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皎皎,怎么没见过你爸爸呀!”
“对啊对啊,其他人的爸爸我们都见过了,就你和余越的爸爸我们没有见过。”
手中的树叶被风吹走了都还没有察觉,余皎皎只觉得窘迫,这个问题对刚上小学的她来说简直是个刁难,就像解释太阳为什么在天上一样困难。
“他,他还在外出差……”
“可是出差要这么久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就没见到过你爸爸诶。”
好奇是孩子的天性,“疑是没有爸爸”的余皎皎打破了他们对“家庭”是由爸爸妈妈两个角色组成的朴素认知。
“前几天开家长会也没看到。”
“我!我放学的时候排在余皎皎后面,我也没见到。”
一句接一句的天真询问,看似是孩子开始好奇探究世界的伟大征程,但步步紧逼的问题却也是质疑“不同”存在的聚光灯。
“余皎皎,你不会没有爸爸吧!”
“我当然有啊!只是……他工作很忙!”她下意识反驳着,可余皎皎在心里也在诧异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他只有周六周日的时候才有空陪我和哥哥玩。我爸爸对我可好了,比对哥哥还要好!他还答应等我明年过生日的时候,就给我买条小狗。”
嘴巴怕他们不信又急忙编造出更详细的设定。余皎皎拼命捂着胸口,害怕疯狂跳动的心脏就要跑出去。
她试图躲避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比在课堂上装模作样掩盖自己没有带课本的事实还要忐忑。
但爸爸比课本还要重要。她莫名觉得如果自己承认没有爸爸的不同事实,这堂随时可能被发现、揭穿的课将永远不会结束。
“骗人!余越周末一直是在和我一起玩奥特曼卡片,根本没有见到你爸爸!”
“余皎皎在骗人,余皎皎没有爸爸!”
“余皎皎原来没有爸爸!”
周围顿时响起了快活的声音,孩子们像是辛辛苦苦解开一道谜题那样自豪,他们兴奋着自己找了一个不同——一块与自己不一样的拼图。
“我……我才没有骗人”眼泪瞬间从眼眶中涌出,余皎皎拼命咬着嘴唇,想反驳,可刚刚的谎言才被拆穿,再加上妈妈说爸爸目前是另一个家的爸爸,还不是自己的爸爸。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不停徒劳的低声辩解自己没有骗人。
“你们吵吵闹闹的,是在干什么?”大人的声音及时制止了孩子们的起哄。
“老师老师,我们发现余皎皎没有爸爸!”
“对啊,老师。我们都有爸爸,就余皎皎没有!”
纸巾轻轻拂过她的眼角,微风捎来茉莉的清香,余皎皎的瞳孔瞬间扩大,却只会傻傻盯着眼前的女人。
“谁说余皎皎没有爸爸呀!我们每个人的诞生可都离不开爸爸和妈妈,他们一块将种子播在妈妈肚子里,妈妈经过辛苦的十月怀胎,我们才得以在这个世界降生。”
阳光透过树隙洒下细碎的光影,星星点点般跃动在女人的头顶。
像光环!余皎皎只觉得自己看到了天使。
“所以我们一定要懂得感恩父母,特别是辛苦的妈妈!”
原本叽叽喳喳的孩子们都自觉闭上了嘴巴,一只只小鸟挤在一起,围着老师倾听这新奇的知识。
“但在养育孩子的时候,除了爸爸妈妈共同抚养,还可以是一个爸爸或一个妈妈独自抚养。就像老师,老师的爸爸前几年不幸去世了,老师就是一个妈妈抚养的孩子。”
“啊,那老师好可怜!”
面对孩子直白的感慨,女人只是温柔的笑笑,“老师不可怜——老师还有妈妈的爱呀!”
她将余皎皎领口的红领巾轻轻束紧,“你就是余皎皎吧。”眼神里充满了关怀。
“前段时间我可是见过余皎皎的爸爸,他工作忙,没办法多陪孩子,还说让老师多照顾你呢。”
她偷偷向余皎皎眨了眨眼,带着一种密谋的亲近。
“所以大家可不能再说余皎皎没有爸爸了,小心人家爸爸生气。再说了,就算没有爸爸,妈妈一个人抚养孩子也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大家可不要大惊小怪!”
余皎皎没跟上周围同学的齐声附和声。环境虽然嘈杂,但心脏却激动到在耳窝处乱窜,她的世界陷入了“砰砰砰”的跳动。
林老师,林依。
除了妈妈,她遇见了世界上最喜欢的人。
林老师任教的数学课本,余皎皎包上了自己珍藏的小葵书皮。每天的数学作业,她都是打完草稿后再一字一字重新誊写,写错字也绝不用橡皮擦掉,而是直接撕掉。
因为橡皮擦试的痕迹会破坏纸张,影响作业的美观度,而她交给林老师的一定要是一份完美的作业!
就连好几天没回家的余秋月都察觉到了余皎皎的变化,书桌上堆的全是数学本,一写作业还乖乖写了一小时。
于是面对这个新任数学老师周末到她家补习奥数的邀请,余秋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直接将余越余皎皎丢到了同小区林老师的家。
因为林老师,余皎皎从周一就开始期待周末。
反复查阅当天的天气预报,不停推敲那天究竟该穿什么。平常的上课时间对她来说完全不够,她想每天都见到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想林老师再帮自己束一下红领巾。那么近,那么轻柔,好像自己在被认真对待。
每次补习结束,余皎皎总会磨磨蹭蹭装作题没写完的样子获得和老师单独相处的时间。老师会念小王子的故事,会讲古诗,会认真听自己讲话。
在她泛着柔光的眸子里,余皎皎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老师,为什么妈妈更爱哥哥呢?”余皎皎觉得老师能解决自己所有的疑惑。
红色蜡笔在纸上胡乱滑动,显示着主人杂乱不堪的思绪。
“哥哥就是准时上个武术课,妈妈就会夸他奖励他。可我每天准时上舞蹈课,只有得到舞蹈老师夸奖,妈妈才会夸我,妈妈还说等我什么时候能完美跳完一支舞,她才给我奖励。”
“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我也想和哥哥一块学武术,我还想踢足球,但妈妈说我长得这么漂亮,在球场上脏兮兮地乱跑还像什么女孩子。”
“老师,人是不是总会不满足。老人想要年轻,小孩想要长大,哥哥觉得当女孩子更轻松,我觉得当男孩子更有趣。”
“……你不幸福吗?”女人一时没想到余皎皎会有这么深奥的想法。毕竟在大人眼里,小孩子是一点点东西就会满足的简单生物。
“妈妈说我很幸福啊!能吃别人吃不到的,玩别人玩不到的,就有时候,有那么一点,会有点不快乐——”
黄色蜡笔被拿起来,在涂满红色颜料的纸张上慢慢画起星星月亮来。
“哥哥被妈妈夸奖的时候很快乐,但为什么哥哥不能把他的快乐分给我呢?”
“就像是爷爷奶奶给我的房子,妈妈给我的衣服鞋子,还有吃不完的零食,我都可以把它们分给其他需要的小朋友。”
“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是老师你最喜欢这句话,那我也最喜欢!”
“人们都和我有关系,那我也愿意把我的东西分给他们。”
女人一时间愣住了,在余皎皎纯洁无瑕洋溢着天真活力的注视里她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予余皎皎温柔的反馈,只是静静地摸着她的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那么,要说到做到哦,一定不能忘记。”
说到做到。
这四个字一直在寂静深夜里狠狠敲打着余皎皎的心。到底要说到做到什么,她答应了林依什么!
无论是解决开发土地的钉子户,还是处理食品安全闹事的受害者,余皎皎总是被余秋月怒骂乱发神经圣母心。
没有一点集团继承人的心性和魄力。
她也不想这样,可是坐在紧闭的后车厢里,自己的手总是被紧紧握着。
那个在老师尸体上蠕动的不明物体好像钻进了自己的身体。
“大小姐,谈判不用这么紧张,瞧您这双手紧握的,都握出青紫了。”
余皎皎猛得回神,下意识松开了自己手汗潮湿的手,手心因狠狠挤压还处于充血状态,一片殷红。
“……是吗。”
她和扒附在车窗上的眼睛无声对视着。
身体一下下被抚摸的触感换成了轻柔坚定的拍打,仿佛回到了被母亲紧紧搂爱着的婴幼儿时期。
余皎皎在吕杜怀里长长呼了一口气,在自己规律的心跳声中慢慢从回忆里缓过神来。
她翻身平躺,盯着吕杜扑闪的眼睫毛,手指缠绕摆弄着垂在自己脸上的秀发。
“你说老师为什么没有杀我呢?虽然那天赴约的不是哥哥,而是不合时宜的我。但我同样是余复的孩子。”
林依,26岁,南大劳动与社会保障硕士。2001年前,父亲林有国为讨工资在余氏集团“桂丽园”项目工地上跳楼自杀。
2006年9月30日,林依在星河府租住的2801房间中跳楼自杀。经警方调查发现,林依8月26日在老家残忍杀害了欠高额赌债的哥哥及无辜的母亲,属于畏罪自杀。
“而且那天屋子里不只老师一个人,我只看见那个人的手腕上有着乌鸦刺青。”
“不断有蠕动的黑色虫子从老师的尸块里爬出,还只有我能看到。”
“是罪人的眼睛才能看到这些惩罚吗?”
余皎皎皱着眉头,直勾勾盯着吕杜的眼睛,无助地仰望、求助着为世人罪孽而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神像。
神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哀乐,不带有一丝感情,祂抚摸着余皎皎的头,降下神谕。
“不,因为你是她最爱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