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远年轻时本是匠人,后来跟人做起了生意,上至矿产盐铁,下至柴米丝绢,颇有涉猎,渐渐的竟做成了大宴国屈指可数的富贾。
但云府上下却是朴实素净,既未见镶金雕玉,亦不见附庸风雅。倒是多了几件云思雨近日搭建到一半的古怪器械摆在庭院里,丫鬟们见多了,也见怪不怪了。
此时,谭臻的兄嫂坐在云府正厅内,正塌着脸,鼻子哼着气。
丫鬟们见她盛气凌人地坐在主人正座上,皆不敢上前招惹。奉过茶后,便都躲到了后面。
“是那阵好风竟把谭大夫人吹到了寒舍。”云夫人嘴角噙着笑缓缓入厅,两颊梨涡浅浅,仍能使人联想到她年轻时的风华。
“怕是外面的风声太大,这不想来都得被刮着卷着进来了。”
伦辈分,云夫人要长上谭大夫人一辈,谭大夫人理应起身行礼,但她却像焊在了座上,依旧没摆出个好脸色。
云夫人也未恼,只挑了个侧座坐下。
“既然外面风大,那大夫人可得仔细好身体了。这天寒地冻的,赶明儿,我让柳儿给送些暖身子的梨膏姜茶过去。”云夫人依旧陪着笑。
“那倒也不必了。我们宁国府倒是不缺这些。“谭大夫人不屑地撇了一眼。
“话说,云夫人,也不是我非要提,想必夫人也清楚,云姑娘两个月前的那事在永宁城传得是满城风雨的。我们谭家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是正经人家。咱们小辈好不好的都不要紧,外面风这么大,老夫人身体本就不好,哪还经得住这些歪风邪祟。前几日,更是气得下不了床了。”
“既然谭老夫人身体抱恙,身为长媳更应该留在府里好生照顾着,又怎劳大夫人你专程跑一趟云府。”
听到她再度提起云思雨遭山匪劫持那日的事,云夫人心中颇为不适,语气上难免失了半分轻重,说完又有些后悔,找补道:“改日,我定亲自拜问老夫人便是。”
“哼,我怎么样倒还须你指点了不成?”谭大夫人却是被云夫人的话激到,猛地起身,操起手边的茶盏便要往地上砸。
众人皆为大惊,却也不敢上前阻止,纷纷捂耳躲闪。
只是,那炸裂的声音并未如期响起。
云思雨不知何时进的正厅,一把擒住了谭大夫人那握盏的手,让那高举的茶盏死死停在了半空。
她自幼随舅父钻研倒弄大小器械,手上的力道还是不小的。
对峙片刻,谭大夫人自知不敌,泄了力,嘴里却轻蔑地说着:“有对付那些破铜烂铁的气力,还不如多用来护着点自己的贞洁才好。”
听到“贞洁”二字,云夫人赶忙走向云思雨,嘴里却念道:“谭大夫人想必也是贤良淑女,怎能说出如此不堪之言。”
“哼,我堪不堪的都不要紧,只是云姑娘山贼窝里待了一个日夜,竟还舔着脸回来了,那些肮脏事我都说不出口,哪还能有什么完璧归赵,我看倒不如死在那贼窝里来的干净些。”
她鄙夷的眼神在云思雨周身来回扫动。云思雨只觉一阵冷意如针刺般,扎得她心头一阵阵疼。她双手紧攥,指甲几乎陷入掌心,仿佛要借疼痛逼自己冷静。那种压迫感让她胸口发闷,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见此,谭大夫人本就轻蔑的脸色上又更带上了一层得逞的笑意。
云思雨又低头看向了母亲,云夫人亦是红了眼眶,虽也直盯着女儿面上颜色的变化,但却一幅羞愧又无措的模样。
云思雨心疼地捏了捏母亲的手,最终还是长出了一口气,冷笑两声,转而故作玩味地对谭大夫人道:
“这么说来,夫人对那山匪贼窝的勾当,了解得倒是透彻得很啊。莫不是,夫人也在贼窝里待过许久?那敢问夫人躬身伺候过几个歹人?是要先卸甲?还是要先去簪呢?现如今,又还完璧与否?“
“你!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谭大夫人哪听得这番污蔑,急得直跳脚。
云思雨并未理会,又故作姿态道:“哦,我都忘了,夫人也早已称不得什么完不完璧的,只是夫人竟还有颜面去见那谭将军呢。也不知那谭将军要作何感想?”
“你……你……”谭大夫人气得说不出话。
她见状,嘴角扯出一抹笑,语气越来越重,“还是说,谭大夫人与那贼人本就是一伙的?真是青天白日,贼喊抓贼,包藏祸心!”看似咄咄逼人,她眼中却如霜点寒星,带着苦意。
“你血口喷人!”谭大夫人气得只能挤出这几个字。
“娘,不必与她多言,我们走吧。”
云思雨揽上母亲便要往外走。
云夫人拉着女儿,左右顾盼,眼下这态势,倒让她不知该如何劝才好。
“好一张利嘴,哼,我们谭家,我们,我们宁国府,对,我们宁国府的正房历来容不得不洁之身。这是要折损祖宗阴德的。老夫人是绝不会答应的!”谭大夫人一手颤抖着扶着桌脚,一手比划着,断断续续地高声说道。
“那……谭家想要如何呢?”云夫人弱弱地接过话来,试图缓和气氛。
谭大夫人听闻,也缓了缓,哼了一声,才道:“其实也不难,老夫人说了,看在云老板的面子上,若姑娘能由正房改做妾室,也是可以的,如此各家都好交代。”
谭大夫人又瞟了眼母女二人,讥讽道:“要不,云家也可证明姑娘仍是清白之身,那便就都好说了。”
云夫人极力压着悲愤,眼泪已然夺眶而出,却也只是羞愧道:“你…这种事要让女儿家如何证明?”
云思雨本已不愿多言,见状,回手护住了母亲,苦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证明?我凭什么要向你们证明?”
谭臻那句“非云思雨不娶”的话还犹在耳边,如今自己正受这般平白无故的刁难,他人又在何处…?
她往门口走出几步,又回身道:“这婚事是谭家当年主动提的,订亲时的金银礼品也是谭家主动送过来的。现如今谭家若想反悔,我们云家也可以全数退回。如此,便互不相欠,各自安好。”
“你…你以为这大宴国上下还有哪家敢娶你这脏妇!”
“柳儿,送客。”说完,云思雨拉着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厅。
只留得谭大夫人愣在原地,片刻才回过神来,破口大骂到:“你们这些下贱人,不要给脸不要脸,别以为谁都能进的了宁国府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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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思雨独自坐在案前,回忆着与谭臻曾经的点滴过往。
那年春日宴上,群芳争艳,自己本只是躲在角落。而他,万花丛中过,却笑着,只向她伸出了手。
在无数艳羡的目光里,他的眼中褪去了万物的颜色,只映衬着她的音容…
那年桃花漫天,春光不尽。
而如今,早已是深秋。
一夜未眠,天边不知何时泛起了乳白。
此时,门突然响动起来,云思雨听闻触电般的站了起来,探身去看。
“小姐,对不住了哈,是我,不是谭二公子。”紫林笑嘻嘻地探进个头。
云夫人随后也进了来。
“我又没在等他,何必提他。”云思雨撇开眼以掩失落。
“雨儿,昨夜没睡好吧。”
“娘,没有的事,你别听紫林瞎胡说,我昨日吃过晚饭后,乏得很,一觉便睡到现下,睡得好着呢。”
云思雨边说,边起身给云夫人煮茶。一双琉璃眼,还不忘瞪了紫林几下。
“雨儿,你…你真要退了这门婚事?”云夫人欲言又止,断断续续还是把话问了。
云思雨只默默煮茶,并未言语。
“谭家在大宴国权势滔天,谭臻父亲又是太后的兄长……“
云夫人话到此处,顾盼了一下才又压低声音继续道:
“你也知道那太后的厉害,就连明堂上那位都得敬那谭家几分。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兵荒马乱,谭臻兄父手握重兵,多少高门阔户都排着队想挤进谭家做妾,以求庇佑,这些年,也就仗着谭臻对你情谊深厚才从未点头言语。”
见云思雨仍未开口,云夫人又坐近一些,继续道:“娘,娘也不是惧怕谭家,怕只怕…真被那谭大夫人言中…今后无人敢娶…唉,你昨日又何必逞那些口舌之快。”
“夫人,紫林倒觉得小姐说的对,说得太解气了。那谭大夫人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短视妇人罢了。昨日明显是过来欺负人的。什么妾不妾的,我看未见得就是谭二公子的意思。”
“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云夫人嗔怪道。
云思雨似未听到两人的对话,自顾自的给母亲沏茶、点茶,手起汤落,一阵击拂,如行云流水般,只是,依旧一言不发。
不多时,一幅秀丽的青松远山图,泛着烟雨浮沫已袅袅浮现在茶盏里。
云思雨将茶端到云夫人面前,才不急不徐地说:“娘,紫林说的也不全错,母亲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婚姻之事自古都是女儿家的大事,亦是两个家族间的大事。”
“所谓士农工商,无论贫富,我们云家都只是民,人为刀俎,不然那谭大夫人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而如今我又遇到这般的事……呵,这么说来,女儿能在这乱世攀上谭家,还真是上天垂爱了……“
她无奈苦笑一声,又道:“只是,我还是想知道谭臻本人的意思。若连他的心意都已不在,那还有什么好求的呢?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正因它关系着女儿的后半辈子,女儿才不想那般稀里糊涂地嫁过去,若是如此,这往后不也是难以立足吗?”
云夫人听闻,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哎,雨儿啊,娘说不过你。你向来有主意,我劝也没用。你爹……唉,不说他了。”
云夫人无意间提到了云山远,但话到嘴边又住了嘴。
云山远常年忙于生意,极少在家,云思雨对他性格中过于明哲保身的作风也颇为不满。父女之间向来不亲,关系一直冷冷淡淡的。
夫人见劝不动云思雨,喝过了茶,吩咐了她多休息,便离开了。
眼见夫人离开,紫林边收拾屋子,边又像只小山雀般,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云思雨只呆呆看着茶盏一阵,不知不觉中那青松远山已在悄然消散,浮沫毕竟只是浮沫。
稍过片刻,她像下了什么决心,忽然起身,加上一件小袄便往门外而去。
等紫林发现小姐不在房里,才追出来喊道:“小姐,你去哪啊?老爷可交代了,不让你出门……”
这时的云思雨已然跨出了侧院,左右张望了一下,两手紧紧抱着身子,右转,便直奔景灵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