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车走吧,不用管我,我的命不比你们值钱。”傅文声说。于是司机和助理便混入大桥上疯狂逃难的人群。
傅文声仍坐在车上,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忙线,他又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也在忙线。他又想拨通未婚妻顾之华的电话,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到底还是放弃了。凌晨时,他给她汇去了三千万,以弥补这半年她备婚的损失。其实这场婚姻原本就是个交代给他父母看的形式,或者他以为这会是个形式。
不断有人奔跑着从他的车窗旁经过,大桥摇晃地如此剧烈以至于所有人都在惊恐中判定它随时可能在下一秒倾塌,到处是此起彼伏的惊叫音浪。
他想起今晚的演唱会,他要为买过票的粉丝负责,于是他也下车,汇入了狂奔的人群。
可是他每靠近桥的彼端一步,桥就摇晃得剧烈一分,直到终于有根吊索在压力中撕裂,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大桥终于成了一架风中的秋千,于桥上的逃亡者像是正在经历一场地崩山摧,车辆顺着倾颓的桥面落入江水中,飞溅起巨大的白浪。
傅文声终于绝望,紧抓住桥的栏杆不再奔逃,他前方五十米是已经以一种陡峭的角度直插入江水的断桥面。
奇怪的是,他此刻却很平静,没有像那些或同样困于桥面、或已落入水中的逃难者一样嚎啕大哭。江浸月昨晚就预言了他的死亡,反而是在这种危境下,他终于理清了发生的一切。他拿出手机,想要提前释出自己的歌曲,手机却已没有信号。他苦笑着,彻底看清了剧情的走向。
他想起了从烟囱上跌落的外公,在血泊中足足躺了一个多小时。当时外公的绝望恐怕不比现在的自己弱。
他就是这样,总是令人失望,一直在令人失望。
不知道为什么,顾之华明媚的笑忽然也在眼前浮现,傅文声的心猛地一颤,好似漏了一拍——现在她已经是他的前未婚妻了。多讽刺,在死前一刻,他终于读懂了自己的心意。微信输入框里,他编辑下了最后一句,“我爱你。对不起。”
他又觉得这样对她不公平,好像在用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嘲弄对方,既不负责任又自私可笑,于是删去了“我爱你”三个字,只剩下“对不起”,然后按下了发送键——虽然可能永远发不出去。
他嘴唇嗫嚅着,默读了三遍我爱你。
他把手机扔到桥面上,扔得很远。
他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所谓的艺术吗?怎么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幻的泡影。
一直以来他都很压抑着自己,很迷惑于这个世界。直到现在,他终于觉得自己用自以为的高雅志趣和艺术人格给自己画了一座牢,他总妄想着超脱低俗的七情六欲、爱恨情仇、俗世名利,却实实在在地困住了本真的自己。所有的人都是庸俗的一丘之貉,他也不例外,只不过是一个自诩阳春白雪实际一败涂地的失败者。他是他这一生最失败的作品。
两只被异动惊起的白鹭振动着被朝霞染成橙红色的羽翼从他眼前掠过,闲适而优雅。他怔怔地望着,从心底里羡慕这两只自由的鹭。
他想起江浸月对他说过的话,猛然间下定了什么决心,在剧烈的晃动中勉力攀过桥上的栏杆。然后,这位形销骨立的大明星像纸一样,从桥上飘落,飘入江面映着的那一轮通红刺目仿佛光芒万丈的朝阳里。
他的身躯就那样没入了朝阳。朝阳在江面上碎成无数细小的霞光。
幸好,幸好,至少他完成了对江浸月的承诺。尽管,他觉得这早已于事无补。
顾之华第一次遇见傅文声是在一个惠风和畅的下午,那个时候她还叫顾招娣。
不过好像其实也没有那么惠风和畅,因为相遇的场所是在女厕所里。
她紧紧地把错题本护在怀中,背后是厕所肮脏黏腻的墙,面前是四个步步紧逼的女生。她低着头,不敢去直视她们的脸。
四个女生冷笑着,盯着她的脸。
“顾招娣,你躲什么呀?你哪来的钱买这个本子,应该不会是偷来的吧?让我们帮你检查一下。”脸上有些雀斑的刘珂欣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很是天真甜美。她伸出白皙的手,勾起修长的食指,示意顾招娣把本子递给她。
顾招娣闭上双眼,止不住地抽泣。
她的头猝不及防地被按向地面,恶心的排泄物味道像一团张牙舞爪的怪物扑进她的鼻腔。
这些女生一直以来的报团霸凌如毒蛇般让她窒息,各种言语每日如风刀霜剑般像她袭来,剑剑剜心。
某个雨天,父亲上山采菌的时候掉下山摔死了。“没用的女人,生了两个废物女儿。”“就是你这个小婊子,克死了我的好儿子。”这是奶奶最常说的两句话,印象里,奶奶就没对她们一家笑过,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叔叔家的小儿子。
母亲再也忍受不了日日夜夜的忽视、冷漠与暴力,独自带着十岁的她和三岁的妹妹逃向这座江边的小县城打工。
她也一直很争气,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进入高中后的第一次数学周测,她考了班里的第一。于是刘珂欣带着标志性的甜美笑容来找她一起玩,两人甚至好到上厕所都要一起手牵手。当刘珂欣提出把顾招娣带到她家里一起吃饭时,顾招娣真的是受宠若惊。
那是第一次有一个除了母亲外的人对她这么好。她满心以为交到了一个真正的好友。
事情在顾招娣把刘珂欣带到自己家那逼仄的廉租房之后急转直下,母亲精心准备的四菜一汤,刘珂欣几乎一筷子没吃,顾招娣当时还只以为是她胃口不好。
刘珂欣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七拐八绕的老小区,甚至忘记带走自己的书包。顾招娣追出去送书包的时候,却听到了她刺耳的嘲笑。
“我跟你讲,你不知道她家那个穷酸样,恶心死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啊,要不是看她成绩好,我才不会……”
顾招娣蹲在那个长满青苔的潮湿墙角里哭了一个下午。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后,顾招娣除了数学以外,别的科目都成绩平平,排到班级中段。刘珂欣依旧是每天挂着甜美的笑容,却再没找过顾招娣。她找了另外一个女生,后来又加入了两位,组成了新的小团体。
顾招娣彻底被边缘化,再然后就是无止境的霸凌,带头的正是刘珂欣。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放过我吧。”顾招娣努力抬起被狠狠按住的头,乞求道,她已经几乎快要窒息。
“什么叫放过你呀,我们只是想借你的错题本看一看。你不是数学最好吗,难道不可以让我们学习一下吗?老师可是说过要学会共同学习,共同进步,顾招娣,你这样下去,我要跟老师反映的哦。”刘珂欣说。
“可是,可是……”
忽然有个男生被人推进了女厕所。“我去!你们来真的啊,有病吗?”
林时赫一向是咋咋呼呼的,看到什么都喜欢大喊大叫,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会儿被郑宇阳一把推进了女厕所,却看见四个女生围着另一个跪在地上的女生。“你们在干嘛?真有校园霸凌啊!”
四个女生惊叫起来,“有病啊,你一个男的怎么进女厕所。”她们作鸟兽散,从林时赫身旁挤过去,逃出了女厕所。
林时赫把顾招娣扶出了厕所,刚松开手,顾招娣却又猛地向地上倒去,像是低血糖犯了。
“你们光看着干什么,快来帮忙啊!”林时赫急得大叫。
傅文声一个箭步冲上来,和林时赫一起扶住了顾招娣。林时赫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
顾招娣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医务室里,旁边是一个清秀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瘦高男生,他的皮肤病态式的苍白。
“你醒了?你是哪个班的?我把你扶进班吧。”傅文声问道。
“我是四班的。”顾招娣说。
傅文声把顾招娣扶起来,搂住她的腰,把她的手搭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往着教室的方向走。
往教室要穿过操场。深秋的阳光碎金般洒落,微风穿过尚未开始落叶的梧桐树,抚过鬓角眉梢,他们慢慢地走在斑驳的树影下。操场中间足球场的草坪种的是真草,刚下过一场秋雨,润湿的空气中氤氲着浅绿色的芳香。
“你家是不是也住在南环那边的小区里,我好像经常可以看到你,我爷爷家住那。”傅文声说。
“我……是的。”顾招娣一如既往地瑟缩着,像被雨淋湿的幼鸟把头紧紧埋进双翼里,不敢再轻易寄希望于任何陌生的人和事。
“我是高一一班的傅文声,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顾招娣。”她觉得自己的那个名字是那么的羞于启齿,好像她出生的意义只是为了给这个家庭再招来一个男性后代。
对呀,除了她的妈妈,这个世界还有谁会在意她,关心她呢?她好像永远只配栖息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一旦曝露在阳光下,就会引来最恶毒的攻击与嘲笑。
“对不起,你怎么哭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傅文声有些无所适从。
“对不起,我……”顾招娣忽然挣脱开傅文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傅文声呆立在原地,没有追。
凌晨五点半,母亲早已出门工作,顾招娣准备好妹妹的早饭,像往常一样从家里出发,骑着自行车去学校。其实只比走路稍快一点,如果太快的话,她怕这辆车随时会散架,也怕那僵硬的笼头一时拧不过来撞到路人。所以她要骑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城北的学校。
她还没骑出巷子,就看见有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巷口前面,挡住了路。
车门开了,是一个穿着洋气的中年女人走了下来,“小顾,你以后坐我家的车子一起去学校吧,正好我家傅文声也一起顺路。我和你妈妈都说好了。”她笑得很温柔,走上前来牵起顾招娣的手,“我聘请你妈妈来我们家每天帮忙做一下家务的,傅文声的爷爷奶奶毕竟上了年纪,也忙不过来了。”
顾招娣有些不知所措,恍恍惚惚之中她坐上了那辆车的后座,和傅文声一起。有限的记忆中,她只记得那天早上,傅文声一直看着窗外的街景,她也尴尬地无所适从,一直盯着车上的地垫。
当他们同时用余光瞟向对方,各自的目光却恰好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