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着，雨淅淅沥沥地下。
身穿老式和服的老人坐在廊下闭目养神。
周遭只剩自然的声音，睁开眼便是茂盛的绿，在夏日充沛的雨水里肆意攀爬生长，充满与他身上截然不同的生机盎然。
年纪上来后终于连修剪庭院的精力也不济了。榛野烈就这样坐着看过去，数十年如一日的榛野宅也许很快就要连同他一起埋没在时光里。
退休后榛野烈身上的时间似乎前进得格外快，眼角的细纹逐渐扩展、不再染色的两鬓也褪去了颜色，看起来逐渐像个普通老头。
睡不着一大早就在屋檐下不知道坐了多久，看了一眼时间，他老人终于费劲起身进屋，赶在接他的到来之际换好了衣服。
车子的低鸣声停在玄关前。
他不紧不慢地走出来，身上是许久未穿的深蓝色军装，胸前缀满鲜艳的一生。
门口打着黑伞的警卫静静地等待他慢慢锁上家门，替他打开车门。
一路畅行。
进入地下深处的实验室，无论男女老少都格外恭敬地让行。即便面前的人明面上已经退休，他所掌握的权势能量仍然巨大，更别提这个实验项目正是对方一手组建、推动完成的。
“准备好了？”榛野烈把手上的资料递出去。负责人在一边接过，“几次基础实验已经稳定下来，只是要人体实验的话还没有任何保证…您真的要……”
没等说完榛野烈就已经朝着地底中央的球形机器走去，“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榛野先生…！如果出现意外的话……”
“遗嘱我已经立好，不会有问题。”
“……不是这个问题。”
“那就执行命令。”
现在已经没人能够阻止他了，至少程序上是如此，合法合规。也是到了现在才叫人发觉也许榛野先生所做的，正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虫洞生成实验，倒数1分钟。”
机器轰隆声响起的时候，榛野烈闭上了眼。
眼前仿佛转过这一生的光景。
……荣耀、权势、坚持，用所有信念践行的道路，会有人继承下去，在这颗星球上生生不息。
“倒数20秒。”
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只除了。
是的，其实他骨子里和惠美、不如说是苍边树那老家伙一样执拗。
无论如何都想要一个答案。
“倒数10秒。”
“九”
“八”
“…”
周遭的声音开始远去，眼前逐渐模糊。
“三”
……在那耀眼的光芒前方到底有什么呢？
“二”
有什么声音像是从身体深处挣涌而出……
“一”
轰鸣声停止了。
彻底融入这道白光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是一滴微小的水珠汇入浩瀚的河流随之奔去未知的远方，日渐腐朽的身体不再束缚、感官拔入从未有过的高度，榛野烈仿佛听到风声，很快又很久……比一片落叶更飘然，昏昏沉沉间终于被那白芒的漩涡吸入！
猛的一沉，再度感受到身体的重量，榛野烈试着睁开眼。
一片粉白在眼前轻舞、旋转、落在他的鼻尖……至此所有的感官如潮水包围了他，风的声音、泥土的气息、还有某种温暖的芳香，五感重新回到掌控之中。
榛野烈伸手捻住。
落到掌心的，是一片樱的花瓣。
他还在看着自己的手出神，从旁传来的声音却是感慨，“哎呀，现在就有花瓣，今年看来是个暖春。”
榛野烈抬眼，僵硬在原地。
面前的老妇人一身灰蓝色和服，染霜的头发也梳得齐整，端着盘子落座在榻榻米垫子，见他没有反应，关切的看过来，口中絮絮叨叨，“怎么了？果然还是累了吗？都叫你不要那么一心扑在工作上，老久才能回来家里一趟，也不肯去相亲，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孙子的脸……”
他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灵活自如的手掌，抬头深深的注视着这个唠叨的老妇人，随着时间忘却的关于母亲的记忆细节统统回流，进而眩晕起来，从他身体深处涌出了更多庞大的画面一下子冲入脑海……！
“我想要留在您的身边。”
“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的才能应该发挥在更有用的地方。”
模糊中闪过少女空洞到要破碎般苍白的脸颊。
他听见自己的叹息声，如老式收音机似的沙哑，“若你没有想做的事情，那么……”
“就为我办事吧。”
榛野烈虽然苍老，一字一句的、清晰的说着，“我虽然老了，却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完成……怪兽对应也好、防卫队也好，作为司令…我的能力始终有限，要是早些年得到你的力量，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他终于看清这纯白病床的一角。
晶莹的水珠连串从女孩脸颊滴滴落下…在他的掌心晕开。连哭泣都没有声音的、瘦弱的肩膀在颤抖，“我…无法，见不到您……”
“我不会消失，”榛野烈的眼神平静而温和，尽量沉稳的道来，“人类科技发展到现在，死亡并不是终点，外星文明、布莱泽奥特曼都证实了这一点，那是……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做到的……”
阴影覆盖了他凹深的眼眶，这声音有种魔力一般使少女濒临崩溃的情绪渐渐安抚，她抬眸，泪水混着发丝浸湿整个脸颊，那只交握的、干枯褶皱的手掌抚摸她的脸，缓慢的拭去泪痕。
“我还能……见到您吗？”
“会的。”
“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
“雪穗。”
……
“…！”
“醒醒！”
他猛的睁眼，大口喘息！
“没事吧？”母亲忧心的脸就在眼前，“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扶着额撑起身，榛野烈的心脏跳得很快，从没这般有力过，口中反应迅速的敷衍着，“就是还没睡醒。”
他说着环顾四周，再熟悉不过的和宅，眼睛找到墙壁上的挂历
……1999年…3月？
思索间肩膀被猛拍了一下。
“真是的！突然倒下去害我吓一跳！”
老妈的怒容让榛野烈彻底清醒。
……
经过数日的熟悉，榛野烈算是掌握了状况。
他回到了上个世纪末，1999年初的时节。
未被改造成现代起居室的榛野宅还遵循着记忆中的和式布局，电视机还是厚重的形状，双亲尚在，他的职位离防卫队一把手还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
没待两天就要返回部队，他从车后视镜里注视着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去的父母，直到现在还没完全从梦和现实中分离。
好在他不是真正的青年人，足以不动声色的应付一切。榛野烈很快梳理清当下身边的人际关系，包括当下的工作也上手得很快，就算当下那个愚蠢的司令官暴毙他也能立刻上岗。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梦想迟早会实现。
1999年的世界熟悉又陌生，一下从全部电子化的便捷倒退到在传真机刺鼻的油墨味中龟速打印的纸质生活不免有些不习惯，在这种冗长死板的体制中尤其明显，许多材料甚至还处于手写时代。
不过榛野烈也只是稍稍适应了一下。他毕竟是真正的昭和“元老”了，也没人看出什么不对。
实际上他放在这些事情上的精力并不多。真正让他感到吃力的还是消化那些突然涌出来的“榛野烈”的记忆，似乎是随着虫洞一股脑的倒灌进他的脑子里，庞杂到混乱不堪，一一梳理起来也很花时间。
榛野烈用了几个笔记本才理清楚。
那已经是四月了。
他谨慎地收拾好所有不自然的痕迹，趁着春假才又回了家。
现在比起嘈杂的职场他更愿意把目光多停留在双亲的脸上，虽然也很隐晦就是了。
三十代的榛野烈身上还有股子桀骜不驯，这会儿已经全然被冷静沉稳替代，气势这种东西很难说明，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收敛，在亲近的人面前还是会被察觉一二。
“最近部队有什么事吗？”父亲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转过来看他。榛野烈感觉就像是年老的自己在看他，神色微妙，淡定地答道，“没有，都很顺利。”
“难得你这样老实的待在家里，”母亲在稀罕了他两天后表情就丝滑的转变成了嫌弃，“假期也不知道找点事做，”很快重复的唉声叹气起来，“就算见不到孙子的脸，好歹有个恋人也好啊…哎呀……”
“得了吧，他这副可怕的表情也不知道像了谁，连一句好赖话都说不出口，结婚我看悬！”老爹那边就毫不留情的贬损起来，看起来早就放弃他的大龄单身好大儿。
榛野烈不说话。
“每次说到这个就这幅样子！”老妈也跟着叹气。
榛野烈能说什么。思绪忍不住飘走，开始思索1999年的女孩这会儿在哪，顺利的话说不定已经出生了。
一种难以言表的绝望蔓延开来。
他的脸色说不上好看。他甚至拿不准要不要试图寻找她。
万一找到一个婴儿……
“还愣着做什么，快起来！”
事实正面在外面不管如何发号施令，回到家里他的地位总是要低上一截，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榛野烈还挺怀念的。
年迈的父母带上他们不讨喜的大儿子去赏花。
榛野烈负责开车和拿东西。
四月下旬的樱花层层叠叠的挤满了枝头，随风摇曳，榛野一家三口混入赏花的人群不起眼，大多时候都是这对老夫妇在说，榛野烈安静地听，偶尔回应一两句，从不反驳。
吃过母亲做的午饭便当，人就不可抑制的变得昏昏欲睡，两老倒是更加精神了，打算去附近的神社顺道参拜，榛野烈也就自觉的起身相陪，没注意到两人相视的目光。
神社在半山腰，夏日里被掩在绿植深处，现在却是夹在樱色丛中。说起来上辈子他也多年不曾再来过。神社建成的时间很早，地方不大却深受当地人喜爱，来赏花参拜的人来人往。
榛野烈搭着胳膊站在绘马边上等两人进去参拜。
或许是记忆太多的缘故，最近他没办法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思绪，总是会有什么片段跳出来打扰他。惠美以前好像也说过新年参拜神社的事情……视线漫无目的的游移，不由自主的落在那些写满了心愿的绘马牌上。
出神了一会儿他才转移视线，忽然顿住，整个人僵硬起来。
“……喂，”
“你拉我干嘛？”正要喊儿子的老榛野被老婆子拉住并噤声，指了指那边。
顺着烈目光的方向，两人合抱的樱树下，穿着制服的少女抬头正看着樱花。
粉白的花瓣飘落，少女看的出神，星星点点的阳光散在她的发梢，和恬静的脸庞。
“雪穗！”
听到声音的女孩转过脸。
呼喊的人是和她穿着同样制服的女生。
“久等了！”两个女生很快结伴离开。
没能唤出的声音还没有吞下去，榛野烈就被熟悉的力道拍醒。
老母亲的表情比他丰富多了，斜着眼路过，“你要是早点结婚生子，闺女也该有这么大了，可惜啊……”
榛野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