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 Maghrib。”
“你说什么?”
“‘真正日落之地’,摩洛哥。骆驼能走到的最西端。我来这里之前经过卡萨布兰卡,那里的人给我的手上画了这个。她们管这叫汉娜纹身,柏柏尔的女人们用它来保护家人。”
“然后,你就把它刺成刺青了?别在医院以外的地方弄破皮肤…特别是非洲,除非你想感染艾滋或者出血热。”
“是出血热的话我不会好好坐在这里和你聊天,而是烂在撒哈拉沙漠里了,可能还会盖一层石灰。至于艾滋,…你以为我在这里一个月要吃多少次阻断药?酒馆里每个他妈的想亲我的姑娘都有那个,越漂亮的越病入膏肓。就像美国有多少人有HPV。”
“谈到这个。你有没有想着回到美国去?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来自哥谭,…一座大城市。我的出身地是南部所以不太熟那里,但那仍然有你的家。”
“从未曾,贝利,从未曾。你又想自己的女儿了?小姑娘现在估计已经长到要被男孩们追着屁股转的年纪了,你倒确实要担心。”
“去你的吧——净会说这些怪话。A,差不多该准备准备了。我们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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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贝利下车的时候地平线对面的太阳已经开始露头。几辆装甲车在土路边截着,见到我们来了就杂乱地鸣枪,惊走一些在早上才鸣叫的鸟。浪费子弹、不经训练,把漆黑的肢体塞在不合体的军装里。管理他们的头儿不会给自己的兵布置训练,死了一个孩子就另有一个妇女分娩,只要有个人能拿得动枪就行了。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我和贝利下车。我、以及这个51岁的戴飙车墨镜的红脖子老头是车上唯二的男人。车厢躲着两三个护士和一个助产士,她们必须拉好帘子,否则车体上无国界医生的标志在这些拿枪的半大孩子们看来、只和厕所墙壁上的色情涂鸦没区别。
那些人的其中一个上前来,年纪大些,会说蹩脚的英语。“通行证。”他说。“我们不能放车过去。”
我和贝利对视一眼。贝利抬起手拍拍衣兜示意里面没东西,然后掏兜取出皮夹。车体背后的几个士兵瞄准他。皮夹里放的是欧元和他的证件,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证明。“我们是MSF,这里是疫区,是不?我们来做好事的。doctor,save people,救人,救人?听懂了吗?”
士兵拿起名片又放回去、甚至没怎么看,兴许都没怎么把话听进去。他抽走那些欧元用拇指玩玩具似地拨了拨,笑起来时露出刺眼的牙齿。“过去吧,天父保佑。”
“也保佑你们,你们是善人。”贝利扯开领子,给他们看雕了耶稣的十字架。
殖民者的神踹走了伏都教的精灵们,让这个有西班牙血统的老白人和一群黑皮肤的人迅速拉近距离。那些孩子似的兵们三三两两地也说了几句“天父保佑”。眼看着气氛到了,我抬手示意司机开车。车辆慢慢滑过封锁线,但他们仍紧盯着这边。
我让贝利抓紧上车,最后对他们划一次十字。有个士兵用同样的教派礼节回应我。他还完全是个孩子,看上去刚到我的胸膛。那顶头盔对他来说有些太大了、歪斜的檐影让雪白的眼白变成灰色。他虔诚得就像在黎明的树林里宣誓的童子军,…像是我那个哥哥。
他最投入的年纪刚好也这么高。对着画像宣誓的样子就像还信着地狱里有神迹降临。然而神不带来和平,他也不能带来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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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约 箴言:11:31
看哪,义人在世尚且受报,何况恶人和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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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话不是想显得像在炫耀。我确实住过一个能用上城堡这个单词来形容的庄园,有管家照顾起居;但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人住在城市里太久会被搞乱头脑,以为是生命理所当然地就该存在,所以天天奢侈地想这想那。在离开哥谭后,我越发明白这个道理。
金钱或者荣誉,美好的人生。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结束。或者用不上子弹,一块土制破片地雷里的铁丝、一次蚊叮,一个眼神。人会被如此轻易地杀死,又被如此轻易地降生,一些生命短暂得就像从一团菌群腐烂成另一个,拉长尺度来看的话,那些厅堂里的生命似乎也没有区别。
我的少年时代是和所谓的兄长一起度过的。布鲁斯,他看不上我。我也确实表现得像是背弃了姓氏似地,做着那些不像韦恩而像凯恩的事。没人能因此责怪什么,我在刚刚学会说“爸爸妈妈”的年纪失去了父母,长兄沉湎于他自己的悲伤:虽然他努力地想教导我了,我能看得出来。他一开始几乎是在自我牺牲式地爱我。但他爱得太过笨拙,也不懂节制。而我,没有天资也没有动力。我是韦恩不假,血统纯正得像是在脸上申请了专利。可我同样也是个臭小孩,就知道调皮。
所以问题在我刚刚开始青春期的时候就爆发出来,而他那个时候也不是什么好搞的年龄。
那年我刚满十二。他从我房间里找到模型枪,同学特意借我,单单只是酷炫的玩具。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父母的生命就是被枪夺走的、在布鲁斯面前…他知道自己因为那件事已经变得不正常了,但他控制不住。他开始还在强行镇静地询问理由,我他妈的又学不会撒谎,好孩子不该撒谎。我说,我要来玩的,从同学那里。
他的声音变高了些,质问我该不该这么做,企图让我先低头。他自己也知道这事本就没多大,但我只当是被挑衅了。我那时刚升入中学,窜起了个子,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比布鲁斯当年在学校里更如鱼得水。新生的喉结和上唇的绒毛让我更有攻击性,一个族群里不能有两只公狼,否则他们肯定打架。而我那时也不甘于被管教。
…我是个没分寸的混账,说话伤了他的心。时至今日,我觉得当时自己确实做错了。总之布鲁斯不再打算摆出那副长兄的得体样子了,他咆哮起来、近乎像是在哭似的。我应该安慰他的。
但我没有。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顾。一个该死的,杀千刀的小屁孩。……只以为像那样深深伤害对方,才能让自己不是总被扔在身后。
兄弟吵架在纪律比较糟糕的家庭可能挺常见的,但在韦恩庄园可能不是,管家把我们教得很好。我那受过父母疼爱的长兄更有一股家族荣誉气质。虽然他那时顾不上什么所谓的家族荣誉了,阿尔弗雷德赶来时才把我们分开,我的胳膊断了,他的眼睛乌青。他比我大五岁,无论如何都比我高大,每天重复那些怪异的锻炼让他比一些成年人都壮硕,这也许是他下手太狠的原因。
一颗牙齿滚在地上,九个月前我刚迟迟换了最后的乳牙,这颗是新长出来的恒牙,脱落的时候是像婴儿骨头那样的乳白色。
我的石膏和植入牙在接下来的几年成为他新的梦魇,其实没什么,越是小的孩子长得越快,也更能脱落那些受伤的外壳。只是我的长兄不是那样,他八岁那年受过的伤过了十年还崭崭新,所以他顾及着自己那道一直流血的疤痕,都有点忘记该怎么让其他的伤口愈合的方法了。我的叛逆期愈演愈烈,而他把时间放到学位答辩上,好像嫌自己跳得级还不多似地突飞猛进,然后在我的石膏还没有完全拿掉的时候,一阵风般地从哥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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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这里很好。要恰到好处的雨,所有动物都在外面安家。”贝利抽着他从美国带来的卷烟。“再多一点就是洪涝,少了就是干旱。每种都带来数不清的尸体,而瘟疫总是跟着尸体过来。”
“这些是MSF的基础知识。不过说到这个,老贝,你干这行多久了?”
“五年,也许…你呢?”
“不到两年。”
“是我赢了。不过你真年轻啊,看不出来在MSF蹉跎过。这两年你都去过哪里?”
“哪里能去我就去,非洲、中东,多半都是在战区,毕竟我不是传染病医生…肯定在这方面和你不一样。”
“没区别。这里的传染病发作起来和炸弹爆炸一样快,对付它也像是上战场。”
无国界医生在明面上算是德行充沛的世界性组织(前提是我的同伴里没有间谍),受总部的管辖,政府也有义务帮扶,但各地有各地的情况。这个西非小国已经没有什么所谓的统一政权了,军阀在各地割据,互相倾泻子弹,军火贩子在这里比医生更受欢迎。
随着战火的加剧联合国注意到了这场人道主义灾难,我们也以解决疟疾疫情的名义混进当地的医院里,和医院原本的医务工作者接驳,得到了驻扎的权利。出乎意料的是,每天在这儿接诊这群黑人的是个亚裔医生。华裔,他说,同时用家乡礼节不停上下晃我的手,我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次见到无国界医生的车!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都有点惭愧,慈善组织的缝缝补补救不了整个世界的灾难,所有人都竭尽所能了,再加上欧洲医生从来不在这片大陆上受待见。所以他很快醒悟过来,讪讪地请我们喝树叶晒干泡的茶。他说这里的情况从来都不好。他多年以前是跟着援非志愿者团队来的,离开的时候舍不得走,把根扎在这里。有了当地人的妻子,一群绕着医院跑的小屁孩、都熟练基本的简单救生知识。军阀给外国人面子,交些钱就批给他医师执照。他这一方小小的据点,是附近密集靠在一起的部落群中唯一的医疗设施。
亚裔医生自我介绍,让我们管他叫李,也可以是李同志。comrade,我们管同道人叫comrade,戈尔巴乔夫送苏联去死了,但我们这些人还念着她和她的灵魂。当然,亚撒医生,贝利医生,我不是…他尴尬地又立刻对我们两个纯正的美国佬晃着手。我没有逼你们改变自己政治立场的意思…你瞧,美国人发明的汉堡和薯条也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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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斯走了,就剩我一个在哥谭。剩我一个每天纠结起那些有的没的的问题,旁人以为布鲁斯走了就要把我当成韦恩家的继承人,朋友们再也不像对待次子那样再对待我,说话变得小心翼翼。日子变得无聊起来。好在阿尔弗雷德还陪着我,他从来都是最好的,就是太纵容布鲁斯、却好像对我这个根底不太良善的小鬼比较严厉。
我也没怪过他,更知道我最让他操心,没有谁比阿尔弗雷德更想让我成为一名合格的韦恩。所以在布鲁斯离开后,我开始笨拙地学会承担责任,学习礼节、商业和文化素养,纠正在学校的态度。这实在是有些困难,我不得不因此重新翻那些藏在庄园落灰角落里的历史,看着已经被我完全遗忘声音和面孔的父母的画像,强迫自己以此激励出动力。但要说实话,那段时间我是迷茫的。我不懂得失去是什么,因为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太小了,我浸淫在被兄长嚼食过的悲伤中长大,好像已经习惯了那种状态,一次都没再问过他“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子的”。
在我这么问过阿尔弗雷德之后,他的脸上出现了那种被触动似的悲伤,他拥抱我,但我只是……很想要回答。他们会陪着布鲁斯一起去草坪上玩抛接球吗?如果妈妈穿衣柜里那些漂亮的裙子,她身上闻起来会不会像是那些裙子一样香?
我不知道这些。在我想要什么的时候,布鲁斯冰冷的侧脸总会出现。在我还小的那些日子里,他监督我每天上下学的状况,限定好每个学校之外的去处,精确时间到分钟。他不再让阿尔弗雷德开车载我去下城区的连锁快餐店、而是宁愿点外卖。幽暗而冰冷的长桌上放着快餐店装饰卡通的鲜艳包装,烛火和炉火燃烧在古堡般死寂的气氛里。我的脚那时坐在椅子上还够不着地,…我不想听起来像责怪布鲁斯,他尽了自己的全力,把自己从悲伤中撕扯出来,放在家族宴会的餐桌边,履行身为亲人的责任。但就像是每一个被撕扯下来的肉块一样,他每次这么做的时候,要么太过安静,要么像是在淌血似地和我说话:假装自己开心,假装自己想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