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蒙蒙亮。
几只麻雀从光秃的树杈上掠过屋檐，留下一串吵闹的鸟鸣，昨夜吹了一场大风，又夹杂着冷雨，叶子已经落光了，原本就无人打理的偏僻院落显得更破败了几分。
杨一刀趟过草叶上的露水，他一手抱了件毛茸茸的白色披风，一手掂着饭盒，还特意多带了些饭食。
走到屋门口，他抖落衣角和鞋边的水珠，先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想必是花眠还在睡着。
他加大了敲门的力度：“你不是说要好好练武吗，快起来了。我今日还要去万壑城运送物资，估计要两三日才能回来，一会我就走了。”
花眠用被子蒙上头，听着门外模糊的说话声，回复着：“嗯……好。”
杨一刀又等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摸摸饭盒，已经发凉了。
“快点起来吧，我再等你一会儿。”他急促地敲着门，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花眠翻了个身，似呓语般说了一句：“好。”
又恍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发现自己还躺在被窝里，于是急忙从床上弹起来，刺眼的阳光随着她打开的门涌进来，几片顽强的叶子终于被冷风吹下，院子里已经没有了杨一刀的身影。
台阶上搁着一个饭盒，还有被包裹起来的白色毛领大氅，杨一刀应该是怕放在地上弄脏了，还用自己的黑衣将其包裹起来。
花眠在心底责怪自己几句，坐在台阶上与凄凉的秋景为伴，将饭食吃完后，洗干净杨一刀的衣服，挂在树杈上晾起来。
她也没有了梳洗的心思，百无聊赖般试穿起白色大氅，松软光滑的料子轻盈地将她包裹起来，显然十分合身，也很暖和。
一想到又要被关在这里一整天，她便失去了精神，又重新瘫倒在床上。
屋梁上蛛网裹着几个已死的猎物，形成颗粒般的小球，只是已不见了蜘蛛的影子。
“眠姐姐，你在吗？”隔着院门传来一声遥远的呼唤，花眠立刻坐直了，怀疑着从内屋门口探出一个头。
直到木门吱呀晃动，陶婉玉谨慎地走进来。
“门，没锁吗？”花眠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杨叔可是做事十分周密的人，除非……他是故意开着的。
陶婉玉点点头，脸上有些许疑惑：“没有啊，只有一条链子虚掩着，你不会真是被禁足了吧。”
“唔……没有没有。”她打趣着撒了个谎，好叫小玉不要担心。
“那就好。看你的样子，不会是刚起来吧。”陶婉玉望着衣衫不整的花眠，眼底闪过一丝慌张，随即羡慕地感叹起来，“唉，真是太好了。”
花眠微显尴尬地挠挠头：“好吗？”
“当然咯。不会有人时刻提醒你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所有的行为都要接受审视，这样实在太累了。还是眠姐姐这样好，很自由。”末了，她晃晃手里拎着的油纸袋，“不说这些了，我给你带了些糕点，要不要尝一尝。”
“好呀！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花眠的眼睛立刻亮了许多，一口气就吃完了一包。
随后，陶婉玉说明了来意，请求花眠陪着她一起逛庙会，原来今日是风时节，这可是东池最为盛大的节日。
今日过后，长冬降临，随着日暮时分的一阵狂风，天空会降下瑞雪，这时候东池人都要站在雪里，接受冬季精灵的祝福。
所有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也都会在这一天腾出时间，有情者会携手跨过银溪，笃定情意。
“这么重要的件事我怎么给忘了，真是的。”花眠拍拍脑袋，有些气恼。
上一年风时节的时候，花眠与陶婉玉嬉闹穿梭于灯盏之间，人群熙攘，弄丢了她的荷包，后来是一位清秀的公子抓住了偷盗者，将荷包送还给了小玉。
可是当时太过局促，未来得及问下姓名，花眠就信誓旦旦地给陶婉玉保证过，一定要帮他找到那位公子。
又是一年风时节，到了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可是，万一这一次他不来了怎么办，或者说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要不然，我们还是不要找了。”陶婉玉攥起手帕，临时胆怯起来。
花眠又打开一包，将精致的梅花状点心塞进嘴里：“没事的，我们只当是去玩的，只是顺便找一下他，如果真的遇见了，也算是一桩美事，先不要顾虑那么多。再说了，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不出去逛逛该有多可惜呀。”
花眠鼓励着她，赞美起她的衣着和打扮，陶婉玉羞涩地低下了头，也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那你也快快梳洗吧，咱们一会儿还要走好一段路呢。到时候还去看看灯盏还不好，上一年我在那里系了一个红绳，如果今年还在的话，我就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陶婉玉眉眼上扬，毛领将她白里透粉的脸颊围起来，看起来像是一只毛茸茸的猫团子。
花眠轻快地答应下，走到屏风后面换上衣服。
倒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勾勒出花眠窈窕的身形，陶婉玉瞥了一眼，又急忙转过头去。
“你换衣服怎么也不避开人啊，那你平时都是这样吗？”她轻咳了两声，脸颊发烫。
“我平时也不太注重这些礼仪，真是让你见笑了，不过不是有屏风挡着吗，没关系的。”花眠踮起脚将头从屏风上伸出来，带着疑惑，“那你平时是怎样换的，到底怎样做才是对的呀？”
“你应该先告诉我，你要换衣服了，然后关上门，我会在门外等你换好，再进来。”
“咦，那也太麻烦了，我还是习惯现在这样。”花眠穿上里衣，面料贴在后背传来一阵刺痛，昨日和鬼怪缠斗的伤还未来得及涂药，她扭转身躯，后背撞伤处已经发黑了。
索性没有伤及到骨头，她决定还是先忍一忍，先陪小玉逛完了庙会再说，以后有的是休息的时间，而风时节一年才有一次，况且小玉从陶府出来应该花了不少功夫，可不能浪费了。
两人收拾妥当后，终于抵达了庙会。
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天边刮起狂风，祭司在木架台上跳起祈福舞，花眠和陶婉玉融入人群里。
碎雪从天空中渐渐飘下来，她们来到了鹊桥上。
这是整个庙会最高的地方，可以看见两侧街道上来往的人群，以及羞怯地趟过银溪的少男少女，他们脱下鞋袜，从两岸面对着走向对方，似乎水流毫不冰冷，坚石也不会划伤脚底。
花眠将冻得通红的手蜷缩进袖子里。
“他们真的不冷吗？我看着就很冷。那些走过了银溪，获得了女神祝福的人，最后不欢而散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非要受这个罪呢？”花眠望向不断跃入冰水中的人，发出一声慨叹。
“也许因为这一刻是值得的，这是他们对彼此爱的证明，你不会觉得感动吗？”陶婉玉抬手掸去发丝间的雪花，提出了疑问。
“感动？我倒是觉得很愚蠢，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喜欢的人，我绝对不会拉着他过来泡冰水。”
“是吗？”陶婉玉心不在焉地回复了一句。
枯柳对岸的灯盏已经被齐齐摆放出来，有了火光的装饰，街道亮堂了不少，只是免不了受到暴雪的影响，使得光芒暗沉起来。
恍惚之间，人群里有一个高挑的影子穿过，花眠急忙拉着陶婉玉朝着灯盏跑过去：“哎！小玉，我好像看见上次那个送荷包给你的公子了，快走。”
花眠费力拨开拥挤的人群，将陶婉玉拉在身后，人群宛如高山倾泻而下的瀑布，一层层撞击着她们，直到她们抓不紧彼此的手，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时候，才终于留给她们一个落脚点。
“太多人了眠姐姐，要不然还是算了。”陶婉玉拽住她，停下脚步。
花眠跳起来环视四周，终于在河灯旁看见了他的身影：“看见了吗，就在那，你要是害羞的话，我去帮你问。”
只见她眉眼垂下来，扯着衣角，神情迟疑。
“那你在这等一下我。”未等陶婉玉开口回答，她就抓紧时机穿过人流来到了河边。
那时他正手捧一盏莲花状的河灯，准备蹲下来放进河水里。
花眠走上去，已经伸出了手，准备打个招呼，忽然间一侧的树影里钻出来一个女子，她走到他旁边，与他谈笑起来，二人举止亲昵。
花眠的手从空中无所适从地收回来，当她正不知道要如何与小玉交代的时候，回望时，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小玉？小玉……”
人群失去了具体的形状，模糊成一团穿过她，狂风的呼啸和嘈杂的人声形成一堵厚屏障，因为得不到回应，她的呼唤从慌乱变成了绝望。
她穿过灯盏，鹊桥和街道，那些所有她们一起走过的地方，都没有。
虽然人很多，但是来了这么多次，她肯定不会迷路的，也不会就这样丢下花眠自己离开的。
除非……
街角的暗影处围了一群议论纷纷的人。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知道自己也许不该走过去，但是双脚似乎失去了控制，麻木地钻过去，然后僵在了原地。
按理说这时候降下的是瑞雪，是冬季精灵带给众人的祝福，却出乎意料得锋利，像是冰碴割破皮肤般刺痛，甚至难以进行顺畅的呼吸。
万物以极快的速度在她身边倒塌碎裂，细碎的声响化作震耳欲聋的鞭挞，陶婉玉雪白的大氅碎裂成小块，被血迹浸没，她面容惊恐地躺在那，眉眼已经蒙上一层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