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之巅,烟岚云岫。
一袭红袍在云烟沸涌间隐现。
“裴昭轩!我与你竹马情谊数十年,你从未正眼看过我!而楚逸清与你相识不过数载,你便与他情根深种!?”
红衣男子声嘶力竭、哕血而诉,冲天怨气竟破开百里云雾,仿若全然未觉背后一支剑羽已穿透他胸膛,任凭鲜血染深了赤红衣裳。
“凭什么!凭什么!?我姚珩珏哪里不如他??我堂堂苍山派少掌门难道比不过身无所依的孤儿!?你我青梅竹马,我爱慕你多年也人尽皆知!若非……若非他楚逸清横插一脚如今站在你身边的应该是我!是我!!!”
红衣男子面目扭曲、近乎疯狂,歇斯底里地倾诉着爱意,他想要靠近眼前的墨衣男人,却腿下一软,狼狈倒地。
“裴昭轩…昭轩,你爱我呀,你该爱我的呀……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红衣男子一时间又哭又笑,竟挣扎着也要爬向那个男人。
而那被唤做裴昭轩的俊朗男人却只是护着身后的白衣青年后撤几步,拔剑出鞘直指红衣男子的眉心。
“够了,姚珩珏!”裴昭轩眼神冷冽,面色紧绷。“我从未接受过你的情谊,而是你步步纠缠,甚至不惜与邪修为伍、背离正道,绑了逸清只为逼我就范,事到如今却仍执迷不悟。”
裴昭轩字字诛心,眼底没有丝毫动容。
“珩珏师兄。”
一直被裴昭轩护在身后白衣青年开口。
见两人僵持不下便上前一步,与裴昭轩并肩而立。
白衣青年面容俊秀出尘,乃世间难得的绝色。
此时眉宇间透着悲悯,愈发衬得他圣洁如天神临世。
正是二人口中楚逸清本人。
“感情之事不可强求,莫要一错再错了。师兄你已步入歧途,师父与你亲缘深厚才派我同昭轩劝你归正。你同我们回去,向师父认个错,师父他定能护你周全……”
“你闭嘴!”姚珩珏恨恨盯着他,眼中的怨念癫狂不减反增“用你来装什么假好人!是你!都是你抢走了昭轩!没有你昭轩就是我的!都是你的错!贱人!贱人!”
姚珩珏恨意滔天,几欲扑向楚逸清,却在触碰到楚逸清衣摆的前一刻,那支贯穿他胸膛的剑羽生生飞出姚珩珏的体外,在空中飞旋一圈又对准姚珩珏的咽喉穿刺而下,在雪白脖颈间留下一个可怖的血洞。
“嗬呃…!”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就连楚逸清都未反应过来,被喷洒出的血液溅了半张脸。
姚珩珏就这样被定在原地,徒劳捂住脖间伤口直直地看向裴昭轩,终是重重倒地。
在他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灵魂深处一轻,似有什么悄然断开。
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没入混沌。
世界陷入黑暗,一切归于寂静。
却隐约间又有人依旧在唤他。
如撕心裂肺亦如波澜不惊;
如熟稔平淡亦如缠绵缱绻。
在他已经感知不到的世界恍若时空都错乱。
是谁呢?
算了,都不重要了。
他于此世间的种种都无关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太累了,去和他人抢一份永远不属于自己的爱太累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姚……珩珏………姚珩珏……”
那人还在叫他,锲而不舍,扰人心烦。
“谁啊!嘶……”
不胜其扰姚珩珏终究挣着千斤重的眼皮子起身怒目,又在睁眼的一瞬被白芒刺得踉跄。
“这是……哪?”
在逐渐适应光亮后后姚珩珏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一片白芒,而在这片白芒世界的中心则屹立着一尊纯白雕像。
雕像所铸仿佛是一位安睡的长发美人蜷缩着,被荆棘丛生紧紧束缚不得挣脱。
那弥天亘地的纯白荆棘又无限疯长四处蔓延开来,刺破时空,铺展出一方世界。
这是姚珩珏此生都未曾一见的神迹。
如神迹一般的雕塑仿佛拥有拥有某种魔力一般吸引着姚珩珏上前去。
而当他触碰到雕像的那一刻,乾坤易变,极亮与极暗之间不过一瞬。
天地入墨,那如同鬼魅的墨色顺着连接天地的根根荆棘晕染而来,直到把整个雕塑也染黑。
染色的荆棘逐渐湮灭,被困于雕塑内的美人睁开眼眸鲜活起来,她挣脱了束缚然后飞身来到姚珩珏身前。
美人如漆。
全身如墨的美人似要融入这一片天地,唯独一双金瞳在黑暗中突兀地盯着姚珩珏。
因此姚珩珏看不真切眼前人的样子,只知道她离得近了,且正盯着自己。
姚珩珏还想说什么,却眉心一凉,接着,自他眉心竟飞出一本带着亮光的册子,册子无风自动,展开了第一页在他眼前。
“《修仙无涯不如谈个恋爱》?”
姚珩珏面上浮现出迷茫之色。
这是什么天书吗?为什么他每个字都认得,合起来却完全看不懂。
小册子又翻了一页,正文浮现。
“……裴昭轩?”
“……楚逸清?”
“姚…我?”
原是一册话本,只不过姚珩珏在这册话本里看到不少熟悉的名字,甚至他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姚珩珏寻了那最烈的情药命人下到楚逸清的酒水里,楚逸清不查,中了姚珩珏的药,又被姚珩珏派人在药效发作前送回了屋内。姚珩珏本欲寻人污了楚逸清的清白,再率领众人硬闯楚逸清寝屋彻底毁了他的清白。然而,当他推开房门,此刻和楚逸清同床共枕的却不是旁人,而正是裴昭轩。’嘁,我能跟这二货似的这么下流无脑……”
嗤笑到一半姚珩珏笑不出来了,这个下流无脑的二货还真是他。
只不过是年少时干的缺德事,岁月漫长,他一时没能想起来。
再往后翻,姚珩珏终于明了。
对比着他过往记忆来看,这话本所写的应是他生前经历过的事,却是以裴昭轩和楚逸清二人为主角来讲述,而他则不过是裴楚二人感情故事里的一块绊脚石。
“这是什么意思,我生前的一切原来都不过是别人笔下所撰写的话本故事?而我,甚至只是他人脚下的垫脚石???”
姚珩珏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他向来是信奉“唯吾独尊”、“吾既世界”等“歪理”,不然也不会偏执的要得到裴昭轩,甚至不惜背离正道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现在却告诉他一切皆是虚妄,他不仅不是世界的主角,更只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的偏执恶毒配角!?
然而,愤怒之余姚珩珏却又不由沉下心来看,过往种种,又确实是他咎由自取,被人写进话本子里由世人唾骂,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骂一句活该。
究竟是怎样活到这般田地。
“这就没了?”
话本在他惨死那一刻也戛然而止,再往后只是一片空白。
他还想看看裴楚二人在他死后能有多恩爱呢。
“怎么连死后被葬在哪了都没有。”
姚珩珏还是有些失落。
可能他生前作恶太多,牵连太多,想来已无人肯为他收尸更别提安葬了。
“唉。”
很轻的一声叹息在他耳畔荡开。
那金瞳美人还在他身侧,随着一声轻叹后美人远去。
随着美人离去的,是裹满天地间的暗色。黑暗褪去,曦光闯入,照出人间界的真实模样。
碧草,长天,风轻。
时和岁稔不过如此了。
而姚珩珏却被困囿于一半隐半显的樊笼中,什么也感受不到。
这里立着唯一的一块墓碑,碑上清楚刻着——姚珩珏之墓。
他定定看着,良久,终是红了眼。
有人来看“他”,带了他生前喜欢的吃食和美酒,又替他的墓碑拂去了杂草灰尘,旋即便枯坐在他墓前。
姚珩珏不知那人是谁,来人始终背对着他。
姚珩珏就静静陪着那人,看着他一夕白头,看着他在他墓前坐了一轮又一轮的春夏秋冬。
直到风沙迷了眼。
“诶,小师弟,你看看这一届新人里是不是有几个好苗子。”
有人用手肘碰他。
“什么?”
姚珩珏还没缓过劲来,一时间有些晃神。
他怎么……他刚刚还在自己墓前,这又是到哪了?
“小师弟你看啊,那个楚逸清真是端正啊,今年的选拔比试里天赋也是最高的,可惜师父他老人家今年不收弟子,这么好的苗子说不准能是你师弟。”
“师兄……?”
姚珩珏看着身旁喋喋不休,面容姣好的师兄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已经死了,怎么这会儿在苍山派的大殿?
还有他的师兄,那被他害得毁了半张面容的师兄,如今也完完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他这是,重生了?
重生在楚逸清拜入苍山派门下的拜师大典上,或者说,重生到了他一切悲剧上演的开端。
“师弟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唉疼疼疼!你掐我干什么!”
苍山派的拜师大典何其隆重,方祁玉被自家小师弟掐得直叫唤也不敢大声惊扰了四座,只能悄声抱怨。
不是做梦。
姚珩珏怕痛,狠不下心掐自己便干脆对一旁喋喋不休的师兄下手,直到掐到人肉有实感的那一刻他才敢确定这一切不是他的幻想。
他真的重新来过了。
“拜师仪式正式开始。”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自高台上传来,姚珩珏立时抬首望去,眼眶发热。
这一届苍山派拜师典礼由苍山派的掌门,也就是他的父亲亲自主持。
死而复生还能见到至亲是姚珩珏上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
“本次入门选拔中夺得头筹的弟子——楚逸清。”
“弟子楚逸清,见过掌门,见过各位长老。”
一袭粗布白衣的男子自人群中走至殿中抱拳行礼。尽管他衣着简陋,却仍一出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嗯,不错。按照惯例,在入门选拔比试中夺得头筹的,可以自行选择拜入任意长老门下。你且看看,想跟随哪位长老修习啊?”
“弟子……”
“慢着!”
有人高声打断了拜师仪式。
回过神的姚珩珏已经高调站在大殿正中,楚逸清的身前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
“这个人,我们主峰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