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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溅玉京

    1.

    「一生巷,巷一生,今朝饮满月,他年斩苍龙。」

    院外的小孩唱着歌谣,院中的海棠花又开了,羞赧的花苞簇拥着两个女孩推来搡去,误伤一地的绯红,

    「大师姐!臭老八又欺负我,她下棋输了,用棋子砸我!」

    矮个的捂着脑袋十分委屈,眼睛圆圆,说起话来慢悠悠,

    「大师姐,这是天元开年来最大的谎言!我才不会输给小九这个笨东西!」

    高个的声音既清又脆,十分伶俐,仗着身高去拧矮个子女孩的脸,

    大师姐站在院门处,似乎在同门外的什么人说话,根本顾不上两个小的打架,

    反正她们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在互殴,院子里都看烦了。

    大师姐将来人引去师父的房间,只待了一会儿,那人就离开了,

    疾步之下,灰扑扑的斗篷露出里侧精致的衣裳滚边,

    阳光就那么随意撒射,溅起的金光刺得老八的眼眯了眯。

    「你发什么呆呀?你给我道歉!」

    小九抽出腰间的玉笛,捅了她一个踉跄,她绕去身后勒住对方的腰,带进花丛中,惊起三两蝴蝶,

    大师姐在师父的房间里待了很久,一直到晚饭时间过去很久,

    月色清晖照亮这一隅小院,两人才从房间里出来,

    师父精致的眉眼中没什么感情,一丝忧愁若有似无,

    女孩们执着各自的乐器,吵嚷个没完,淡淡说了什么,

    院内顿时寂静下来,有什么东西从月光始终照不亮的角落里,

    攀爬到众人的脊背,留下遍身的凉意。

    老八施施然站起身,对师父说,

    「小九年纪这么小,容易坏事……」

    后面的话语逐渐模糊,像墨滴化入水池,记忆荡开去,留下暧昧的昏暗,

    仔细看去,那浑浊中渗出浓稠的血,漫上谁的双眼,

    「为我们报仇!小九你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啊——」

    我明白,我又梦到了师父和师姐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夜了。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她们一定安安全全的,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没来得及回家。

    「叫你娘的狗玩意儿!」

    躺在不远处的老头踹了我一脚,从衣服破洞伸手进去,挠了挠脏兮兮的背,翻过身又睡过去了。

    在街边躲躲藏藏睡了几天,今天下雨,找到了一个破庙,

    我不嫌弃它四面漏风,它也不嫌弃我又脏又臭,

    庙里有个菩萨站在高台上低头看我,也看一地的叫花子,雨点顺着屋檐的破洞在地上汪出一个窝,有点冷。

    那一日醒来后,一生巷被熊熊的烈火烧得什么也没剩下,

    小院和海棠化作灰烬,坍塌成一片废墟,

    都怪我,等她们回来要骂就骂吧,我一定不会还嘴。

    被师父捡回家之前,我就是个小叫花子,现在也不过是做回老本行,还算适应。

    头上很痒,大概是长虱子了,头发被火燎得只到肩膀,

    挠了几下,还是觉得不舒坦,把头埋进臂弯里,抵着我的玉笛流泪,不敢哭出声,

    等我找到师父师姐,他们一定心疼死,等我找到她们,去哪儿也不许把我再丢下,否则我就吊死在老八裤腰带上,都怪她不带我。

    一只湿热黏腻的大手摸上我的小腿,我吓得想要大叫,被另一只手死死捂住,

    「你是一生巷那个院里的女孩吧,跟着我去过快活日子吧,看你这么小,你那些师姐还没教你人世间最快乐的事吧,我来教教你。」

    混杂着不明臭味的嘴巴在颊边喋喋不休,下面的手已经摸到我的腰带,

    除了捡回来时还小,师姐帮忙洗澡穿衣,我从未被别人触碰过,何况是眼下,眼泪不受控制上涌,

    「师父!师姐!」

    「什么声音?吵老子睡觉吗的。」

    那老头坐起身眯着眼打量这边,我停下挣扎,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会帮我吗?

    我想起一个寻常的傍晚,太阳下了山也很暖,比今夜暖得多,

    「师父,要是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你若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出去别说是我的徒弟,师父的小九,是个勇敢的女孩子。」

    「臭小九,只有我能欺负你,旁的人若是欺负你,你不用害怕,师姐一定会帮你千万倍讨回来!」

    老头沉吟几秒,躺了回去,

    「办事滚去里面,再吵老子杀了你们。」

    身后的男人嘿嘿笑着赔罪两声,拖着我去了菩萨后头的空地,倒是个好地方,

    他脱光自己的下半身,凑了上来,我从那肮脏中一个拧身翻起,这是「舞雩」里的动作,我练习过千万遍,伸出手轻抚过他的脖子,咔地一声后,他一脸不可置信倒下去,

    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到这人的脸,三师姐买菜回家时,曾施舍过他铜钱,难怪认得出我,还好他找上的是我。

    破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十人左右,腰间挎着乌沉沉的刀,

    冲进庙里随意踢打脚下的人,举起火把凑近到他们的脸上辨认着什么,

    其中只有一个人腰侧空空,两手交叉置于身前,仰着头,同慈眉善目的菩萨对峙。

    「有人见过这个小姑娘吗?」门边一人说着拿出一副画像,

    无人回答,那老头也没说话,他分明瞧见了我的脸,也许他习惯对坏事保持沉默,借此来活命。

    「全杀了。」他头也没回吩咐道。

    无一人来得及发出呼救,十多人一齐出刀,利刃火光相映,留下满地血迹和尸体,

    领头的人向菩萨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晃动间露出斗篷下滚边的金线,是那个人。

    踏出去的一脚猛地一顿,他回头低喝道,

    「后面还有人,给我搜!」

    无处可逃,只能破窗而出,雨下得很大,我借着身型矮小的便利钻进树林,后面大喊着什么,

    「还有一具成年男子尸体!接着追!」

    那领头的人站在原地,回头望去只有一道瘦削狭长的人影。

    2.

    穿过密林,走到后来我已经迷失了方向,

    林子边缘停着一支车队,衣着谈吐似是异族人士,围在火堆旁或吃或唱,

    挑了辆最大的马车,躲在车辕下偷偷张望,我以为这么多人在这,追杀的人应当会忌惮,

    可来人直接找上车队的领头攀谈起来,领队的人一开始一头雾水,聊了几句后露出十分恭敬的神情,朝对方行礼,

    余下的人分散开在营地搜寻,火光正盛,再逃一定会被发现,距离太近了,

    正在焦急之时,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十足的恼火,

    比起师姐们也不遑多让,漂亮的让我心生亲切,

    不合时宜地想起我和老八曾去偷看巷子那头的女孩出嫁,

    路边的老头吐了口痰,说那女孩一看就不好伺候,

    风扬起红盖头,惊鸿一瞥半张玉石雕琢的脸,

    老八马上直起身冲那老头喊了一句,

    「她那么漂亮,能是什么坏人!」

    这女孩生气都这么美,应该也不能是个坏人吧,刚要叫嚷,我起身捂住她的嘴一起滚进了车内。

    她瞪大了玻璃珠一样的双眼,抬手就给了我一个巴掌,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完全听不懂,可外面的人越搜越近,

    我想了想给她跪下,一口气磕了十来个头,她皱着眉,总算没再喊叫,

    叩叩——外面的人敲了敲,

    「打扰了,我们在搜捕一个逃犯,请问小姐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

    那女孩抚了抚裙摆,侧过白玉般的脖颈瞄了我一眼,我紧张万分地又给她磕了两个,

    「没见过,这里都是我的人。」

    她会说姜国的通用语!还十分标准。

    外面的人没有再回话,过了会儿,他们自己的人来了,仍是站在车外说话,

    这次叽里咕噜的,我全然听不懂,只能从语气里猜测,这些人都是来保护和伺候这个女孩的,

    「臭死了,你跟着桑普去洗漱,完了再来找我。」

    她昂起下巴吩咐道,我留了下来,保住小命,学着四师姐的样子,在脑后扎起一个小辫子,有点滑稽,纱月干脆让桑普拿了套男孩的衣服给我穿。

    纱月的车队是个戏班子,可说唱戏也并不准确,

    「为人送葬的单子我们也做的,看你挂个笛子,想来通几分乐理,我们这正好缺一个吹唢呐的。」

    我吹了首院外孩子们常唱的歌谣,呜呜咽咽,

    大家不好意思捂耳朵,纱月却说很有感情,说不定生下来就是要干吹拉弹唱这行的,我听不懂好赖话,有点脸红。

    车队从棠城离开的那日,我在路边看到了那个脖子被拧断的男人,下面被割掉了,停着许多苍蝇,几只流浪狗围成一圈。

    纱月掀起车帘随意看了眼,回头问我,

    「是你认识的人?要帮你下葬吗?」

    我摇了摇头,

    「师父师姐不见了,我要去找她们。」

    她一脸冷漠,「是不是死了?」

    我敢怒不敢言,师父师姐那么聪明,一定平安无事。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死人再正常不过了。」

    说着,她凑近脸神神秘秘地低声道,

    「我阿爹阿娘都死啦。」

    看我惊的努力找话安慰她的样子,她仰起头大笑,

    「真是个傻子,他们活得好着呢,还给我生了个小阿妹。」

    笑着笑着,她冷下脸,不再吭声,

    「我救你一命,你帮我做一件事。」

    「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什么事我都愿意,哪怕你要我的命,找到师父师姐后我就给你。」

    「等到了玉京我再告诉你。」

    3.

    到达玉京时,枫叶铺了满城,美得叫我这个土包子说不出话,

    玉京这么美,为什么师父那么讨厌玉京呢?

    我们从不被允许谈起外面的世界,

    「玉京到底什么样?」我偷偷问老八,

    老八用袖子挡住嘴巴,眼神乱飞,

    「很美很美,但不是个好地方。」

    「你怎么知道?」

    老八把手举得高高的,

    「师父!老小又在打听玉京了。」

    老五也举手,「老小问,老八答的!」

    我来不及拦她们,三个人被罚去试药,那时候,还以为一生巷的四季,就是我们的一生。

    一片枫叶悠悠转进马车里,纱月随手掸了出去,

    「发什么痴呆?昨天教你的,你背完了吗?」

    我老实点头,纱月仿佛第二个师父一样,每天盯着我学平羌话,

    奈何我这人于学习实在不开窍,进度之缓慢,让纱月不可置信,

    「大姜的人都像你一样笨吗?」

    我又摇摇头,「师姐们课业很厉害。」

    难免想到,就是因为拖后腿,所以她们才不带我的吧。

    「平羌无用,被姜压得连年进贡翻倍,不过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大仓派了使者团来,听说要把你们的公主带走,否则仓的铁骑就要踏平你们的土地,杀光你们的族人啦。」

    纱月神色不豫,对这种事并不感到痛快,

    「为什么要带走公主,公主是什么物件吗?」

    我不由得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公主的命运担忧起来。

    路边突然吵闹起来,一帮佩戴金属兵器皮甲的人随意从路边拖走一个女人,往人迹罕至的巷子里走去,一边发出肮脏意味的笑,

    她冷漠地向我看过来,

    「看到了吗,那就是仓的人,他们是畜生,看到漂亮女人就挪不动,想就地□□的畜生。」

    一个妙龄女子被从闹市拖走,旁的人只作瞎了一般四处躲藏,丝毫不敢上前阻拦,

    我掀了车帘就要下车,被纱月从身后揽住一把拖回车内,

    「你逞什么能,难道大姜的城防真的死光了不成?」

    她力气怎么这样大,被师父收养后练武多年,竟挣脱不得,

    拉扯间,那女人的叫声微弱下去,我转身用两指在纱月腰下处轻点,她霎时红了脸,一脸愤懑收回桎梏我的手臂,

    我跃下车去,直奔巷子深处,那帮人脸朝内撅起屁股,发出兴奋的嚎叫,

    借力墙壁一脚蹬起,侧身踢开三五人,破出一个口子,那女子几乎晕厥过去,苍的士兵举起手里的兵器,愤怒地朝我围过来,

    我负起那女子在背上,只恨平日里怠懒,换做师姐里任何一个人,都能把这帮人打趴下,

    巷外奔进来一队骑兵,冲进巷子内,纷纷抽剑同仓的士兵们对峙,仓的人一脸阴狠,死死盯着我,

    骑兵队后走出一匹高大的马,哒哒哒地挡在我身前,马上的人低头和仓的人说了什么,他们不甘心地慢慢撤出巷子,我松了口气,把背上的女人放在墙边,脱下外衫盖在她身上,

    那人从马上下来,脱去头盔,露出一张意外白皙文雅的脸,

    「感谢出手,是我们来迟了。」

    我刚要开口同他道谢,纱月盖着头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柔弱地倒在我身上,把昏迷的女人从我怀里挤了出去,

    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块头纱给我也盖上,死死掐了一把我的腰,我在头纱下龇牙咧嘴,被纱月半扶半拖离开了那里。

    纱月驱赶车队快点找过夜的地方,一边斥责我,

    「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保护自己都不够用,他们的安全自有人去负责,你的命归我!」

    看着纱月怒气冲冲的脸,我突然福至心灵,

    「你来玉京,需要我做的事,是跟那位公主有关吗?」

    纱月不肯回答,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说得太多担心我到处宣扬,

    这话毫无道理,离开车队十米远我都担心会被丢下,找不到路,况且我也没那么蠢笨,只是身边的人比较聪慧,显得我没那么突出,

    把这话说给纱月听,得到一番狠狠的奚落,并且勒令以后不许再不自量力,

    因自小挨揍长大,我十分会看脸色,再忤逆她说不定也要吃苦头,连连点头附和。

    4.

    「殿下,那人到玉京了。」

    长长的宫廊在夕阳中,一半高贵的暖金,一半浑浊的冷灰,

    宫室内没有点灯,一个华服女子枯木般坐着,好似没有听见廊下跪着的人说的话,

    「殿下?」

    「下去吧,我知道了。」

    纱月同我说,皇宫邀请戏班子去表演,

    「皇上想看我们送葬?我们会不会被砍头啊?」

    我一定是露出了很不礼貌的表情,

    否则她不会把我的胳膊拧出老大一块淤青,

    以至于在宫宴上见到老八的时候,她从滑落的衣袖下看到后脸色大变,

    「有人欺负你?」

    我摇摇头,撞进她怀里,我们之间的肢体接触一向火药味比较浓,

    突然这么温情,老八的身体都僵住了,

    「你长高了,都与我一般高了。」

    我忍不住在她肩头偷笑,然后放开狠狠拍打她的胳膊,

    「你们去哪了!害我担心死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出现一个小侍从,朝老八深深低头,

    「殿下,宫宴开始了,还请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这才注意到,她向来披散的长发挽成一个精巧的发髻,

    丝带和珠钗相映,衣裙繁复,金银丝交缠成连理枝,在裙摆闪闪发光,

    但老八还是那个老八,是我最熟悉的师姐。

    「你先去坐好吧,待宫宴结束后我来找你。」

    她松开我的手,优雅地走到离主位最近的位置落座。

    我则回头去寻纱月,在她复杂的眼神里解释我和老八的关系,

    「原来,你是她的小师妹。」

    「糟了,忘记问她师父和其他师姐怎么样了。」

    「放心吧,你一定很快就能见到她们了。」

    我高兴地举起唢呐,轻轻吹起一生巷小调的几个音节,老八投来不忍直视的眼神,

    她一定听出来了,那是我们从小唱到大的歌谣,

    「一生巷,巷一生,今朝饮满月,他年斩苍龙。」

    纱月从我手中夺走唢呐,斥责我高兴地失了智,

    宫宴开场,皇帝才姗姗来迟,他不是个龙威深重的人,头小肚子大,笑起来一团和气,

    身边跟着一个侍从,身形有些眼熟,那人弯下腰来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

    皇帝突然看向戏班子的方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是公主在民间的故人?模样倒是亲切。」

    「我儿,你不如把她接进宫里,好好相处一阵子。」

    老八朝皇帝跪下,脊背挺得紧紧的伏在地上,她额间的花钿都要被弄脏了吧,

    「请陛下赐小师妹一杯并蒂红。」

    场上寂静下来,皇上打量了老八几秒,笑眯眯点头,

    「既是你所求,朕没有不答应的,谁让你是朕最疼爱的公主呢。」

    什么公主?难道老八会被这皇帝送去仓和亲吗?我得想办法把她带走,喝完这杯酒我们就离开皇宫,

    那小侍从不知道从哪端来一杯酒,稳稳跪在我面前,

    「请小姐饮酒。」

    我端起那华美的酒杯,香气扑鼻,这杯唤做并蒂红的酒,应当是好酒,

    我望向老八的方向,她怎么离我这么远,

    「姐姐,你要我喝这杯酒吗?」

    老八仍然跪在皇帝身前,没有动,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我,

    纱月半跪起身,手攥得紧紧的,脸色黑得可怕,却被桑普死死拽住,

    「姐姐,你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师父和其他师姐们在哪,如果你见到她们,告诉她们,我长大了,还交到好朋友了。」

    纱月低声喊道,「你是傻子吗!」

    老八似是颤了颤,可仔细看又没有,

    我低头冲纱月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醇美的酒液顺着喉咙,带起一股热流烧遍经脉,

    五脏六腑被一把刀狠狠搅动,奇怪,喝下去的酒怎么又流了出来,

    抬起手背擦了擦,是老八最喜欢的红色,真红啊,

    像小院春风里摇摆的海棠,像师父眉心的痣,像师姐们指尖的丹蔻,

    像老八捡我回家时,手心落下的伤痕,

    像我短暂人生里,把所有美好回忆一把烧毁的那场大火,

    长大一点也不好,

    那火似是还在烧,烧到了我的身体里,没关系,没关系,我决定好好睡一觉。

    5.

    老鼠一生下来就是老鼠,公主一生下来却并不是公主,

    是她的父亲,一个欺男霸女半辈子的流氓,在前朝内忧外患,风雨欲来之时,

    摇身一变成为起义军首领,一路从海边的渔村,打到穷极浮华的玉京城,

    前朝皇帝像狗一样,在他的砍刀下摇尾乞怜,最终也难逃一死。

    黄袍加身,百般推辞,他建立了新的朝廷,也许是杀孽太多,

    他废老大劲娶的贵女皇后,折腾来去,只生下个女儿便撒手人寰,

    要女儿有什么用,丢进废弃宫室,生死看命去罢,

    剩下那些女人,中看不中用,连个几巴影子也没能让他看到。

    那怎么行,他的皇位谁来继承,左思右想,海边那个渔村里,

    他曾经强迫过一个女人,听说是生了个小孩,没准是个儿子呢?

    万里加急,他派亲卫去找,上天入地也要把人带回来,

    说不准是谁的运道好,那女人死之前确实生了个儿子,带回来验也不用,

    贼眉鼠眼,一看就是他的种,这下放心了,这心一放下,他的身体也不中用起来,

    朝廷大事一概丢给老鼠儿子,他得寻仙问道,求鬼拜佛。

    老鼠冶游宫中,日日极乐,浪荡到人迹罕至的花园中,偶遇了一个落魄仙女,

    那高贵不似凡人的美貌,长在他的心坎上,登时点燃了他的欲望之火,

    □□之后,扬言要娶她,女孩自尽不成,被严密看守起来,

    老鼠去找父皇,给他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父皇虽是个畜生,当了几年天子,竟被熏陶出了伦理道德,

    一看之下,那女孩长得和自己早死的皇后一般无二,亲儿子竟上了亲女儿,

    抓起手边一大把神仙药,也没能挽回稀烂的心脏,皇上一命呜呼。

    妹妹怎么了,老鼠心想,总归还差个娘,现在亲爹死了,他就是天,

    当皇后是不成了,这女人不大配,那就封个公主吧。

    于是,公主成为了公主。

    公主生下的女儿,还是公主。

    她不懂这个世界,皇上很奇怪,一会儿让她喊舅舅,一会儿让她喊父皇,有外人的时候喊舅舅的多,

    母亲清醒的时候很少,不清醒的时候,会把她当作迷路的小宫女,为她扎头发,把她抱在怀里唱童谣,

    清醒的时候,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用尽一切方法杀死她,

    很多次就差一点点了,要是真的死了该多好啊,她想,可母亲总是在最后关头再次陷入疯癫,给她包扎,大喊要大夫,太可惜了。

    父皇偶尔来看她,带着看不懂的笑意上下打量她,然后要她在门外站着,听他在里面折磨她的母亲。

    她觉得母亲已经不能算是一个活人了,哪有一个活人,活得比死还要痛苦千万倍呢。

    临近八岁的时候,母亲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叫她来床前,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多太多,她看不清,

    母亲对皇帝说,

    「我要死了,你把她送走吧,送得远远的。」

    皇帝豆大的眼睛里,流了几滴水出来,一脸恳切答应了,

    找个年纪大了的官妓,将女孩丢给了她,

    红枫落尽的日子,她们离开了玉京,

    临走前,皇帝突然想起,眼前这个半大女孩还没有名字,他想了想,

    「就叫姜久吧,你也希望父皇和这天下长长久久,对不对?」

    「去吧,跟着师父好好学本领,说不定还能帮上父皇的忙呢。」

    6.

    女人总是用怜悯的眼神看她,摇摇晃晃去往江南的马车上,她抽出私藏的匕首压住女人的脖颈,

    「不许再那样看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师父两手摊开,

    「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再那样看你,但是你知道的,皇上不会放弃监视你,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她们随便挑了个镇子,买下一座荒芜的小院,就那样住下,

    院里不知不觉多了许多女孩,俱是师父从外头捡回来的,

    家人不要的,卖进勾栏的,都被她带回来,美其名曰给自己作伴,

    姜久打心眼里嘲笑这女人,从来便独来独往,对「师姐们」视若无睹,带回来的女孩们也都很害怕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妹。

    她活得像具行尸,去镇子外的河边,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露水落了满身,冰得她以为自己死了,

    她闭上眼睛,感受心脏逐渐微弱的过程,有一种类似自由的快意,

    鼻子上突然伸过来一只爪子,她太恼火了,准备将这耽误她去死的人一起弄死,

    睁开眼却发现是个狗一样的生物,

    一块破布里伸出细伶伶的,四条树枝般的手脚拄在地上,毛发乱糟糟盖住大半张脸,

    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糊了陈年黑灰,脏得像个拖把,

    姜久觉得完全不必出手,这东西过不了冬天,自己就会死,随意一脚,把它踹翻在地,就离开了。

    再次看到这东西,它竟然混进了镇子里,躺在包子铺拐角的墙根下,面朝着墙,一动不动,

    她上前看了眼,还有呼吸,没死,想了想,从荷包中掏出一枚纸,

    「喏,这是钱,可以买到包子吃,知道什么是包子吧?就旁边那个香香的白胖的东西。」

    那玩意儿听见她的声音,慢慢坐起身来,从地上捡起纸,

    她笑了,转身去镇外的河边,这次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

    躺下后翻来覆去,她觉得今天一定是风水不对,找不到死的感觉了,倒是心脏被一根线吊着似的,在半空中晃悠,

    「我只是饿了,买点吃的再继续。」

    一个利索起身,就回了镇子里,

    包子铺前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人群里传来老板厉声的喝骂,

    「狗娘养的杂种,拿个纸片就来偷包子,让你偷!让你偷!」

    她钻进人群中,包子铺的老板是个胖男人,拽着根小臂粗的擀面杖,在空气中挥舞出可怕的破风声,

    狠狠落在地上那脏东西身上,它已经彻底不动了,手里却还紧紧攥着一个包子,

    姜久看定了定,还是上前一脚将那男人踹出丈远,胖子大喊,

    「娼妓窝里教养出来的小娼妓!也敢在爷这动手脚,我今天就要你…」

    话音未落,姜久一匕首下去,一只胖乎乎的手掌,带着血,挂着筋,扑哧一声,落在地上,

    她蹲在脏东西的身前,冷漠地看着,似乎在等着宣告它的死,

    脏东西的手微弱抽搐了一下,一分一分,努力向她的方向挪动,

    中途有那么一会儿停下了,她心想,总算是死了吧,

    可那手又蹭起来,终于碰到她的鞋,脏东西松开了自己的手,

    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包子,又点点她的鞋尖,

    「给我吃?」

    脏东西没有说话,姜久甩甩匕首上的血,甩到了包子上,落下朱砂一般的红点,

    她好像听见一声小小的叹息,似是遗憾,又似是在道别,

    匕首塞回腰间,她俯下身去,抱起那脏东西,一步一步回了家,

    路上,姜久哼唱起一首童谣,那调子于她十分熟稔,

    哦,大概是她那命苦的母亲曾经唱过的,她改了改词,

    「一生巷,巷一生,今朝饮满月,他年斩苍龙。」

    她想,既然我还没死,那你也活着,等我快死了,我一定会杀了你。

    怀里的脏东西颤抖着抓住她的前襟,姜久仍是一脸冷漠,

    「就叫你狗吧,我讨厌姓姜,干脆跟那女人一道姓檀好了,檀狗。」

    7.

    耳边不甚清楚地,唢呐高高低低呜咽,檀满月在一阵晕眩中寻思,

    「这是谁的葬礼?哦,应当是我的,我好像死了。」

    原来死了还能听到活人的声音,

    「她真的会醒过来吗?不会被骗了吧?」

    「怎么听见了纱月的声音,她给我办的葬礼吗?」

    灰暗褪去,光渐渐亮起,纱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好像动了一下,是不是?」

    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声,再次醒来后,她不敢相信地四下张望,

    「这里是阴曹地府吗?怎么长得跟活人的世界一样呢?纱月你也死了吗?」

    纱月捧住她的脸,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颠三倒四地解释后,檀满月才弄清楚,自己没有死,

    那杯毒酒没能立刻要了她的命,纱月瞒天过海从玉京的人眼皮子底下,偷偷带走了她的身体,

    在桑普的帮忙下,寻到平羌的巫医,把她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虽说是没死成,可到底伤了根本,需得好好调养。

    满月自醒来后就一脸踌躇,似是什么话含在嘴里,

    纱月白了她一眼,

    「想问什么,大胆问吧,我还能扒了你的皮,再杀你一次不成。」

    「你知道我师姐怎么样了吗?」

    满月一骨碌答道,

    纱月费了一番功夫和她厘清,自满月死在宫宴上,姜久命人带走了她的尸体,纱月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见姜久而来,在满月失去生命气息的身体旁,她质问姜久,

    「你千里迢迢给我递信,说是能解平羌之危,又叫我路上搭救了她,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救她?救了她又要一杯毒酒杀了她?」

    姜久俯下身去理了理小九的额发,

    「我的话仍然作数,你借兵给我,我杀了想杀的人,你们平羌自然无事。」

    「可我没办法相信你,一个连自己妹妹都杀了的人,你这样的人太可怕了,小九她日夜惦记着你们,你何至于此!」

    「死了不好吗?我认为死亡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甜美的事,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啊,希望我们都能早日归于死亡。」

    纱月抬手给了这疯言疯语的女人一巴掌,离开了皇宫。

    是夜,在城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城防将军找上门来,说是愿意帮她找到小九的尸体,并运出城去,

    「跟你很熟吗?你难道是个好人?你们玉京城里,还能有个清白的人?」

    那将军面目黯然,

    「小九姑娘那日救下的人,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很感念她出手相助。」

    纱月半信半疑,

    「那姑娘呢?」

    少年将军低着头沉默许久,一滴泪水轻轻落在手中的头盔上,

    「是我没看住她。」

    纱月不再多言,只和他约定好了时间地点,果然在城外接到了小九的尸身,在那将军的提醒下,紧赶慢赶,留下了这倒霉蛋的一条命。

    「师姐呢?她现在如何了?」

    满月追问道,

    「听说仓的军队已经攻打到玉京城下了。」

    满月闻言不顾破烂的身体,强行坐起身来,从床上溜到地下,

    毫无犹豫地跪在纱月面前,就像初见那般,给纱月磕了一个头,

    「我知道你是平羌的圣女,带着军队而来,纱月,求你帮帮我。」

    纱月一脸恼火将满月从地上拉起来,她的胸腔不堪这么点动作,顿时咳出一口血,

    慌得巫医大人拄着拐杖来看了又看,

    「是,我是带着将士们来的,可是你凭什么让我把人交给你,难道你能打退仓的军队吗?愚蠢!你对战争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满月瞪大双眼,「是啊,你说的对,我太蠢了,我根本不会打仗,要了人也是白白送死。」

    当晚,趁着大家入睡,满月偷了一匹马,跑了。

    8.

    雪下的真大啊,江南长大的满月,从未见过这样苍白的世界,

    可她顾不上细细欣赏,只能一再催促□□的马儿,

    「再快一点好不好?我要去见我的姐姐,你觉得她是坏人吗?我觉得不是,她要是想杀我,我也是甘愿的,可是我又没死,我既没死,那就要去见她,总归我们是姐妹,生或死,我都想和她们一起,你说呢?再快一点吧马儿,再快一点吧。」

    马蹄踏过的雪地,留下脚印,很快被新一轮雪花覆盖,次第绽放的红梅,一路蜿蜒。

    玉京城门已破,满月一人一马直捣皇宫,路边满是尸体,城防的人仓的人城中的百姓,肢体层层堆叠,

    铺子民房接连被火把点燃,仓的人嚎叫着冲进去,刀尖挂着人头,手中拖着一半尸体,三三两两冲出来,

    有士兵裸露着下半身,对地上毫无生息的女子耸动起身体,被满月从笛子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轻轻一带割断了喉管。

    一路杀了不知多少人,终于第二次来到那辉煌灿烂的皇宫,哪怕在血泊之中,也毫无顾忌宣扬着自己的威势。

    满月的手臂因用力过度,有些微颤抖,她甩了甩,拾级而上,走到快顶端,滑下来一个脑袋,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城防将军的头,他白净的脸已被化得不像样,双目怒睁,看向不知何处,

    揉身纵跃,满月轻巧的身体在墙面轻轻一点,从如狼似虎的敌军头上翻身进了主殿,不妨两眼一黑,胸口再次刀绞一般疼痛,找了个柱子勉力撑住,咽下口中的铁锈味,

    殿内的高台上,皇帝与姜久相对而立,姜久的脚下放着个血淋淋的包袱,也许是谁的头,

    「师姐!」

    姜久嘶哑着嗓子徐徐道,

    「你最不听话,从不按照我的安排走。」

    「师姐,我来接你回家。」

    姜久的嘴角牵起一个难得温柔的微笑,却被一旁的皇帝打断,

    「一帮子娼妓,何来的家,我的女儿,赶紧放弃吧,难道你们还想活着走出玉京吗?」

    「别挣扎了,你是父皇最爱的女儿,不管做错什么事,父皇都原谅你,到父皇这里来吧,父皇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

    姜久仿若未闻,抬手招了招满月过去她身边,

    「小狗,师姐真舍不得你,从捡你回家那天,我就想好了,哪天我若死了,一定带上你一起。」

    满月半跪在地,仰着头看向她的师姐,双眼蕴含着世上最信赖的泪水,

    「师姐,我觉得这样很好,到哪里我都想和你一起。」

    「跟屁虫,永远也长不大,师父她们被我早早送出城,你兴许还能再见到她们。」

    「那你跟我一起离开玉京吧,我们离开这里,这辈子,下辈子,永远也不回来!」

    许久之后,姜久点头,在满月欣喜的眼神里,将她拉进怀中,轻抚那头怎么也无法长长的头发,

    眼神望向宫门外,远远的地方掀起声浪,纱月尖利的嗓音尤其明显,

    姜久弯腰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来,塞进满月的怀中,

    「你帮我把它先带出去吧,我亲手杀了皇帝,就来找你。」

    满月的手抖了抖,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稳住臂膀,将那东西托在怀中,

    还没待她说话,姜久已侧过身,向皇帝走去,他手拎天子剑,疯癫大笑起来,

    「就算你杀得了我,还不是要养大这孽种,你就像你娘一样,你们都一样软弱!」

    满月偏过头,在姜久看不到的地方,一大口血再也咽不住,争先恐后涌落怀中的包袱上,

    在本就血迹斑斑的锦布上,又添一层新鲜的艳丽的红,

    「师姐,我出去等你,你可要快点啊。」

    纱月带着的平羌士兵离主殿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她那风中飘扬的头纱,

    姜久和满月背对背,一个往殿门外,一个朝高台上,

    宫装与短衫在地上拖拽成两道平行的,永远无法相交的线。

    「师姐,我等你。」

    身前纱月带着士兵冲来,与仓的人交战,,身后一道利刃刺穿血肉的扑哧声,

    人影与刀光中,满月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地,胸膛不停起伏,每一次起伏,伴随着鼻子和嘴巴中涌出无穷无尽的血,

    她伸手揭开怀中包袱的一角,只看到一个小小的不足月的婴孩,浑身青紫,

    心口处破开一个洞,早已死去多时,

    满月想笑,可是她没力气了,师姐杀了那畜生吧?她报仇了,师父她们也活了下来,

    真好啊,她想道,太好了,天元开年来,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那首歌谣,她从记事起就会哼唱的,师姐哄她入睡的那首歌谣,

    「一生巷,巷一生,今朝饮满月,他年斩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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