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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女鬼(三)

    道豫府第一个孩子降临在寒冬腊月里,那日雪花漫天,府内上下为这个孩子忙得脚不沾地,这个孩子从生下来便不停啼哭,因而主公为她取名,喊做秦无休。

    秦无休身为道豫府独女,在爱的簇拥下长大,要星星便能有星星,要月亮便能得月亮,但与此同时,她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道豫府西墙。

    “小姐,主公若是知道你又翻墙出去玩,他肯定会责骂我的。”婢女泪眼汪汪。

    “怕什么,”秦无休笑得张扬,伸手拂掉她的眼泪,“爹爹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把你打晕,非要出去玩的!”

    “可是…”秦小姐看起来就柔柔弱弱的,又不会武功,婢女觉得自己就可以把小姐撂倒。

    “别可是了。今夜我与城南斐家小姐有约,怎能不去?!学堂里压我一头就算,要是连剑花大会我都不出现,岂不是更让她给看扁了——”

    说到这个,秦无休叉腰气鼓鼓:“明明我才是学堂中公认才貌双全的女郎,但偏偏出现斐惜。可恶!她就比我多会个“武”,众人便纷纷倒戈,夸她是文武双全的唯一才女,那我算什么!”

    婢女弱弱道:“才女可以有两个呀……”

    “不允许不允许!本小姐不服!”

    秦无休踩着梯子爬到顶,屋檐不低,她犹犹豫豫跳下去,还是摔了个结实:“疼死了。”她起身拍拍衣裳,向城门跑去。

    今夜檀刹城中举办一年一度的剑花会,来者多是有勇有谋的侠士。他们挑剑观花,对杯饮酒,算是江湖里极为重大的比武大赛。

    擂台放置在湖心,花枝绑在一面鼓上,月光倾泻,银辉低垂,激昂的鼓声摇动波澜不惊的湖面,剑花会在静谧中盛开绽放,灯火流转在人头攒动之中。

    秦无休没找到斐惜,猜她是不是早已抵达灯花会,正准备去擂台周边找她,却在人群中注意到什么。

    许多人蹲在湖边放花灯,人挤人,其中有一个最为显眼,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伸出手,大概是想把花灯放进水里。可他身边没有人,因此这个举动显得极为滑稽与艰难。

    “需要我帮你吗?”秦无休询问。

    男人将花灯递给她:“谢谢。”

    秦无休抓着裙摆蹲下来,放完转身就走。

    “……敢问姑娘芳名?”

    她一心念着斐惜,没听见到男人的问话。

    男人攥紧轮椅,晦暗的神情隐没于黑夜里。

    …

    秦无休是在擂台旁找到的斐惜。

    身着素雅白纱的少女正颇有兴致地和旁人交谈,与那些粗糙莽夫不同,她小脸青涩稚嫩,内里反倒沉静有力。月光镀在她身上,只觉相得益彰。

    秦无休向她走去,却不想被人撞到,整个人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

    撞她那人蓄有胡子,身后背着把剑,估计也是江湖人士,见她是个两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养女子,便破口大骂:“他娘的是不是不长眼?!不在你闺阁里好好呆着,出来瞎跑什么,知不知道刀剑无眼,死在外边你爹娘估计要心疼死了呀!”

    秦无休被骂得莫名其妙,也来了火:“血口喷人啊你!明明是你撞我的,这条道这么宽,非要走我这里,你没长眼啊!”

    男子恼羞成怒,抽出剑指着秦无休,却被另一把剑利落干脆给挡掉了。

    “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秦无休见来人是斐惜,顿时委屈巴巴。

    “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斐惜将秦无休护在身后:“有你真是丢江湖中人的脸面,平白无故找小姑娘的茬?心眼这么小呀。”

    闻言,男子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阴阳怪气道:“呵呵。瞧你模样最多也才十五六吧…到该嫁人的年纪,不去侍弄花草,怎么也学着舞刀弄枪,不怕嫁不出去?这样子可没男人要。”

    “是吗,”斐惜危险地眯了眯眼,“可是阁下在这里舞刀弄枪,难道也是不想嫁人了吗?”

    “……”这无疑是在践踏他的自尊!

    男子脸涨得通红,“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不想嫁人了吗!!”秦无休扯着嗓子大喊。

    男子怒道:“给我闭嘴!”

    “不闭又能怎样?”

    “臭丫头!”男子脸色阴沉,“嘴巴好厉害啊,看来今儿老子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真当老子是吃素的——”

    斐惜出剑迅速,不用片刻便打掉了他的剑。

    男子的脖颈被架上锋利的剑刃,神情呆若木鸡,而刚才的话仿佛火上辣油,就这样泼回给他,对方快得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

    “你!——”

    斐惜勾起嘴角:“我时常手抖。不如你猜猜,等下这剑是先掉在地上呢,还是先割破你的喉咙?”

    男子眼瞳微颤。

    “我、我错了,少侠求放过,少侠求放过!我说话粗笨,冒犯了二位,我给你们道歉,是我嘴巴不过脑子、还请姑娘放过我…”男子讨好般推开长剑。

    长剑纹丝不动。

    秦无休简直要笑出声来:“连一个小姑娘都打不过,到底是什么脸皮够你看扁女子,你就是没脸没皮。”

    “是姑娘说的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把、把剑放下吧!刀剑无眼呀…”

    斐惜这才收回长剑,转而握住秦无休的手腕,带着她离开那里。

    就这会儿功夫,来的人多了不少,擂台下座无虚席,斐惜带着秦无休落座。

    她有些内疚。

    其实今日算是斐惜邀请秦无休过来的,怎么说也要把人保护好,方才发生那样的事,她是有责任的。

    但对方却根本没放在心上,就是过来得太急,累狠了,生怕斐惜跑了似的。

    其实也怕她不等她……

    秦无休捧着茶杯。

    斐惜忽然伸过手,整理秦无休凌乱的碎发,又轻轻撩回耳后。

    “你…为什么帮我?”秦无休问。

    “为什么帮你嘛,”斐惜抿唇笑道,“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女子。”

    “这世道的女子心思大多倾注于宅邸,倾注于孩子,典籍藏书教她们如何相夫教子,也教她们如何面对困境如何自处。但世道约束女子约束太久,高远的抱负不能实现,她们会做什么呢?看向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市集的菜农纠结于价钱,为潮湿天干不了的衣裳发愁,安抚半夜啼哭的婴儿,忍受夫家脸色,过着小心翼翼并且以他们为中心的生活…”

    “还会被人喊做泼妇。”

    “既然这样艰难,我们又何苦为难彼此,不是更应该相互扶持吗?”斐惜眨了眨眼。

    秦无休愣愣地听着,回想到先前同婢女说的那些话,不免觉得脸热。

    其实她没想过斐惜会说这些,只是认为像斐惜这样的天之骄女,整日窝在书房里,研究各种古籍,就只是个会念书的闷葫芦。

    而刚刚斐惜说的,这些秦无休认为正确的事情,在别人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白日梦话。

    秦无休不是没想过,只是他们会笑她胡说八道,爹爹温柔抚摸她的脑袋,让她今后不要再说了,而她最亲的娘亲笑而不语,那时候秦无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看来不过是无奈。

    但斐惜不同,她明白。

    “先前,”斐惜歪头询问,“他们夸我是才女,你是不是不太高兴呀?”

    秦无休攥紧指尖,侧头嘴硬道:“当然没有,本小姐才没有这么小心眼。谈才学能跟秦家相提并论的人还没有几个,你嘛…勉勉强强也算。”

    嘴上这么说,斐惜却捕捉到她躲闪的目光。

    秦家大小姐最擅长的,除了琴棋书画,还有就是嘴硬。

    …

    剑花会主要是使剑,在剑比结束后,会加场射箭,斐惜便是奔着这场射箭大赛而来。她不仅精通剑术,还会射箭。

    “你会射箭?”秦无休惊讶问道。

    “嗯。”斐惜点了点头,不过也不打算隐瞒,“在我九岁的时候,我阿爹牺牲于战场上,是我阿娘一人拉扯我长大,更觉女子谋生的不易,怕我丢了保护自己的能力,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不让我学武,甚至在我偷懒的时候还会严厉斥责我。”

    “所以,骑马射箭包括剑术我都会。”

    “…怎么不说话?”斐惜见秦无休愣神,不明所以。

    “哎呀,”秦无休有些羞赧道:“我就是有点心疼你不行吗!”斐惜真是太坏了,说不准这个人就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好让她放松警惕。

    大抵是氛围融洽,斐惜唇角浮现笑意,但是应该又想到什么,随后散去了几分。

    她牵起秦无休,从腰带和弓囊里拔出箭。下一刻,秦无休整个人被拥进怀抱里。

    秦无休身子一颤。

    “…你做什么?”

    “教你。”

    斐惜教她松中指握弓,把箭控制在中指与食指之间,抹箭捏住箭尾的扣,从拇指一侧推送过弦,双指前端向后发力,导入弦口后,拇指发力,瞄准箭靶。

    然后——

    “松手。”斐惜突然改变方向,箭瞬间破弦而出,穿过人群,钉入一男子头顶上方。男子面色铁青,止不住颤抖,被吓得不轻。

    秦无休看清楚了,那男子正是先前出言不逊之人。

    此时,斐惜低笑出声。

    “可要看准了。以后再碰见这样的人,不要放过他。”

    少女的话仍然回荡在耳边。

    在今后的数十年,秦无休都会想起。

    那夜月色正好,恭默守静的斐惜是一片深深的湖水,也是瀑布倾泻,飞珠溅玉。

    年少的秦无休天真以为,有她相伴的日子不会显得那么漫长冷清,却也忘了,命运会骗人。

    …

    卫桥又晕了过去。

    她在梦里颠沛流离,又梦见了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但许多已经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为进云华山吃了不少苦,即便那些于她而言都不算什么。

    上辈子的卫桥自诩不是一个拥有天赋的孩子,所以不分日夜勤苦修练,因为天生没有健全的灵根,学习一个招式就要比旁人多下些功夫。

    只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她进了云华山,成为苍生神女的徒弟。

    苍生神女,天地孕育的最有灵气的仙者,庇佑天下百姓受万人敬仰,前途无量,无人能及。

    在神女悉心教导下,徒弟卫桥于天下大比中取得第一的好成绩,自此以后,谁人不知苍生神女众多弟子中有个叫做卫桥的人,也被视作最有可能的下一任苍生神女。

    而那年鲜衣怒马,她做出和神女一样的选择。

    十九岁的卫桥跪在碧玉殿前,琉璃从门沿延伸到书案前,膝下的软席托着她,久跪也不会痛。

    眼前的女子,冰肌玉骨,随手用了支玉簪挽起长发,此刻正整理着案上的几叠书卷,时不时会翻个页,还会抽空瞧瞧地上跪着的卫桥。

    “神女。”卫桥眼睛亮亮。

    苍生神女搁笔抬眉:“从进门起你便跪着,可瞧你的模样又不像祸到临头火烧眉毛,所谓何事?”

    被问话,卫桥忐忑地攥着裙摆,两条辫子跟着晃了晃,辫子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她向来灵动娇俏,孩子气重又爱撒娇,但提出的请求,苍生神女却从来没有拒绝过。于是卫桥和苍生神女提出进修无情道的念头,可不想苍生神女拒绝了她。

    无情道是一场洗髓通骨的修行之道。

    修练成功的也不在少数,只是这个过程相当于把所有筋脉洗练一遍,疼痛难忍。成功是皆大欢喜,修为突飞猛进…但如若不成功,极大可能会将自己置于走火入魔、筋脉寸断的的境地。

    然而卫桥资质尚浅,也没有必要经历这些无用的挫折,只要安稳修行,来日定能坐上她想要的高位,苍生神女不会让山中弟子冒这个险。

    “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神女淡淡道。

    卫桥却一味认为苍生神女是觉得她不够资格,也没有把她的话当真,或者又是当作小孩子的戏言。

    “神女!”

    明明她虔诚伏于神女脚下,身上却莫名的顽强劲,一直都是。

    “我灵根缺失,只有修行无情道才有可能补全我的灵根,您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吗?”

    神女望向她的神色五味杂陈:“你要做天下第一,要成为这世间最厉害的人。可你是最有天赋的修行者,即便没有灵根,不是照样在大比中打败各路来士了么,你根本不需要这些。”

    那时心高气傲的卫桥却执意要修无情道,并且认为苍生神女不懂得她的苦楚。因为像神女这样风清月朗的人,有一颗公正无私的心,所在之处便是灿阳所照之处,又怎会看得见她身后的影子,和她那些卑劣的心思。

    啪嗒。

    卫桥的眼泪夺眶而出。

    自此她不再奢求苍生神女的帮助,也恰恰阴差阳错,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卫桥修行无情道途中急于求成,不幸走火入魔。她叛离师门,利欲熏心,听妖鬼蛊惑,与其勾结布下阵法险些置天下百姓于危险境地,好在苍生神女出手护下,否则千千万万的人都会因卫桥而死。

    师徒二人反目成仇,众人看清卫桥的真面目,纷纷请求苍生神女亲手除掉这妖孽。

    只不过卫桥身子越来越差,两步一咳嗽,时常从梦中惊醒,睡不着而直到天泛白。

    后来妖鬼作乱挑起大战,世间几乎乱成了一锅粥,而挑起这场大战的卫桥终是给人做刀,自作自受,死于那场大战里。

    卫桥一生太过风光,也太过荒唐,她回看只觉大梦一场,醒来仍旧茫然。然而命运待她不薄,竟让她重生回到十七岁,进云华山那一年。

    十七岁的卫桥,还是云华山弟子中最刻苦勤奋的一个,一切都还没发生,那么或许就都还来得及。

    卫桥不再奢求任何,只有一个心愿。

    就是再见到苍生神女。

    哪怕只是远远望着。

    可如今的她记忆模糊,竟然已经想不起神女的模样。而神女这个人在成为苍生神女后,便没有了姓名,无人知晓她们曾经唤作什么。

    神女她自己也从来不会和旁人提起名姓,卫桥不是没有问过,只是她每次都会笑着糊弄过去。

    记忆缺失,即便神女此刻站在面前,卫桥也未必认得出。或许只有夺得桂冠,去到云华山,才有可能再见到苍生神女。卫桥总感觉,自己忘了许多事情,而这些事情承载了非同寻常的重量,推着她不断往前走,然后亲自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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