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傅君桓设计杀她和江家阴差阳错横插一脚的那段过去,是两年后她们在伦敦再见时,周锦云磨了许久才从傅君芜口中逼问出来的。
那时她们得有几年未曾碰面,周锦云顶了族弟的份离家,那年辗转去了英国念药学。伦敦冬季多雨,她猝不及防收到了国内拍来的一封电报,最终等到港口轮渡时已近春。
傅君芜是来同人谈生意的,年少的江南雾被揉皱碎进了泥里,再见时周锦云险些没认出她。深宅高院的机关算尽落在旁观者纸上不过平铺直叙的三两行,周锦云想过北京城的雪会冷人心肠,可瞧见旧友那一双如蒙寒雾的眼,她依旧难掩心惊。
时间当真是个不饶人的雕匠,不过数年,竟能教一人旧日痕迹去了十之七八。若是从前有人指着码头上掐着烟沉入雾中的女人会是今时的傅君芜,周锦云是万万不会信的。
她总觉得那不是一双掐烟拿枪的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见不得光的生意。
只是世道如此,即便心惊,她也不曾出言指摘什么。
傅君芜大抵也看出一二,旧时情分犹在,她们默契地将那些藏于暗处的暂且放下,只谈往日人,不论今时种种。
“你独自来找我,就这么把小蔓留在老宅?”傅家的事姑母信中偶有提及,周锦云知道些囫囵,“天赐良机,你那便宜大哥傅君桓当真不会生了别的心思?”
傅君芜笑得很淡,只说:“他不敢。”
临着街,伦敦的太阳难得,那日恰好透着点稀薄的日晕,明晃晃地打在女人露在外头的腕子上。她稍稍侧过身,袖口也跟着向下滑了半寸,周锦云瞥见一道浅色的疤,新长好的肉还透着淡淡的粉。
她恍然明悟短短三个字的深意,但面上仍强压着不露,只佯装笑着敷衍一声,絮絮叨叨许久,终是又将话头转回傅君蔓。
“我走时她还是个只会抱着人腿的团子,现在该是长高了。”手向上,在自己胸前比划,“大概到这儿?”
“还要高些。”傅君芜大抵发觉了袖口破绽,扯了衣角挡下便也装作无事,“再过几年,大概是要比我高了。”
周锦云将一切看在眼里,顺着她的话说:“可我猜性子是没改,还是喜欢赖着你这个做姐姐的不是?你这趟来不带她,我可不信她半点不闹。”
那时外人眼中手腕狠厉的傅三小姐,余的几分温情都给了家中小妹,这不是什么秘密。傅家倚着她,便不会苛待傅君蔓,只是反之亦然,她越割舍不下,傅君蔓便是拿捏着她最好的底牌。
“你该带她出这趟门。”桌上水汽袅袅,周锦云泡了新茶,忽然道,“然后将她留下。”
异国他乡,便是手眼通天,在茫茫人海寻一个人仍是难如登天。如此浅显的道理谁都明白,那时虽难,但若傅君芜想做,却也未尝不可。她不是个恋权之辈,母亲离世后,在没什么比傅君蔓更加紧要。
可傅君芜只道:“再过两年吧,等……再安稳些。”
可什么才是安稳呢?国将不国,又何来的安稳?
“哪儿的安稳?”耐心几近耗尽,周锦云终是问她,“傅家老宅,比你身旁更加安稳吗?”
日头如旧,只是窗前人却沉默良久。傅君芜大抵是在斟酌,她掐着烟,在长久的无言后终于叹息颔首。
“是。”袖口被揭开,疤痕向上,一路蔓延至手肘,狰狞可怖。然偏生她面上突然浮起笑,淡声重复,“比我身边安稳。”
手上疤痕犹新,衣下枪伤痕迹却已旧。
乱世暴利的生意多是见不得光,越是肮脏的泥潭,人命之下具是黄金作骨。她用傅家的名义从这些人手里接了这些生意,阿谀奉承也好,蛇蝎无常也罢,总归指缝里流下的羹汤聚沙成塔,她掀了上头压着的一个个黑心人,一口口咬下令人作呕的肥肉,成了那些生意牌桌上的一位新的金佛。
这是傅君芜躲掉一纸婚约的筹码,她兑现了诺言,只要新来的生意在一日,谁都知道那座高门大院便有数不清的银元可用……只是她终归是个女儿身,傅家断不愿让她做了这座宅子真正的话事人。所以老太爷推了长房长孙做了渔翁,分去了她手上大半的生意。
“日后总归是嫁作他人妇,既是傅家财,自然还是自家人拿捏着最为稳妥。”
只要傅君蔓还在,她就不能拒绝。
傅君芜也可以退让,她那便宜大哥草包一个,什么时候被人敲骨吸髓吞了个干净都不知道……可人越是无能,瞧着境遇地处爬上来的人便越不顺眼。只是大半生意怎么够?傅君桓自觉自己担着长孙之名,当然觉得什么都该是他的。
若是不给,若是犹豫,那便是目中无人。一个自小养在外头的丫头,一个沾了不干净生意的女人,便是哪天被仇家捅了刀子也不足为奇。
是以那年南下,傅君桓伙同他人,为傅君芜备下了个杀局。可惜他恶意昭彰,傅君芜又怎会不防?她算到此行不太平,可这一趟不得不走,只好避了先头杀招,再合计事后冷箭。
傅君桓有一点不曾想错,那就是她仇家委实太多,防得了十之八九,却难免漏算那一分。
子弹穿透肩膀,她也扣下了手中板机,四下具是死尸,又偏偏突遭大雨,周围连个人都没有。傅君芜拖着失血的身子走了不知多远,久到她真以为此劫难解,以为自己真要死在这荒郊野岭,没成想汽车的车灯在失去意识前突然闪过。她听见模糊不清的喊声,栽倒在地前,眼前最后看见的是女人精细的旗袍下摆。
救下她的人叫林若梅,广州城那个江家老爷的夫人。傅君芜同人谈生意时和他有一面之缘,彼时身旁魍魉云集,眼见生人,瞥上一眼也不过嗤笑。
“图一时名的清贵文人,以为傲骨可做康梁,殊不知一招不慎全族都要遭殃咯。”
“可惜啊可惜,好好的家底不要,祖宗之法不学,偏要放儿孙辈碰那些东西。”
傅君芜没将后头的话听全,想来不是什么好话。她行过长廊,只在转身时朝那头又瞥一眼。
清贵、傲骨、西洋之学。
都不是她能碰半点的东西,这双手早就脏了,往昔种种只能埋在心底,不敢去想。
她只盼着来日小蔓别走自己的路,至少做个干净的人。
只是老天终归喜欢同人玩笑打趣,叫她偏偏撞上了回老宅洒扫的林若梅。
其实她身上带着可自证身份之物,江家人便是发了善心,至多也不过差人送她寻个大夫了事。可林若梅却将她带回了府上照看着,乡下宅院清静,倒也是个养伤的好去处。
“后头死了好些人,傅小姐若不介意,留待伤好再自行离去也是无妨的。”本应是宅院里的妇人,却显然早知她身份。
“多谢。”傅君芜不知她所行为了什么,她早见过太多冠冕堂皇之辈,自然难信有人会如此不求回报,“林夫人不必这样,待伤好后,我自然会将所欠金银……”
林若梅却含笑摇头:“这倒是不必,我救你,倒也不为金银。”
江家大族,族中子弟又全然不似傅家,这话倒也不错。
“如今世道,谁人容易?尤其女儿家……既如此,又何必那么苛责呢?”
傅君芜怔愣须臾,难得没寻到措辞,终是以又一声“多谢”做了结。
待到能下地,她给家中拍了封电报。
傅君桓得意洋洋觉着事已办妥,却不想后脚消息已到,恐傅君芜报复,那些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傅君芜委托尚在北京的朋友看顾好小妹,这才勉强安下心来养伤。
岭南湿热,春日暑气便已上涌。
林若梅那时喜欢挑些时兴的报刊去寻她说话,一桩桩一件件谈过去,竟也有了几分旁的意味。傅君芜看着那一行行字,忽地想起从前苏州的冷雨,她的恍惚被妇人收入眼底,最终化作一声半真半假的慨叹。
“卿本佳人……”
何必做贼?
只是这后半句到底是没说的。
有时她们也会聊起些旁的,委托转递的信函未加掩饰,小妹的名字自然引人注意。妇人闲暇时谈起,刚好以名注解。
“野有蔓草,清扬婉兮[1],是个好名字。”林若梅打着扇子瞥她一眼,又笑道,“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2],你的名字也好。哎……一提起解名,总叫我想起我的央央。”
宝贝得紧的幺女,林若梅常常念着小字,傅君芜也有印象。她起初不甚在意,可偏生那日鬼使神差,多嘴问了一句。
“令爱……是哪两个字?”
林若梅笑眯眯地提了笔,仿佛早有预料般,写了予她看。
“那孩子生得惹人怜,可惜这回急得很,没带她出门,且待下回得了机会,我带她来同傅小姐打个照面。”
话里话外格外熟稔,仿佛早已相识,而非阴差阳错间一面之缘。
可傅君芜终归是要走的。
“今日之恩,来日必当报答。”临行前,她如此同妇人道。
可林若梅只是摇头,盛夏日头明晃晃落入眸,散了晨霾,驱了阴云:“报答不必……我只望,胸中有丘壑之人,有朝一日能挣拖这世道牢笼,为国所用,不负己身。”
傅君芜没有应,只又道了一句谢,便转身上了渡船。
此后两年,她与傅君桓斗得你死我活,偶有故人书信传来,也算至暗时的一点慰藉。
“江家夫人……林夫人,她想让你回头。”话已至此,周锦云便也懂了,“真是……明明江家人自己背地里种种早已不为人所容,这泥菩萨缺还要渡你一渡。你答应了?”
“没有。”傅君芜仍是道,“且再等等吧。”
彼时无人想到,这一等,便是天崩地裂。
光绪三十三年夏,朝夕之间,江家满门人头落地,而离这日之谈……也不过一年光景。
世上哪来那么多以后呢?
桌上的茶早已冷了。
江宛央静声许久,倏地追问。
“那……傅君蔓呢?”
否则小蔓就是她的来日。
江宛央记得绍七的那句话。
什么来日?
可她心中明明早有答案。
周锦云揉了揉她的脑袋,沉沉叹气。
“她……是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