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再次睁开眼，是被一阵摇晃惊醒的。他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了块毯子。所以也不觉得寒冷。甲板上人声嘈杂，火把凌乱。他听到一声诡异的巨响，扭头去看时，只见海面上凭空升起了一道巨墙。像是巨人的影子，而这个影子，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他倒下来。

    ‘是风暴！’‘风暴！’‘跑！’‘跑啊！……’

    人群中爆发惊恐的叫喊。而这叫喊，很快就被浇灭了。

    船头上，雷恒死死拽着缆绳。他目眦欲裂，冲副手咆哮道：“左满舵……”

    未等雷恒开口，船副已经这么做了。多年的航海经验，让船副在一瞬间做出了反应。巨浪狠狠撞击在右舷上，险些将船翻过来。船副屹立在浪头上，握紧手里的船舵，在船只将倾未倾之际，稳住了平衡。

    方海生来不及作出反应，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浪头击中。他的身子漂浮在海水里，脑子像是被打了一闷棍。慌乱中他想要伸手抓住船舷，却摸了个空。他在海水里扑腾，突然，他的衣领被人提住了。一股大力将他提出了水面。

    方海生咳出几口海水，犹自惊魂未定。甲板上只有零星的火把还在幽幽地发亮。好多人已经被刚才的大浪卷走了。

    提着他衣领的是一只青筋暴起的强有力的手臂。那人的衣衫已经被浪打湿了。腰侧别着一把沾了水的拂尘。道姑半扎着马步，另一只手抓着船上的横木稳定身形。方海生缓过神来，急忙在甲板上站定。下一秒，船又猛烈地摇晃起来。

    方海生的脑子被海浪拍了一下，现在才感觉到疼痛，同时伴着嗡嗡的耳鸣。远处，雷恒在咆哮。整艘船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甲板上，还存活着的人们在哀嚎。再加上海浪翻涌着的声音。方海生觉得，这就是地狱的声音了吧。

    雷恒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他握着船舵。大副在刚才的大浪中被一只飞来的木桶砸到了，现在躺在地上，生死未卜。不过现在他没空关心，他厉声咆哮着，指挥着船上还能动的船员。他拧着手上的舵盘，这艘船快要到极限了，他能感觉到。远处，又一道高墙在快速地逼近。

    雷恒发出一声雄浑的怒吼，他的力量到了极限。他的手腕被拧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看起来应该是骨折了。可是雷恒对此毫无察觉，他只是对着前方的巨浪怒吼，像一只不自量力的野兽。

    雷恒有点后悔出这趟海了。后悔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海滨城市。他本来是宫里的御前侍卫，他常听宫里的一个人说起海上的风光。后来宫廷动荡，他厌倦了宫里的生活，于是自请到这偏远的沿海地区当差。

    海上的风光确实是美啊，美死了。

    雷恒用力踢了踢脚下的大副，希望他能爬起来。可是大副依旧没什么动静。船只在大浪里穿行，随时会被撕碎。

    方海生被道姑的手拽着。几次被掀起，但幸好没掉下去。方海生的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海水还是吓出来的眼泪。他从小被村里人夸水性好。可面对这滔天的巨浪，他才意识到，水性再好又如何，在这样的巨浪下，都一样是个死字。

    方海生看了眼拽着他手臂的主人。那人随着甲板的摇晃而摆动身形，始终站得很稳。看起来像是柳条一样柔软。可拽着他的那只手，却硬的像是生铁一般。

    雷恒操纵着船只，险险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大浪。眼前又一道浪袭来，雷恒向右转舵，却在转到一半时被迫停下了。船身狠狠地震动，雷恒的虎口被撞地裂开。他意识到这是撞到了礁石。海上的危险不光来源于巨浪，还有那暗处的礁石。本就不堪重负的船只经过这一撞，船体开裂。大量的海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天上，高墙般的巨浪向着雷恒拍下。

    避无可避。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雷恒口中喃喃道。巨浪拍下，雷恒与手中的船舵脱手了。

    好黑好冷啊，这是雷恒的第一反应。夜晚的海水真黑啊，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起宫里的那个人跟他说起海上风光时的神情，那么地向往，眼睛里有光在闪烁。那人说的那些美丽的景象他也都见过了，天空一样一望无际的海面，巨大的鱼背，绚丽的夕阳，等等等等。

    可那个人没有告诉他，掉入海里是这样的难受啊。好黑好冷，好孤独。

    船发出巨大的裂响，方海生感觉脚下的船正在分崩离析。这还不是最恐怖的，头顶的巨浪砸下，那耸立着的桅杆终于也支撑不住，向着他们的方向倒下。

    方海生绝望地闭上了双眼，耳畔听得一声巨响，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方海生缓缓睁开眼睛，只见道姑横在他面前，以肩背扛住了那根桅杆。以道姑的本事该是能躲开的，她是为了保护自己。方海生睁大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一滴鲜血落在他的脸上，接着是两滴，三滴。

    桅杆从道姑的肩上滚落，砸在甲板上。这艘船终于是裂开了。海水霎时间把方海生和道姑都淹没了。方海生上前托起道姑，在漆黑的海水里奋力扑腾。终于他摸到了一块还算平整的木板，把道姑和自己捞了上去。

    方海生感到有些冷，他靠得离道姑近了点。对方低垂着眼眸，昏死了过去。两人在这片不规则的木板上，随着浪潮漂流着。方海生突然发现，那嚣张了一整晚的海浪似乎变小了许多，与此同时，天边微亮，夜晚终于要过去了。

    方海生听着道姑的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他凑近去听，道姑一直在重复着三个音节。似乎是某个人的名字。

    太阳缓缓地升起来，方海生终于感觉到了一股暖意。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海水轻柔地起伏。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祥和。仿佛昨晚的风暴发生在梦里一般。方海生也恍惚间觉得那就是一场梦。可是周围漂浮着的船的残肢提醒他，那不是梦。

    方海生把道姑放在自己的膝头上，祈祷她快点醒过来。或许是祈祷有了作用，约莫半个时辰后，后者终于睁开了眼睛，道姑苍白着一张脸，强撑着坐了起来。她的右肩连同半个手臂都被震碎了。部分内脏也受到了波及，大概是活不成了。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方海生看到醒过来的道姑，激动的又哭又笑。

    道姑抬起勉强能动的左手抹了把方海生的脸。刚想说醒了也活不了多久了，又感到很累，于是闭上嘴懒得多说了。

    “你，你还好吧？你感觉怎么样？”方海生轻声问。

    道姑摇了摇头，突然一股血从喉间窜上来。方海生看到道姑的眉毛突然拧到了一起，然后她咳了一口血。血点子溅在她洗的发旧的道袍上。

    方海生的手上也沾了一点。他茫然地举着自己的双手，“都怪我，你是为了救我才……”

    道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心想，碰到这样大的海难，就算不救你，你我也不过早死晚死的分别罢了。开口的时候却只道，“没事，我一把年纪了，早就已经活够了。”

    方海生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不，你那么厉害，没受伤的话，一定可以活下去。”

    “喂，别哭了。”道姑想要擦一擦他的眼泪，却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血。于是从袖子上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擦掉了方海生的眼泪。

    “别哭了，想一想怎么活下去吧。”道姑指了指沉船的残骸，“去找找看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吧。”

    方海生哭着问，“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当然了，快去吧。再晚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沉下去了。”

    方海生擦掉了眼泪，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他跳下水，向着沉船的遗骸游过去。

    道姑看着他走远，终于压制不住上涌的血气，又咳了几口鲜血出来。她摸了摸腰间，拂尘不在，不知掉到了哪里。

    道姑环顾着四周的海面，哪里都是一样的。她不知道东瀛在哪个方向了。

    这一生终于要结束了么，找了几十年还是无法找到你么，卫玄秋。好恨啊好恨，她的心里充满了不甘心，可同时又清晰地知道，这具身体已经走到终点了。

    方海生找到了一些食物，还有些工具，将它们装在一个网兜里，拖到了木板上。

    道姑的脸色愈加苍白了，方海生心急如焚。只能寄希望于路过的船支，希望有人能发现他们。道姑的神色却还如常，依旧是初见时那般，静默深沉的样子。

    “你救了我，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方海生问。

    道姑张了张口却沉默了，她突然发现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家人惨死后，她的脑海里只有复仇。只剩下‘卫玄秋’这三个字，以及那张素白阴郁的面孔。

    “活得太久记不得了。”实际上她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岁。

    “那你去东瀛做什么？”方海生又问。

    “找一个仇人。”她本来是世家的小姐，不通武艺。为了报仇，上山学道。她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走遍了中原的每一个角落，依旧没有找到那个人的踪迹。直到有人告诉她，她要找的人或许在东瀛。于是她拿出所有的钱财，想要去东瀛看看。没想到，却要死在大海上。

    “是叫‘卫玄秋’吗？”方海生试探着问。

    道姑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念着这个名字。”方海生道。

    哦，道姑心里刚升起的火苗又灭了。还以为又找到了新的线索。

    一定是血海深仇吧，方海生想。否则怎么会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却还记得他的。

    “那你叫什么呀？”道姑问。

    “我，我叫方海生。”

    “好名字啊。海生海生，你一定能从海上生还。”

    方海生苦涩地笑了笑，“我们都会生还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大海上一片寂静。太阳逐渐地升高，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道姑的情况变得很糟糕，她再度陷入了昏迷。整张脸白的吓人，额头滚烫。

    方海生从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条，用海水浸湿，敷在道姑的额头上，试图缓解她的痛苦。

    道姑嘴里呓语些什么，方海生听出了卫玄秋这三个字，还有些别的人名。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在换了无数次布条之后，方海生不知怎么的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头顶的月亮明晃晃地照着他。他猛地坐起，发现木板上只剩下了他一人。

    原先道姑躺着的地方只留下一块布，方海生扑过去拿起那块布。那是道姑从自己的道袍上撕下来的。上面用血写了一个‘恨’字。

    方海生抱着那块布放声痛哭。朦胧的眼泪中，他看到远处的海面上似是有火光，隐隐还有嘈杂的人声。他一跃而起，挥舞着手中的布，吹响了从残骸中找到的口哨。

    火光向他的方向而来，他终于得救了。他想起道姑的话，海生海生，你一定能够生还。

    方海生看了眼幽深的海水，最后轻声地道别。

    道姑做了个悠长的梦，梦里她还很年轻。她都忘了自己还有那么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有家人，有朋友。后来那些人都死掉了。死在了她以为是朋友的卫玄秋的手下。

    她想找到他，杀死他，然后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道姑艰难地喘息着，她看了看熟睡的方海生。从自己的道袍上扯下一块布。蘸着自己的鲜血，写了一个‘恨’字。

    好恨啊，好不甘心。

    鲜血从她的口鼻涌出。道姑最后看了眼这个世界，翻身坠入了无尽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