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的D大调
1.
今天是12月21日,维也纳圣诞节假日前最后一次做礼拜的日子。威严宏伟的卡尔教堂里几乎是座无虚席。神父手持《圣经》,双目微合,口中不住呢喃,底下的信徒们抚摸着胸前的十字,低沉又庄重地齐声吟诵着来自天堂的寄语。
钟声敲响,惊起飞鸟,白色的天使伸展开宽厚的臂膀,修女空灵的歌声悠悠回荡。
在场的所有人中,独有一人鹤立鸡群。
林霜并没有祷告,此时的她正交叠着腿,姿态放松,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快速写下最后几个音符,随后将这张信笔写下的乐谱折了几折,塞进了口袋。
这是她圣诞节时即将演出的曲目,名字叫作《当爱神降临之时》。
花窗玻璃透出了些许外头的阳光,但林霜知道它们即使是照在身上也并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的暖和,所以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压紧大衣,站起身,背上放置在一边的小提琴,在四周一片片的低语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是林霜来到奥地利的第二个冬天。
天气转凉,室外的风很大,行人也比往日少,她在街上缓慢地走着,路过甜品店门口还顺带进去买了个草莓味冰淇淋吃。之后她一路踱到了路易斯的家。
路易斯是她在音乐学院的同班同学,她初来异国他乡时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是个有着一头金色卷发和几粒雀斑的业余弹唱歌手。空闲的时候经常会跑到附近的酒吧兼职。节日前夕,林霜原本以为他还在外面忙,没想到竟然在花园里看见了他。年轻的男孩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鸡窝头,穿着一身扎眼的红绿配色毛衣,正从屋里搬出一个小箱子放在院中的一棵圣诞树旁。
他也看到了她,眼睛瞪大,满脸惊讶:“嘿!瞧瞧这是谁,林,好久不见,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说着走上前为林霜开门。
林霜走进来,语气略显疲惫地解释:“这几天一直在构思我的新曲,可惜始终没有灵感。”
路易斯哈哈笑出声:“好吧,但我想现在问题已经被完美解决了,对吗?”
林霜微笑:“差不多吧。所以就来找你玩。”她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问道:“你呢?在做什么?”
“我正打算提前装扮一下圣诞树。”提到这个路易斯不禁有些兴奋,他说着打开箱子,给林霜展示,里面是几串长长的彩灯和一些银色铃铛、糖果手杖之类的小挂饰。
“需要喝点什么?牛奶?椰汁?或者卡布奇诺?”路易斯低头看见林霜冻红的鼻尖,示意她回屋去。
“不用,”林霜摇摇头,指了指圣诞树说:“我帮你。”
“哦,林,你真是个大好人!”路易斯开心地说。
两个人围绕着圣诞树挂彩灯,林霜发现路易斯似乎有心事,于是问他怎么了。路易斯啊了一声回过神,表情难言地看了她一阵,才缓缓开口:“话说,林,你今年的圣诞还是打算自己过吗?”
林霜听后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个,然后点点头:“应该是的。”
路易斯:“不如你来我家过吧。”
林霜笑:“可是你家里人会来啊,我并不认识他们。”
路易斯的家人住在德国,离这里很近,因为路易斯在奥地利读书,所以他的父母每年圣诞节都会来看望路易斯,还会给他带许多礼物。
“这有什么,”路易斯严肃地说:“林,你还是这样,永远这么文静、腼腆。你一个人在外面,没有家人的陪伴,本来就很孤独了,不该再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样可不好。不用担心,我还会邀请其他朋友来家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聚一聚,你会喜欢的。”
“那好吧,我试一试。”林霜说。
“这才对嘛。”路易斯满意地笑了。
“先生,您的威士忌。”
“谢谢。”
这是宋行恩第一次来到“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
将要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白日里的喧闹不再,多数旅客都已沉沉睡去,机上的走道里只亮着一缕缕昏暗的灯光。
飞机伴随着轰鸣声划过天际,夜幕下星星点点的城市霓虹被手边一方小小的窗口尽情囊括,缤纷、闪烁,又绵长。他侧过脸安静地瞧着,瞧它们争先恐后地逐渐逼近,一点点在眼中清晰。
只有他的五官轮廓掩在暗色里,模糊不清。
直到拖着行李站在航站楼门口时,宋行恩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好不容易来到了梦寐的理想之城,原因竟是因为姐姐的死。
这些天数多种情绪在他心里翻江倒海。当年姐姐为了追求梦想,不顾家人反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打拼,母亲悲伤不舍的眼泪和父亲气急的谩骂声犹在耳边,可是这一回,姐姐意外离世,双亲也皆因此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卧床不起,只剩他一人苦苦支撑。
打了一辆的士,宋行恩说:“玫瑰公寓。”“好的,先生。”
路过金色大厅门口,只听里面传来欢快的乐声。司机很热情,并没有注意到宋行恩的神情,自顾自地向他介绍:“是在演歌剧呢,为了庆祝圣诞节。从22号到26号每天都有演出!你知道吗,里面还有几个音乐学院的优等生在配合表演呢。”
宋行恩轻声说道:“我姐姐也曾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不过已经毕业很多年了。”
“很优秀啊!”司机由衷地夸赞道。
“是啊,她是真的很厉害。”
司机终于迟顿地从那奇怪的语气中察觉出不对,奈何后排的乘客所表露的感情太过混乱和复杂,实在是叫他听不明白。于是他干咳一声,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说话。
“林!”演出结束后,路易斯叫住林霜:“明天晚上就是学校的演出了,你的那首神秘的新歌练习的如何了?”
夜晚的维也纳更冷了,林霜站在金色大厅门前,一头酒红色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还不错。”
路易斯笑着朝她挥挥手,说:“期待你的表演!”
林霜点点头,语气轻柔的道谢:“谢谢你哦,明天见。”
林霜没有住在学校的宿舍,为了能够方便自己随时练琴,她选择在学校周围租了一间公寓。坐落在史蒂芬教堂之下的玫瑰公寓小而古朴,是上世纪的宝贵遗产。
林霜很喜欢这里。每次推开门都有股清新好闻的木质香,沿着吱呀的木梯向上绕行,听着房东太太唱片机里的舞曲隐约从楼上传来,这些都会使她感到安心和愉悦。
终于拖着疲惫了一天的身体回到了家,她的步伐都不禁轻快起来,走上三楼,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把小提琴放下,就被楼上轰隆的一声吓了一跳。
林霜皱起眉。她记得四楼没有住人。于是她打开门又仔细听了听。不敢贸然去查看,思索一番后干脆来到二层敲响了房东太太的门。
房东太太名叫汉娜,虽已年过六旬,但每日依旧打扮的十分优雅知性。今天的汉娜戴着一对蓝钻耳环和一条祖母绿宝石项链,在门后眨了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哦,亲爱的,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吗?”
林霜礼貌的朝汉娜点点头:“太太,真的不想这么晚打搅您,但我的楼上有一些可疑的动静,请问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啊,是这样,”汉娜一副恍然的表情:“天哪,亲爱的,你瞧我这记性!四楼那间房早在你来之前就被租给了一个中国女人,应该也是个搞音乐的,从前我常常能听到她在弹琴。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很少来了。”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眼睛瞅着那楼梯口,小心翼翼接着道:“不曾想就在前几日突然听闻了她去世的消息……她弟弟连夜赶来了,刚刚一定是在上面收拾她的遗物。”
“真是遗憾…”林霜听后由衷地说。
“很抱歉耽误了您。”离开时林霜又说。
“没关系,”汉娜对眼前这个既懂事又有礼的中国姑娘颇有好感:“他收拾完自然就走了,你安心地回去吧。”
指尖抚过沉默已久的琴键,带起的细碎灰尘漂浮在空气里,最后消散于白织灯的冷光下。
一架钢琴、一台唱片机、几本乐谱几页手稿、还有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空酒瓶,就是这间屋子里的全部。
宋行恩在屋里转了几圈,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沉默着,良久之后,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林霜站在家门口踌躇了一阵,不知道是因为来自同一个国家还是走着相似的音乐之路,又或者是因为些别的什么,一向从不管闲事的她此刻却有种想要去楼上安慰或者帮助点什么的冲动,尽管这看起来毫无缘由且多有冒昧。犹豫之中,她甚至没注意自己已经在下面竖着耳朵又偷偷听了许久。
忽听得头顶传来开门锁门的声音,吓得她来不及反应赶紧打开门慌慌张张地躲进了家里。
背靠门边,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算了,林霜,关你什么事呢。
宋行恩一言不发地拎着他能够带走的所有东西,缓缓从楼上走下来,然后在经过二楼时轻轻将钥匙放在了汉娜屋门口的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