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赫站在门前，停顿片刻，敲了三下门。

    高考结束后，林时赫就进入了军校。曾经阳光活泼的天真少年，经过二十年部队里的摸爬滚打，变得冷峻而深刻。

    他已经很久没回到这个江边的小城市了。这次国庆假期回来，看到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风景，触动很深。六天后还有场高中二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他打算一直待到聚会结束。

    老旧的门在刺耳的噪音中掩出一条缝，门后是一个佝偻着腰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老妇人，苍老得像一颗枯树。她努力把腰挺直，露出一个本该很明媚的笑。

    “阿姨，我是林时赫，我…来看看你们。”林时赫用劲想挤出一个笑容回应，但他的面部肌肉似乎已经忘了笑应该是什么表情。他把手里拎着的礼物递给女人。

    女人没做什么推拒，大方接过礼物：“今天你们怎么都来了，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林时赫跟着女人走进略显逼仄的客厅，正对门的墙上最显眼的的地方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十八岁的江浸月笑得很开心，不过很明显是P上去的，与江父江母不在同一个图层。全家福下面摆着个破旧沙发，两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

    “阿林，你也来了？”顾双桥从沙发上站起来。林时赫点点头，顾双桥略微局促，两人机械式地握了握手。

    顾双桥平日里不修边幅，常常显得有些邋遢，今天却打扮得格外庄重，剃须修面，西装革履。他的五官都很大，尤其那双永远亮晶晶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很有亲和力。即使已经过去二十年，但林时赫潜意识里依然觉得他是那个豪爽大方的人。

    林时赫坐到沙发上，一言不发。傅文声默默地挪到沙发的最右边，他梳着经典的中分发式，身材消瘦到看起来营养不良的程度，可是那沙发依然因为他的动作嘎吱作响。

    “既然都来了，那就一起留下来吃顿饭吧…”江母一边招呼着三人，一边给刚来的林时赫端茶倒水。

    林时赫立即起身拦住她：“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了。”

    “那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里帮帮老头子。”江母转身去了厨房。

    自从江浸月失踪以后，他们就买下了学校旁边这间原本的陪读宿舍，一直住着。江浸月还与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就是在这里过的。

    那天晚上，他直到凌晨三点一刻才回家。高红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间。晚上十点二十二分，班主任在群里发了高三上学期期末的成绩，江浸月从班里的前五退步到二十三名。所有的不满与怒火交织在一起，一直到凌晨四点，这家人才关灯睡觉。

    她永远后悔那个凌晨她对江浸月说出的每一句话。

    沙发上的三人沉默地坐着。

    顾双桥率先打断这尴尬的沉默，“傅卢文，你还在做音乐吗？怎么好久没见你发歌了。”

    “嗯，但是最近总是没什么灵感，没什么想法。你呢，你的实验室有什么新进展吗？”傅文声说。

    “哎，没有什么进展，我想做的课题一直批不下来。最近我弟结婚，我还要帮着操持，给他收拾出婚房。”顾双桥面带愁容。

    “我家就在附近。我有许多高中时候的东西都堆在那里，你们今天下午没事的话，要不一起去我家玩，顺便帮我收拾收拾。”顾双桥提议道。

    傅文声说：“我也想去参观一下，向你们科学家取取经。”

    林时赫点头。

    顾双桥一贯心直口快，爽朗笑道：“那我可真是太欢迎啦！哈哈哈，对了，前几天郑宇阳也去我实验室参观了，毕竟都是老同学老朋友了，我呀还跟他好好介绍了我们正在做的课题，包括研究思路与策略、创新点啥的，看看能不能给他点启发。他也是做生物的，不过好像最近也遇到些困难，老发不出去文章，职称评不上去，就快要非升即走了，我看他也是愁的，头发都快掉光了，唉。”

    林时赫打断他：“顾双桥，你这样轻易把自己项目的核心内容泄露给别人，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顾双桥说：“哈哈，没事的。我相信郑宇阳不是那种坏人，而且我也没把核心成果直接给他看啊。不要想太多啦，阿林。”

    “你以后还是小心为好，多留些心眼。”林时赫微微皱眉。

    “这么多年了，我只是人憨了点，又不真是傻子。倒是阿林你以前不也跟我差不多，高中时候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怎么现在倒严肃沉稳起来，看来还是部队磨人厉害啊。”顾双桥说。

    “人是会变的。永远都在变。”傅文声忽然插了一句。

    虽然来到了江浸月的家，三人却都默契地对他绝口不提。江浸月长达二十年的突然失踪，是悬在这个逼仄小屋中所有人心头的一团乌云，没有人敢去轻易撕开这个话题。

    高红与江盛摆好满满一桌菜，笑着招呼三人吃饭。吃完饭后，众人又简单地嘘寒问暖一番。

    在送走三位客人后，高红锁好门，眼圈忽然红了起来，泪水奔涌而出。

    江盛搂住她，嘴唇翕动却最终没吐出一个字，两个年迈的灵魂终于揭下伪装相拥而泣。

    下午，三人步行来到顾双桥家。屋里已经摆了一些装得满满当当的纸皮箱，但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

    顾双桥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今天下午麻烦你们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房间就是我高中时候住过的，柜子里存了不少当时的东西。”

    林时赫打量着这个房间的布置，看到书架上熟悉的教辅书，很多回忆涌入脑海。

    江浸月失踪的那一天早上，他一直靠近林时赫，想和林时赫说话。他依然记得那天江浸月的眼睛很红肿，像是哭了一夜，整个人疲倦不堪，像是一只落水的小兽，颤抖瑟缩，面色不安且惊恐。他愈发后悔当天为什么没有及时注意到好友的异常，时间过得越久，江浸月最后的形象在他脑海中越清晰。

    他表现得好像早已预知到自己会在当天消失一样。

    他那天不断用近乎哀求的哭腔说着语序凌乱的话，不断重复提及着“陪我”“我不想去”“狐狸”等词汇，可是林时赫却没有耐心去听。或许江浸月把当时唯一能倾诉、能依靠的人当成了自己。

    可彼时的林时赫却没当一回事，他那天不怎么想搭理江浸月，具体的原因早已模糊不清，或许是听了张元志的话，或许期末成绩的缘故，或许是什么别的鸡毛蒜皮。他不敢面对当天那个显得如此冷漠的自己。

    如果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一直陪着江浸月，陪着他一起去食堂，或许在那天的午饭过后，江浸月会依旧出现在教室里。

    其实，二十年来的每一个日夜，他几乎都在后悔。

    林时赫眼眸通红，眼角湿润，泫然欲泣。他转过身去，背对顾双桥与傅文声。

    傅文声在一堆书的夹缝里，翻到了一个随身听，仔细研究一番，却打不开它，随身听只发出细微的电流声。

    顾双桥瞧见了，说：“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听的随身听，只是后来坏了。它还能录音呢。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好的，顾双桥，谢谢你。那它是怎么坏的？我想想看能不能修。”傅文声说。

    “它……其实我把它借给了小江，让他解解闷，小江那阵子心情一直不好。后来小江还给了我，却告诉我他不小心把这个随身听弄坏了。那天其实就是他失踪的那一天。他还给我的时候，似乎很伤心，眼睛哭得很肿，讲的话也语序措辞都混乱不堪，我当时应该去好好安慰他的。”顾双桥声音越说越低，语气充满了懊恼与悲伤。

    三人沉默着继续收拾。

    接近四点时，傅文声被助理催着回去了。三人一起下楼。

    “阿林，我载你去酒店吧。”顾双桥目送傅文声上了助理的车，转头对林时赫说。

    林时赫说：“也好，辛苦你了，双桥。”

    “没事，没事，快上车吧！”顾双桥领着林时赫坐进一辆普通的白色轿车。

    “其实，后来这十几年，我感觉不管是什么领域，发展好像都停滞了。很多人在不断地炒概念，最后都是一地鸡毛。”顾双桥开着车，望向着略显破败的街景，感叹道。

    林时赫沉默了一会，说：“我接触了很多，经历了很多，越了解却越不喜欢这个世界。现在想想，最好的还是年轻那几年。充满斗志，充满希望，觉得什么都有可能。我越来越想高中了，虽然那时候学习很辛苦，但至少很纯粹，比现在纯粹多了。”

    “嗯，你终于有点像你自己了，那时的你话最多，呆呆的，却自以为很精明，很可爱。”顾双桥微微一怔，却岔开话题，“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多跟我聊聊啊，不是还有我吗？生活总要过下去的，总有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会一直在你身边。”

    林时赫眼眸低垂，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双桥，你是弄生物的，你知道‘狐狸’是什么吗？”

    “‘狐狸’？狐狸不就是……”忽然间，顾双桥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猛地踩住刹车，“那天，那天，小江跟你也说了‘狐狸’？！”

    “嗯，我当时没在意。可是后来我在部队里，听到过很多消息。”林时赫接着说，“这个世界，很假，很装，一层又一层的，很多背后的东西让我觉得很恶心，可是一旦揭开了，对我来说，就盖不上了。”

    “去他的背后不背后，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我只知道，如果你有线索，有门路，那我们就一起去找小江。”顾双桥说。

    林时赫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到了顾双桥坚定的眼睛。过了这么多年，他的那双大眼睛似乎依旧能发光。

    深夜，傅文声独自在酒店房间里研究着那个随身听，在他的拆卸与拨弄下，随身听窄小的屏幕渐渐发出幽淡而诡异的蓝光。

    蓝光愈发强烈，然而屏幕上却未显示任何内容，傅文声很惊讶，这种款式的随身听屏幕根本不会这么亮。

    他继续拨弄着，屏幕上终于显现出几行字“2022/01/12  正在播放：牵丝戏下一首：泪桥……”，随身听发出尖锐的诡异啸叫，像是某种野兽的叫声。

    “叮咚”有人按响了酒店的门铃。

    傅文声开门后，一个看起来刚经过剧烈运动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后。

    青年听到了房间里随身听的啸叫，神色瞬间萎靡，暗淡的眼里流下两行清泪，混进了满脸的汗水。

    “怎么还是来不及，为什么……”

    他抬起低垂的头，望向傅文声。

    “傅文声，当你听到它们的叫声，你就再也逃不开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