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2年,玛雅预言世界末日那年,我刚上初一,班主任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女老师,戴着一副老旧款式的眼镜。夏天总爱穿裙子,搭配一双粗跟鱼嘴凉鞋。她有时候很和蔼,有时候又很严肃,训起人来的时候不威自怒,同学们都很怕她。
开学报到那天,班主任将入学考试成绩单上的前十名叫出去,我满脸疑惑的跟着大家往办公室走。
“同学,你知道老师叫我们去干嘛吗?”我随口跟旁边的一个女生搭话,她很安静,走路的时候不紧不慢,看起来啊很文静。
她将脑后的马尾捋了捋,拉到左胸前,仔细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继续找她搭话:“我叫江向婉,你呢?”
“许轲。”她转过头看着我,眼底带着些许笑意。
从教室走到办公室,要从走廊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夏天的光线从路过的每一间教室门上的小玻璃投到走廊上,光影昏暗,我看见她的眼睛,又大又圆。
在办公室外的空旷公地上,班主任说明了让我们过来的原因,她准备让我们分任班上的班干部,等到第一次半期考试之后再竞选。许轲是第一名,担任班长。我语文考了全班第一,成了语文科代表。
初中新生们都才十二三岁,未脱小学的稚气,也还没迎来高中的腼腆,才一个下午,大家就都打成一片,各自有了新朋友。
除了她。
她一个人坐在窗边,几乎没跟同学们搭过话,安静的写着什么,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跟她格格不入,自成两个世界。我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难过。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带给我的感觉并不是难过,而是忧郁,不说话的时候仿佛正在哀伤着什么。
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一个人拿着校卡往食堂走,我快步追上去,邀请她跟我一起。
她那时惊讶看向我的眼睛,我现在都时常想起。干净又清透,像蓝色的大海。
(二)
她是住校生,只有周末才回家。听她寝室的同学说,她平时在寝室也很少说话,看起来不太好接触,平时不是写东西就是抱着一本书看
“许轲,你在写什么呀?”开学一个月之后的某个课间,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跑过去问她。
一块钱一个的作文本,黑色的签字笔,笔帽上有一只棕色的小猫。至于内容,我只匆匆瞥了一眼,没看得清,只记得字记十分工整。
“秘密。”许轲快速将本子捂住,轻轻将我的脑袋推开,唇角还有未散的笑意。
这两个字将我的好奇心引到了顶峰。那时候我12岁,还没有成熟的心智,也不知道适可而止。她不说我就去抢,反正她脾气那么好,肯定不会生我的气。课间的教室一片嘈杂,到处都是打闹的同学,她拿着作文本穿梭其间,像只灵活的小鸟。
我追上追下,弄得满头大汗,咽了咽口水,停下来假装
和她休战,“好了好了,不闹了,不看就不看呗。”
许轲气喘吁吁的撑着膝盖停在后门处,怀疑地看了看我,好似在确认,我又真诚的点了点头,她才彻底放松警惕,等她走到我旁边的时候,我一下从位子上跳起来,伸手抢过她紧捂在手里的作文本。
“嘿嘿,我拿到…”我高举着作文本,像个无耻的胜利者宣告自己的罪行。直到我看到怔愣的许轲——她呆呆的看着手中残破不堪的纸张,我才意识到我用劲儿太大,把本子扯坏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滴一滴往地上砸,没有声音,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慌张的将自己手上的半截作文纸递给许轲,她不接,沉默着将另外半截用力扔到一旁的垃圾桶,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她的背影孤单又瘦弱,及腰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身后一晃一晃的。
我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低着头,半晌才哽咽的说出一声对不起。她将头埋在臂弯里,不理我。我也不敢上前找她,上课铃响了,我赶忙从垃圾桶里捡回那半截作文本,跑回自己的位子上。
自习课上我用开学时在校门口买的透明胶,将封面一点儿一点儿粘在一起,严丝合缝,不敢懈怠,还手写了一百遍对不起。
晚饭后我在操场找到了许轲,她一个人坐在升旗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踌躇着上前,将小卖部买来的绿豆沙递给她,“许轲对不起。”
她冷淡的将小脸转向一旁,也不接我的绿豆沙。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吧,作文本我都粘好了。”好像想到什么,我连忙又保证似的说:“你放心,里面的我一点儿没看,只粘了外面。”
一边说,一边又可怜巴巴的用冰冰凉凉的绿豆沙戳了戳她的手臂,许轲看到我微红的眼睛,撇了撇嘴,伸手拿过我举着的绿豆沙,打开吸管,一把戳开,见状,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那时候的我们单纯又真诚,一杯绿豆沙和真心的道歉,就能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我喝着我的那杯绿豆沙,利落的挪过去,出了汗有些粘人的手臂,你挨着我,我挨着你。
许轲用力吸了一口绿豆沙,看着黄昏忽明忽暗的云,半晌,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其实是我写的故事。”
我伸手扇着蚊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吓得连忙捂住捂住耳朵,“我不听啊!”
“哎呀,没事儿,我现在觉得告诉你也没关系,但是你必须帮我保密。”许轲的大眼睛亮亮的,伸手拉下我捂住耳朵的手。
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叫迦洛斯的天使。他长相俊美,雌雄莫辨,声音温柔如水。他的嘴唇是花瓣的形状,穿着幽蓝色的长袍,身后是一对巨大的羽翼。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他的性别,人们只知道他叫天使迦洛斯。
迦诺斯穿梭在无数的时空世界里,如果你对着月亮叫他的名字,并诚心许下你的愿望,他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帮助你。
很幼稚的故事,但奇妙的是,介于小朋友和少女之间的12岁,我们天真的相信或许某个世界真的会有迦洛斯,就像小学的时候我们坚信百变小樱一定存在一样。
迦洛斯成了我和许轲共同的秘密。我也买了一个作文本,写着迦洛斯拯救人类的故事,他就像大熊的哆啦A梦,香菱的天野,丁凯乐的快乐星球,他来自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异世界,他有神奇的魔法,会让所有眼泪变成蒲公英。
(三)
半期考试前一天的自习课,老师去开会了,就让班长代为管理纪律。
见老师不在,大家就像放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闹个没完,只有少数同学在位子上安静的复习。
“安静!”许轲坐在讲台上,皱着秀气的眉毛,严肃的看着下面的同学,
毕竟是班长,还是有些威信,教室一瞬间就安静下来,但没坚持多久,又变成闹哄哄一团儿。
许轲只好一次又一次喊安静,声音也一次比一次大,没多久就变得有些沙哑,一向淡淡的眼眸也染上怒气。
今天有专门在检查纪律的高年级值周组,如果被扣分的话,我们班就评不上优秀纪律班集体了。
男生里最调皮的秦宇河不知道在跟周围的同学说些什么,笑得前仰后合,一不小心把椅子弄翻了,发出一声巨响。
许轲忍无可忍,生气的让他站到走廊上去。班里瞬间安静,同学们齐刷刷的看向许轲和秦宇河。
秦宇河见同学们都看着他,觉得听许轲的话站到外面去很没面子,就漫不经心的说:“你谁呀?你让我站我就站?”
许轲气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就凭我是班长。”
“班长怎么了,你一天冷着个脸装高冷,很了不起?”
“她可能觉得自己装高冷很酷。”秦宇河的好朋友周望南,嬉皮笑脸的在一旁添油加醋的说道。
有几个同学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或许觉得这样很好玩儿,这样无关紧要,为了让自己在群体中显示出与众不同,维护自己的面子,当众将另一个人用“高冷”二字排除在外。
许轲难堪地坐在讲台上,满脸涨得通红,手里紧紧握着那只笔帽上有棕色小猫的中性笔。
我忽然觉得秦宇河和周望南很无理取闹,他们凭什么说许轲装高冷?难道世界上所有人都必须开朗大方,善于活跃在人群之中吗?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笑,就是被嘲弄的理由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是你不遵守纪律,许轲是班长,管理是应该的,是老师让她管的!”我生气的一拍桌子,一股脑吼出来。
“吵什么吵?一整个楼道都是你们的声音。”班主任正好开完会回来,一把推开门,语气严厉。
然后我们四个人全被叫到了办公室,班主任让秦宇河和周望南在全班面前念了一遍检讨书,并当众向许轲道歉。
后来半期考试成绩出来了,许轲稳稳的保持在全班第一,可她却没有竞选班长,只是沉默的看着窗外发呆。
那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两棵树,被教学楼遮住一半的天,还有偶然飞过的几只鸟。
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说那小半蓝色的天很像大海的颜色。
我不懂,只以为是她无边无际的想象在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