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漫不经心地在一条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开着车,油价上涨的新闻从车载收音机里传出,她不由得深踩了一脚油门,想让汽车尽快驶出眼前杳无人烟的危险地带,这里是德克萨斯州最偏远的地方了。
受周期性爆发的金融危机影响,居住于此的人群贫富分化加剧,工厂里的工人虽有大笔的工资却买不到面包而罢工,银行工作人员因无人存钱而遭辞退,人民企业家自然是有破产跳了楼的,但也不乏苟且偷生者,怡然享受起监狱中尚且果腹的免费食宿。当然了,也有那么些职业不必如此受冻挨饿,除去顶着乌纱帽的议员政客们,于是只剩下一行劫匪——他们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完美地生存。
女人瞥眼望见车窗外不远处的一位中年男子,他浑身泥水地瘫坐在勉强能称为路的路边,似乎是在挣扎起身,同时又向来车熟练地挥舞着他那只皮包骨头的右臂。对于眼前的千篇一律的情景,女人早已见怪不怪了,看向窗外一闪而过的男人,她本可以避而远之,却拗不过仅存的善良,最终踩实了刹车,将车倒回了那一尊泥塑身旁。
不及车玻璃完全摇下,男人抢先掏出一把锃亮的勃朗宁手枪,“打劫,把车门打开。”在有气无力的威胁声中,他伸出泥手,拉开了副驾驶位的车门。
女人续上一口气,这才缓缓回过头看向后座的三人,便欣然接受了眼前的悲剧。劫匪随她的视线向后看去,发现车内不只有他们二人,乎得将枪口由转向身后,“都老实点儿,”他的另一只手挑拨着食指,神气地摆弄自己的那一把勃朗宁手枪,即使手在不住地颤抖却依旧强调:“我可有枪!枪!”
“麻烦关上车门,先生,”女人还是忍不住打开了车内的暖气,“空调也是烧油的。”
伴随砰的一声,在车门合上的瞬间,女人踩下油门,汽车重新驶上了泥路。
她依旧只盯车前的路面,淡然地向身边地劫匪解释道:“对不起,先生,您现在还不能打劫。”
“这由得着你来决定吗?”男人有些生气地再次将枪口转向驾驶员。
“您现在排在第十一位,您是目前最后一位打劫我的人了。我很抱歉,但那位法官是现在车内排名最靠前的。”
男人有些迷惑,又一次确定车后座只有三人,于是开口询问道:“可是车上除了你以外,只剩下四个人,我为何排在第十一位?”
女人将车拐上了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不急不慢地回答 :“在您前面还有几位,因为等不及我凑出赎金来,我便劝他们先去洗劫金店了。”
“那行风险太高,稍不留神被抓进去便毁了一生。”男人自顾自地叹出一口气。
“不,他们都有枪,会抢到金子的,”女人伏在汽车的方向盘上只是轻轻摇头,“不然,他们也会抢走我们去天堂的路。即使进了监狱,有了编制食宿可都有了着落,去抢别的人只会等得更久吧。”
兀自思索一番,劫匪才回过神来,他貌似多虑了,“你们四个,都把身上的食物交到我的手上来,才不管你们什么前面有多少人呢,我可有枪!”
他正侧过半身,试图观察后座的三人,却被吓了一哆嗦,三只手枪齐刷刷地指向男人,枪管泛出的金属光泽照亮了三人暗淡的面颊,却照不透车内任何一人脸上的阴霾。
劫匪这才打量起三位同行,那位身着西装,打着领带坐在正中的想毕是女人口中的法官先生;左侧靠窗的那人手中捧着比肩高的数学书,见他满脸的皱纹,深凹的眼眸却空洞无神,更像是一位教师;右侧的男人将腰椎完全隐没在了真皮座椅里,还习惯地握住一个浸满茶渍玻璃杯,洁净的白衬衫上没沾染一丝污垢,劫匪一时竟分辨不出他的职业来。
女人没好气地指责道:“我说了,您得排队。”车内的气氛似乎降到了冰点,她缓和了些许语气想打个圆场:“各位先生,都把枪放下吧。”
法官最先放下手中的枪,他是不屑于用武力征服对方的,又把目光投向副驾驶位的劫匪,男人自知理亏,紧接着将枪横放在了腿上,剩下的二人也会意地各自收起枪来。
“那我怎么样才能先打劫呢?”劫匪似乎有些气恼。
女人依旧专注地在颠簸的石子路上开着车,“想插队,”她不见对方回答接着说道:“那你得……”
“先充会员。”后座三人异口同声地打断了女人地话。
“这位法官先生可充了会员。”女人又补充了一句。
“那他排在第几位呢?”
“他……”女人的声音被一阵极为庄严有力的低鸣声淹没,说话的人倒像是在嗓子眼里装了一个蜂箱,“对不起,这位尊敬的先生,您这样评价我神圣的职业是极其不礼貌的,”法官将眉毛与额前的须发拧成一团,“请允许我先纠正您的一个错误,我在车上并不是为了打劫,而是作为一名司法工作者在监督这位女士偿还他的个人债务,这是我应尽的职责。”
“那么她欠谁的钱呢?”
“她欠我的!”教师抢在正要回答的法官之前答出话来。
女人没有去搭理那略显稚嫩的声音,“我欠另一位先生的,但他前段时间意外离世了,法院在调查死因时却查到了这一笔欠款,于是,一审的那位法官判决我欠他钱。”
“这简直太荒诞了,”后座的法官先生捏起拳头砸在副驾驶的座椅靠背上,“幸好我帮这位女士重新审查了这一起经济纠纷,才让她免除了这愚蠢的债务。”
“那她为什么还受法院督促还钱呢?”
“先生,”法官将疑惑写在了脸上,不可思议地继续说道:“您不会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吧?这位女士当然还欠着法院的审理费用,一审和二审都得交钱。另外,尊敬的先生,我现在排在只第四位。”
劫匪若有所思,转身向那位老教师问道:“您刚刚是说她也欠您钱是吗?”
“不!不是钱!”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幼嫩的嗓音却显得与相貌十分违和,“她欠我的是时间,是那些周末,那些假期,她只是帮凶,但确是帮凶!我找不到别人,我告不赢学校,我只得请法官大人告她!”他眨了眨眼,企图借深陷的鱼尾纹抿住眼角晶莹的泪花,“我不要出人头地,我只要平静的生活。我不要去上学,我要写书,把人间百态写给总统先生看……”
女人冷冷地插入对话:“总统先生可在金店排队呢,他还戴了头套,但没人认不出他的声音,总统的讲话是每一位公民的必修课。”
车内再度冷清了下来,只有女人儿子的抽噎声触动着冰冷的空气。劫匪一时想不出安慰他的话来,努了努嘴,“别人也是这样啊……知识是每个人的财富。”
儿子颠了颠手里的课本,只是不住地摇头,“书籍是压弯脊椎的元凶,知识是劫匪行凶的利器……”
“你今年多大了?”
“他十七,今年要去考大学。”女人终于将车开出了石子堆,驶上平坦的柏油马路。
“女士!”白衬衫突然从座椅中弹了出来,大喝一口玻璃杯里的清茶,又将嘴中的茶叶重新吐了回去,才心满意足地继续指责道:“现在您必须缴纳公路维修金了,是您先前承诺不会在马路上开车,国会才免除了您的税款且派我来核查,可是,我在车上已经多次目睹您驶入伟大的洲建公路了!”
“那您得排在第十二位。我很抱歉,先生。
劫匪好心劝慰后座里的学生,“很快就会结束的,得让青春无悔,孩子。”
两人的对话瞬间勾起法官对于童年生活的回忆,得意地附和说:“考大学那是必须的,你一定有能力,你得对自己说你就是学习的那块料,不但要考且必须考上好大学,不然多年后你只会自己后悔。”
男孩没有应答,只是默默用手试图擦净还在外溢的眼泪,好半天鼓足勇气才挤出话来:“我不会去作劫匪的,我不会让自己止步于步入社会的那一刻。”
胃里因饥肠辘辘引发的阵痛感将众人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劫匪思索再三后还是将女人要求的会员费塞进了挡位旁的杂物箱中,不及他开口,女人率先告知:“恭喜您先生,您现在排在了第九位。此外,公务员先生,已经过了十二时整,您半日的会员已到期,由第九位移至第十位,我对于给您带来的任何不便感到你十分抱歉。”
男人诧异地质问道:“为什么我充了会员才排到第九位?!”
“因为大多数劫匪都充了会员,”女人机械对其地解释,“法官先生、公务员先生也充了。”
汽车逐渐驶入城市,原本凌乱嘈杂的人群却随着通行时间的结束在不远处的一条斑马线旁排出有序延绵的长龙。
眼前奇怪的景象只使劫匪一人愣了神,信号灯扑朔着变为瘆人的红色。拥挤的车流在斑马线前逐渐停止了蠕动,待一切机车的轰鸣声消散,人群构成的长龙由一维的细线迅速展开,从街道的一侧迅速横插入车群,移动的人头矩阵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每一位路人正如棋子般精准地投掷在无数由车门标注的棋盘上。
劫匪紧张地握紧双拳,他游离的目光瞥见窗外呆立的陌生男子,仅仅一门之隔却使之顿感心慌。看见女人的双眼麻木地向正前方望去,丝毫不在意车外的异常现象,这回却不像在乡间泥路偶遇男人那般,再叹不出气来了。他不甘的回过头,试图从后座的三人身上寻找些许的安慰——法官那一对黑暗的眼眸毫不手软地掐住男人得咽喉,公务员空洞深邃的瞳仁不留余力地抵住他羸弱的呼吸。除了感知自己愈发急促慌乱的心跳外,只有角落中若有若无的喘息与抽泣在唯一证明他似乎还活着。学生头是低着的,那一摞书却在增高加重,压在他的头顶,沁润了泪水的眼眶堪堪留存住最后一缕独树一帜的清澈。
劫匪舒出一口气来,前方所有汽车的同一侧如同完全复刻一般被人占据,重复的画面不再使他感到惊讶,努力地稍稍吊起僵硬的脖颈,静默地数着红灯的倒计时。
最后三秒的倒数结束,信号灯猛然一顿,期待的绿灯最终也没能如愿亮起,取而代之的是由零正数的无尽红光,玷污了这个自诩为文明的社会。
呆立在车边的人群似乎受之触动,动作整齐划一地拉开各自身边的车门,缓慢举起藏匿在腰间的一把把手枪,淡漠地吐出字来:“打劫。”
劫匪彻底僵化在了座位上,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转动头颅,看见陌生人的手枪锈迹斑斑,右臂竟然不受控地自己拾起了双腿上的那一把勃朗宁,与法官、公务员的枪□□汇在来人的身上,他的枪管黯然失色,法官的手枪杀气侧漏,公务员的凶器光泽依旧。
女人没有收回直视前方的视线,颤抖着抬起因疲劳驾驶而痉挛右手,直指窗外来人的手枪崭新如初。学生模仿众人的动作,竟从口袋里取出手枪来,但黑洞洞的枪口却只是朝向了自己。
响起的枪声震颤了所有人的心脏,有人倒在街边,也有殷红的鲜血爬出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