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好吵。

    盘旋不休的哭声犹如一根细针,直直插入耳膜深处。

    叫喊、叹息、咒骂、咳嗽声都卷做一团,絮沉感觉脑子像是被人劈成了两半,各种声音被强行塞进来,连眼眶都挤得生疼。

    直到一声熟悉的叹息响起:

    “阿沉......”

    宛如从三千尘网中摸到了一根线头,絮沉猛地睁眼。

    天地齐齐静止。

    片刻后,流动不息的青丝与黑气如流水般疯狂褪去,露出了少年苍白修长的四肢。

    “咔嚓——”

    “咔嚓——”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接连响起。

    白骨堆成的祭池骤然坍塌,絮沉撑坐起身,单手按压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晃了晃脑袋。

    随着知觉苏醒,熟悉的疼痛蔓延至全身,像是被人将骨头一截一截敲断后又拿锉刀磨了千百遍,这种附骨之疽般的疼痛已经跟随了他整整……不对!

    双眼猛地睁大。

    自己不是已经杀了微生砚抢得先天神物,渡化了体内的三千剑魂吗?

    他倏然起身,目光扫向周围——

    四下无光,黑暗里只隐隐能看见一棵无花无叶的歪脖子树。一盏雕花提灯斜插在枝头,将熄未熄。

    无数青绿色丝线从灯上蔓延,蜿蜒过树身,荧荧低垂,无风自曳。

    视线逐渐汇集在树梢那一点亮光上,记忆纷至沓来。

    这里是……鄢陵地宫?

    心念急转,他踉跄行至树边将那盏花灯取下,低声唤道:“提灯?”

    微弱的火光轻轻跳跃,似是回应。

    仿佛一颗石头骤然坠地,絮沉蓦然垂下手臂。

    怎么会回到这里,他不是死了吗?

    在微生砚墓旁、大雪纷飞的十二月,被他自己用梨花木剑一剑穿心。

    难道黑衣修士没死,自己又被抓回来了?可提灯呢,明明早已魂飞魄散的妖怎么会死而复生?

    心下疑窦丛生,他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满身寒毛倒竖,下意识握紧提灯扑向左侧。下一瞬,一股极寒的灵力在原地炸开,堪堪与他相错半寸。

    絮沉急喘了口气,心脏砰砰直跳。

    他的修为怎么回事?

    大乘威压层层铺开,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来人脚步极轻,但落在空荡的地宫里依旧清晰。一截黑色衣摆随着走动落入视线,上面绣着大片火红色的花。

    絮沉瞳孔一缩。

    宋回春,这人果然没死!

    他深吸了口气,偏头看向来人,嗓音嘶哑∶“你还活着。”

    “我自然活着。”来人正是多年前将他抓走的黑衣修士,斗篷挡去了熟悉的眉眼,只露出一节光滑白皙的下巴。他脚步不停,语气疑惑,“可你为何会中途醒来?”

    目光顺着絮沉的脸移到那盏雕花提灯上,宋回春恍然:“是她?”

    他在说什么,什么中途醒来?五指逐渐收紧,絮沉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向提灯,神色倏地一顿。

    这是自己的手?

    九岁被宋回春抓走后,他就被关在鄢陵地宫,大梦十年,醒来一身剑骨已成,那以后他执剑十三年,掌心虎口满是老茧。

    可这双手苍白,干净,骨节圆润,全然不似一双握剑的手。

    这是谁?

    他不回话,宋回春也不恼怒,只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我找了整整一千年,才找到你这样一个好材料,却是废了。”

    睫尖微颤,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心底升起。

    他面上不动声色,暗里顶着大乘威压强行运转灵力,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筑基七层。

    十三年前?

    絮沉抬手用力抹去嘴角的血丝,反复张了几次口才发出声音来。他嗓音嘶哑,出声却很稳,试探道∶“你当年强行将我从人间带走,又关在这里十年,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宋回春闻言并未展现出半分异样,反而突兀地笑了一声,低声诱道:“不如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提前醒来的,我就告诉你我想干什么。”

    絮沉目光微顿。

    宋回春没有那十三年的记忆,只有自己回来了。

    想法被证实,他很难说清现下是什么心情,荒谬、无趣、震惊……各种纷杂情绪一齐涌上心头,逼得他几乎发笑。

    活了,又活了。

    自己这样的人,这荒唐无趣的命数,居然还要再来一次。

    十九岁的青年身形劲秀,如松如竹,此刻却好似一夜压来三千风雪,蓦然弯折。

    “以提灯幻妖织就幻境,逼我世世历极情以绝情,又以剑魂淬炼十年,重塑剑骨……”他嗤笑一声,语气清浅,像是随口说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琐事,“你想把我变成无心无情的怪物?”

    宋回春微微眯眼,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着人,“你还知道什么?”

    絮沉抬眼,目光虚虚落在对方身上,“你想造神。”

    宋回春瞳孔骤缩,衣袖一甩,他瞬间腾空而起,被一把扼住了颈喉。

    “你被我带走时才九岁,哪里知道的这么多事?”宋回春语气冰凉,“还是你只是胡言乱语,想拖延时间?”

    苍白的颈脖在对方手里如同易折的芦苇,絮沉眼前发黑,嘴角却勾出了一丝扭曲的笑意,“你会后悔。”

    “后悔?”宋回春冷哼一声,“我只后悔当初不够谨慎,叫那两个老匹夫偷走了神迹,如今才不得不在你这个废物身上浪费时间。”

    五指猛地收拢,他语气森寒∶“此身剑骨若成,当堪比先天神物,介时你我将一同重创乾坤……可惜,可惜啊!”

    他长喟一声,双眼骤然一厉。

    絮沉此时几乎已经不怎么进气了,气息奄奄几欲断绝,直到听见“先天神物”四个字,眼睫才略微颤了颤。

    先天神物。

    微生砚。

    他恍惚想着,勉强睁开双眼。

    下一瞬,原本死死握紧的右手松开。

    提灯落地,顷刻间万千丝绦蔓延,满地萤光汇聚,远远看去宛如星河流淌,盘旋环绕在两人身侧。

    宋回春见状分了些眼神给身侧的丝线,不屑道:“一只行将就木的小幻妖,还想引我入梦?”

    但絮沉要的就是这须臾间的分心。

    对方话音未落,一柄无形巨剑已自其身后破空袭来。

    宋回春身形一滞。

    絮沉趁机甩开对方,凭着本能在倒地的瞬间一把捞起提灯,翻滚至数米开外。

    单手撑地,他猛地咳嗽了几声。

    “以卵击石。”被随手就能捏死的小虫子反咬了一口,宋回春有些恼羞成怒。

    他振臂一挥,残魂凝成的巨剑被震散,霎时间哀嚎四起,漫天怨泣之声犹如千万把锥子,刺得人心烦意乱。

    絮沉踉跄起身。

    大梦已觉,前世之事却如同工笔画卷,幕幕铺陈。

    血色,火光,细雪,红衣……最终定格在一座无名石碑上。

    他缓缓抬手,三千白骨震颤,隐隐能听见兵戈铮鸣之声,四散的残魂应召赶来,前赴后继扑入他体内。

    无名碑前十五丈,有青衣人蜷身而卧。

    前世今生画面交织,悲号声不绝于耳,絮沉收紧手心,满殿枯骨成灰,又在他手中凝为一剑。

    形似流云,长三尺三寸,莹莹如月。

    为何重来,他不知道,但……

    他确实还想再见那人一面。

    往事如风零落,他垂眼看着剑身,声音低不可闻,“好久不见。”

    骨剑微颤,似是回应。

    上辈子,礼姜是宋回春给他的配剑,最后被他以先天神物亲手渡化,与那三千亡魂一同散于天地。

    他说不上来对这把剑是什么感情,说喜,没人会喜欢一把白骨祭成的邪剑,说恨,他们并肩十载,心意相通,是天下最契合的伙伴。

    但无论如何,这回是他主动召唤了它。

    “你竟然以魂魄为祭,炼了本命灵剑。”宋回春见此情形,反而熄了怒火,停下动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剑骨未成,你控制不了它。”

    “是吗?”絮沉眼睑微启。

    “我猜是。”宋回春竟然笑了,只是那点笑里全是冷意,“天下第一的剑,当然只有天下第一能用。”

    絮沉也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此剑,礼姜。”

    话落,“轰——”的一声,三千亡魂瞬间化为剑气,游龙悲吟,剑势破风而出。

    宋回春依然在笑,只是笑容很快又冻结。

    一截剑尖从他后心露了出来,腐锈味弥漫,却没有血。

    他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口的那柄长剑,身体轻晃了一下。

    “为什么……”

    话音未绝,包裹严密的身躯已一寸一寸碎裂,缝隙里零星飞出几片黑羽。

    傀儡。

    絮沉掀起眼皮,手臂一扬拔出长剑,黑色身躯砰然炸开,飞羽四散,像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他立身正中,被兜头淋了满身。

    上一世,他不通情欲,杀微生砚,夺神物,渡剑骨,宿念成执。

    为重回人间,辜恩负义。

    最后却只见亡国三千里,城春草木深。

    二十三年,像个笑话。

    黑色斗篷委地,带出窸窣声响,远处,点点荧光汇聚,有人提灯而来。

    絮沉眼睫微颤,抬眼看向眼前几近透明的青衣妇人:“提灯。”

    被唤做提灯的妇人与他对视∶“你认识我?”

    “算是吧。”絮沉挪开视线,神色淡淡。

    事实上,这应该是他与提灯第一次见面。

    上辈子他醒时,对方已耗尽灵力退回了原型,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他将那盏巴掌大的花灯带出了鄢陵。后来他在一次任务里不慎失手,那只已彻底失了灵智的幻妖竟在最后一刻替他挡了一击,就此魂飞魄散。

    “多谢你。”他忽然道。

    提灯以为他说得是方才相助之事,摇了摇头,“我受他操控多年,若不是你,恐怕此生都出不了这地宫。”

    沉默片刻后,絮沉转身,“出去了也没用,你寿数无多,看不了几眼了。”

    提灯:“……”

    将骨剑用搜罗来的破布条缠好,絮沉问∶“如今是何年月?”

    提灯∶“明和四年,春三月三。”

    果然是十三年前。

    离原本剑骨炼成的时间还有七十七天。

    故国已亡。

    脑子里迅速闪过三个念头,絮沉从角落里勉强搜出一套完整的衣物换上,又将骨剑负于身后。

    “你走吗?”收拾妥当,他偏头看向提灯。

    “你知道如何出去?”

    絮沉没回答,抬手接住化为原型的提灯,系在腰间后寻了个方向径直迈步。

    他前脚刚踏出大殿,后脚便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大殿顶上陡然破开了一个大洞,砖石木梁如同雨点般四溅,天光倾泻,上下翻飞的尘土被勾出形状。

    脚步一顿。

    絮沉回头,语气平静∶“现在知道了。”

    提灯:“……”

    她提醒∶“这一掌至少在化神期。”

    “打不死。”絮沉淡淡应了一句,足尖一踏,顺着天光飞身而上。

    *

    云崖,鄢十三陵。

    女子一脚踹开侧面袭来的人影,足尖轻点花叶,白色身影如轻燕般凌空跃起,同时长剑悍然落下。

    剑光凛冽,硬生生从隐天蔽日的雾瘴里破开一条路来。

    “玉舟,快走!”她翻身落地,扬声吼道,同时身形不停,几个急转掠向右后方,剑锋过处血迹飞溅。

    年纪稍小些的圆脸少年正勉力支撑着防护阵法,还未来得及开口,女子忽然闷哼一声,径直从半空跌落。

    长剑脱手,她猛地按住手腕,厉声怒喝∶“卑鄙!”

    对面,出针暗算的灰衣修士冷哼一声∶“今日,你们一个也走不了!”

    “师姐!”

    少年高呼一声,眼眶通红。

    来不及探查对方的情况,他咽下一口血,双手合十再次结印。

    “诸天森罗,十法万象,起!”

    硬是抽空了身上最后一丝灵力,原本渐息的花叶再次旋绕腾空,凝成一道薄薄的花墙竖在二人身前。

    森罗万象。

    清绝宗弟子。

    一片粉色花瓣自眉心跌落,絮沉拨开枝叶,目光从被团团围住的两个道袍修士身上扫过,又落在那个灰衣人身上。

    清绝宗,还有魔道毒门。

    他轻啧了声舌。

    千年前仙魔大战结束,两道签订玄水之约共享大道,可这两派之间却是私怨,不死不休。

    误入其中,只怕很难脱身了。

    思索片刻,他将目光落到提灯身上。

    “你能去引开他们吗?”

    提灯∶“……”

    她心平气和道∶“我快死了。”

    絮沉∶“……”

    遗憾地挪开视线,他看向四周,云崖地势复杂,毒门雾瘴又遮天蔽日,如果闷头硬走——

    一道白光闪过。

    絮沉眼神骤凝,拔剑的同时足尖踏地,一连旋身扫开三十六道毒针。

    灰衣修士拂袖转身,冷声怒斥,“哪里来的老鼠,躲躲藏藏。”

    翻身落地,絮沉迎上对方视线,神色淡淡:“路过。”

    “一个筑基。”灰衣修士眉目微敛,嗤笑一声∶“若放在平日,本座当不屑取尔等性命。可今日不同,若你离去报信于清绝宗,恐给我等平添麻烦。”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至身前:“倒不如一并杀了,落个干净。”

    絮沉:“......”

    有点道理。

    心下转念,他迅速翻身躲开,同时礼姜刺出挡下对方迎面袭来的一掌,气浪扬起漫天飞沙,兜头浇了周围人一脸。

    那两名清绝宗弟子见势身形一闪,迅速斩杀了几个分心的毒门弟子,突围而出。

    场面瞬间混乱。

    毒门和清绝宗这两个死对头,一个个打架不行,花样还多,被漫天花叶雾气扑了一脸,絮沉侧身扫开几道毒针,不由皱眉。

    各种念头从脑海里蹿过,他眸光一闪,转身时身形忽顿,瞬间让对战之人抓住了破绽,一掌送出,正中胸口。

    “砰”的一声,血肉狠狠砸落在地。

    对方人多势众,这两个清绝宗弟子今日是决计走不了了,不如先闭息假死,等他们争出个你死我活再脱身。

    心念疾转,他闷哼一声,捂住胸口蜷起身体。

    虽疑惑于对方的难缠,但见人已倒地,那出手的毒门修士也没多想,冷声道∶“小子,黄泉路上你要怪,记得怪自己不长眼,走错了路!”

    掌风袭来,絮沉下意识闭眼,漫天花叶沙尘被卷起,疼痛却迟迟未至。

    他睁眼,正看见清绝宗那个女弟子挡在自己身前,偏头吐了口血。

    絮沉:“……”

    “无故牵连道友,实属无奈。”女子撑剑单膝跪地,几乎稳不住身形,却寸步不让地挡在絮沉身前,低声催促道:“还道友请速速离开。”

    身前,那圆脸少年正努力撑着森罗万象阵将两人护在身后,脸憋得通红。

    絮沉∶“……”

    他对清绝宗了解不多,上一世唯一有交集的,也就只有繁逊一人,是个为了句‘半师之谊’就能以身赴死的犟种。

    没想到这犟种精神竟还是宗门一脉相承的。

    他心下叹气,无奈放弃了假死脱身的计划,正要提剑起身,耳边却骤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这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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