
母亲对皇帝说,
「我要死了,你把她送走吧,送得远远的。」
皇帝豆大的眼睛里,流了几滴水出来,一脸恳切答应了,
找个年纪大了的官妓,将女孩丢给了她,
红枫落尽的日子,她们离开了玉京,
临走前,皇帝突然想起,眼前这个半大女孩还没有名字,他想了想,
「就叫姜久吧,你也希望父皇和这天下长长久久,对不对?」
「去吧,跟着师父好好学本领,说不定还能帮上父皇的忙呢。」
6.
女人总是用怜悯的眼神看她,摇摇晃晃去往江南的马车上,她抽出私藏的匕首压住女人的脖颈,
「不许再那样看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师父两手摊开,
「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再那样看你,但是你知道的,皇上不会放弃监视你,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她们随便挑了个镇子,买下一座荒芜的小院,就那样住下,
院里不知不觉多了许多女孩,俱是师父从外头捡回来的,
家人不要的,卖进勾栏的,都被她带回来,美其名曰给自己作伴,
姜久打心眼里嘲笑这女人,从来便独来独往,对「师姐们」视若无睹,带回来的女孩们也都很害怕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妹。
她活得像具行尸,去镇子外的河边,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露水落了满身,冰得她以为自己死了,
她闭上眼睛,感受心脏逐渐微弱的过程,有一种类似自由的快意,
鼻子上突然伸过来一只爪子,她太恼火了,准备将这耽误她去死的人一起弄死,
睁开眼却发现是个狗一样的生物,
一块破布里伸出细伶伶的,四条树枝般的手脚拄在地上,毛发乱糟糟盖住大半张脸,
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糊了陈年黑灰,脏得像个拖把,
姜久觉得完全不必出手,这东西过不了冬天,自己就会死,随意一脚,把它踹翻在地,就离开了。
再次看到这东西,它竟然混进了镇子里,躺在包子铺拐角的墙根下,面朝着墙,一动不动,
她上前看了眼,还有呼吸,没死,想了想,从荷包中掏出一枚纸,
「喏,这是钱,可以买到包子吃,知道什么是包子吧?就旁边那个香香的白胖的东西。」
那玩意儿听见她的声音,慢慢坐起身来,从地上捡起纸,
她笑了,转身去镇外的河边,这次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
躺下后翻来覆去,她觉得今天一定是风水不对,找不到死的感觉了,倒是心脏被一根线吊着似的,在半空中晃悠,
「我只是饿了,买点吃的再继续。」
一个利索起身,就回了镇子里,
包子铺前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人群里传来老板厉声的喝骂,
「狗娘养的杂种,拿个纸片就来偷包子,让你偷!让你偷!」
她钻进人群中,包子铺的老板是个胖男人,拽着根小臂粗的擀面杖,在空气中挥舞出可怕的破风声,
狠狠落在地上那脏东西身上,它已经彻底不动了,手里却还紧紧攥着一个包子,
姜久看定了定,还是上前一脚将那男人踹出丈远,胖子大喊,
「娼妓窝里教养出来的小娼妓!也敢在爷这动手脚,我今天就要你…」
话音未落,姜久一匕首下去,一只胖乎乎的手掌,带着血,挂着筋,扑哧一声,落在地上,
她蹲在脏东西的身前,冷漠地看着,似乎在等着宣告它的死,
脏东西的手微弱抽搐了一下,一分一分,努力向她的方向挪动,
中途有那么一会儿停下了,她心想,总算是死了吧,
可那手又蹭起来,终于碰到她的鞋,脏东西松开了自己的手,
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包子,又点点她的鞋尖,
「给我吃?」
脏东西没有说话,姜久甩甩匕首上的血,甩到了包子上,落下朱砂一般的红点,
她好像听见一声小小的叹息,似是遗憾,又似是在道别,
匕首塞回腰间,她俯下身去,抱起那脏东西,一步一步回了家,
路上,姜久哼唱起一首童谣,那调子于她十分熟稔,
哦,大概是她那命苦的母亲曾经唱过的,她改了改词,
「一生巷,巷一生,今朝饮满月,他年斩苍龙。」
她想,既然我还没死,那你也活着,等我快死了,我一定会杀了你。
怀里的脏东西颤抖着抓住她的前襟,姜久仍是一脸冷漠,
「就叫你狗吧,我讨厌姓姜,干脆跟那女人一道姓檀好了,檀狗。」
7.
耳边不甚清楚地,唢呐高高低低呜咽,檀满月在一阵晕眩中寻思,
「这是谁的葬礼?哦,应当是我的,我好像死了。」
原来死了还能听到活人的声音,
「她真的会醒过来吗?不会被骗了吧?」
「怎么听见了纱月的声音,她给我办的葬礼吗?」
灰暗褪去,光渐渐亮起,纱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好像动了一下,是不是?」
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声,再次醒来后,她不敢相信地四下张望,
「这里是阴曹地府吗?怎么长得跟活人的世界一样呢?纱月你也死了吗?」
纱月捧住她的脸,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颠三倒四地解释后,檀满月才弄清楚,自己没有死,
那杯毒酒没能立刻要了她的命,纱月瞒天过海从玉京的人眼皮子底下,偷偷带走了她的身体,
在桑普的帮忙下,寻到平羌的巫医,把她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虽说是没死成,可到底伤了根本,需得好好调养。
满月自醒来后就一脸踌躇,似是什么话含在嘴里,
纱月白了她一眼,
「想问什么,大胆问吧,我还能扒了你的皮,再杀你一次不成。」
「你知道我师姐怎么样了吗?」
满月一骨碌答道,
纱月费了一番功夫和她厘清,自满月死在宫宴上,姜久命人带走了她的尸体,纱月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见姜久而来,在满月失去生命气息的身体旁,她质问姜久,
「你千里迢迢给我递信,说是能解平羌之危,又叫我路上搭救了她,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救她?救了她又要一杯毒酒杀了她?」
姜久俯下身去理了理小九的额发,
「我的话仍然作数,你借兵给我,我杀了想杀的人,你们平羌自然无事。」
「可我没办法相信你,一个连自己妹妹都杀了的人,你这样的人太可怕了,小九她日夜惦记着你们,你何至于此!」
「死了不好吗?我认为死亡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甜美的事,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啊,希望我们都能早日归于死亡。」
纱月抬手给了这疯言疯语的女人一巴掌,离开了皇宫。
是夜,在城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城防将军找上门来,说是愿意帮她找到小九的尸体,并运出城去,
「跟你很熟吗?你难道是个好人?你们玉京城里,还能有个清白的人?」
那将军面目黯然,
「小九姑娘那日救下的人,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很感念她出手相助。」
纱月半信半疑,
「那姑娘呢?」
少年将军低着头沉默许久,一滴泪水轻轻落在手中的头盔上,
「是我没看住她。」
纱月不再多言,只和他约定好了时间地点,果然在城外接到了小九的尸身,在那将军的提醒下,紧赶慢赶,留下了这倒霉蛋的一条命。
「师姐呢?她现在如何了?」
满月追问道,
「听说仓的军队已经攻打到玉京城下了。」
满月闻言不顾破烂的身体,强行坐起身来,从床上溜到地下,
毫无犹豫地跪在纱月面前,就像初见那般,给纱月磕了一个头,
「我知道你是平羌的圣女,带着军队而来,纱月,求你帮帮我。」
纱月一脸恼火将满月从地上拉起来,她的胸腔不堪这么点动作,顿时咳出一口血,
慌得巫医大人拄着拐杖来看了又看,
「是,我是带着将士们来的,可是你凭什么让我把人交给你,难道你能打退仓的军队吗?愚蠢!你对战争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满月瞪大双眼,「是啊,你说的对,我太蠢了,我根本不会打仗,要了人也是白白送死。」
当晚,趁着大家入睡,满月偷了一匹马,跑了。
8.
雪下的真大啊,江南长大的满月,从未见过这样苍白的世界,
可她顾不上细细欣赏,只能一再催促□□的马儿,
「再快一点好不好?我要去见我的姐姐,你觉得她是坏人吗?我觉得不是,她要是想杀我,我也是甘愿的,可是我又没死,我既没死,那就要去见她,总归我们是姐妹,生或死,我都想和她们一起,你说呢?再快一点吧马儿,再快一点吧。」
马蹄踏过的雪地,留下脚印,很快被新一轮雪花覆盖,次第绽放的红梅,一路蜿蜒。
玉京城门已破,满月一人一马直捣皇宫,路边满是尸体,城防的人仓的人城中的百姓,肢体层层堆叠,
铺子民房接连被火把点燃,仓的人嚎叫着冲进去,刀尖挂着人头,手中拖着一半尸体,三三两两冲出来,
有士兵裸露着下半身,对地上毫无生息的女子耸动起身体,被满月从笛子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轻轻一带割断了喉管。
一路杀了不知多少人,终于第二次来到那辉煌灿烂的皇宫,哪怕在血泊之中,也毫无顾忌宣扬着自己的威势。
满月的手臂因用力过度,有些微颤抖,她甩了甩,拾级而上,走到快顶端,滑下来一个脑袋,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城防将军的头,他白净的脸已被化得不像样,双目怒睁,看向不知何处,
揉身纵跃,满月轻巧的身体在墙面轻轻一点,从如狼似虎的敌军头上翻身进了主殿,不妨两眼一黑,胸口再次刀绞一般疼痛,找了个柱子勉力撑住,咽下口中的铁锈味,
殿内的高台上,皇帝与姜久相对而立,姜久的脚下放着个血淋淋的包袱,也许是谁的头,
「师姐!」
姜久嘶哑着嗓子徐徐道,
「你最不听话,从不按照我的安排走。」
「师姐,我来接你回家。」
姜久的嘴角牵起一个难得温柔的微笑,却被一旁的皇帝打断,
「一帮子娼妓,何来的家,我的女儿,赶紧放弃吧,难道你们还想活着走出玉京吗?」
「别挣扎了,你是父皇最爱的女儿,不管做错什么事,父皇都原谅你,到父皇这里来吧,父皇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
姜久仿若未闻,抬手招了招满月过去她身边,
「小狗,师姐真舍不得你,从捡你回家那天,我就想好了,哪天我若死了,一定带上你一起。」
满月半跪在地,仰着头看向她的师姐,双眼蕴含着世上最信赖的泪水,
「师姐,我觉得这样很好,到哪里我都想和你一起。」
「跟屁虫,永远也长不大,师父她们被我早早送出城,你兴许还能再见到她们。」
「那你跟我一起离开玉京吧,我们离开这里,这辈子,下辈子,永远也不回来!」
许久之后,姜久点头,在满月欣喜的眼神里,将她拉进怀中,轻抚那头怎么也无法长长的头发,
眼神望向宫门外,远远的地方掀起声浪,纱月尖利的嗓音尤其明显,
姜久弯腰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来,塞进满月的怀中,
「你帮我把它先带出去吧,我亲手杀了皇帝,就来找你。」
满月的手抖了抖,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稳住臂膀,将那东西托在怀中,
还没待她说话,姜久已侧过身,向皇帝走去,他手拎天子剑,疯癫大笑起来,
「就算你杀得了我,还不是要养大这孽种,你就像你娘一样,你们都一样软弱!」
满月偏过头,在姜久看不到的地方,一大口血再也咽不住,争先恐后涌落怀中的包袱上,
在本就血迹斑斑的锦布上,又添一层新鲜的艳丽的红,
「师姐,我出去等你,你可要快点啊。」
纱月带着的平羌士兵离主殿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她那风中飘扬的头纱,
姜久和满月背对背,一个往殿门外,一个朝高台上,
宫装与短衫在地上拖拽成两道平行的,永远无法相交的线。
「师姐,我等你。」
身前纱月带着士兵冲来,与仓的人交战,,身后一道利刃刺穿血肉的扑哧声,
人影与刀光中,满月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地,胸膛不停起伏,每一次起伏,伴随着鼻子和嘴巴中涌出无穷无尽的血,
她伸手揭开怀中包袱的一角,只看到一个小小的不足月的婴孩,浑身青紫,
心口处破开一个洞,早已死去多时,
满月想笑,可是她没力气了,师姐杀了那畜生吧?她报仇了,师父她们也活了下来,
真好啊,她想道,太好了,天元开年来,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那首歌谣,她从记事起就会哼唱的,师姐哄她入睡的那首歌谣,
「一生巷,巷一生,今朝饮满月,他年斩苍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