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是世家门阀最后的好时候。世家子到了要做官的年纪,便必有一个官做;世家女为后为妃者不知凡几。前朝后宫纠缠不清,已是二百年的沉疴了。那时候,光凭借冰玉的出身——来自五姓七望中的荥阳郑氏,若是家族势如往昔,就是皇帝,也未必轻易敢把郑氏女流放关押。
可惜世道变了。自裕德帝登基之后,这样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老臣们妄想向前朝一样,打量新帝年轻无知,就挟持朝政,与皇家同分权势,共享富贵,可惜皇帝不答应。皇帝深恨世家掣肘皇权,在他的江山上指手画脚,仗着功劳,不把他放在眼里。裕德帝登基五年后,便废了太祖赐婚给他的元后陆氏,又立了他喜欢的姜扶华为皇后,大力发展科举,提拔寒门子弟,以此来削弱世家之势。
皇帝这样的雷厉风行,可惜世家也是真不争气。难啃的硬骨头早在废后之前就被砍完了,剩下的都是软柿子任人拿捏。好些的,譬如冰玉的母家荥阳郑氏,受前朝之风影响,清谈很有一手,很受文人的追捧,但若聊起治国之道,就不中用了。好在家族原在鲁东,受京中的影响小,又识时务,见科举已成定局,便督促着族中子弟日夜苦读,不许出门惹事,若是这一两代里出了好苗子,便可延上先前的荣光。差些的,便连敬缨的娘家也不如了。族人只知享乐,在锦绣堆里泡烂了骨头,又不肯为难自己,实在是任人鱼肉的好材料。如今还能依仗着先祖留下的田地财物苟延残喘,再过上十年,只怕阚京中便没有这户人家了。
冰玉见敬缨知了好歹,又慢慢说道:“这五年里,我才算是看清楚了,能庇佑我们的,唯有‘权势’二字!前朝世家凭着权势勒死了废帝,向太祖交了投名状,如今太后也是凭着权势,削弱世家,巩固她姜氏的权柄,风水轮流转罢了。”她顿了顿,冷笑道:“你我是一起长大的,我从前同你一样想,觉着凭着家族的声名宠爱,不愁这一世的富贵,这你也是知道的。这几年来,家中虽偷摸儿送了些金珠来,何曾有过在朝堂上的动作?若说我郑家久不掺朝事,你秦家不如从前,可蒋家呢?蒋家如今依旧得太后宠信啊,可你瞧,琇莹也不过同我一样,顶多是手头宽裕些罢了,旁的什么也没有,更不说别人了。”
敬缨叹道:“你们都算好了,自当年出事后,我家中至今还未给我传过只言片语,更何况金银,只怕他们只当我没了。”
冰玉闻言,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她:“好姐姐,咱们出身的这样人家,钱是最不值钱的!咱们嫁给皇子,若是顶用,家中自然殷勤,乐于锦上添花,那时两方不过互乘东风,咱们借家里前朝的势为自己、为儿女谋算,家里则借着咱们在后宫的便宜好行事。可若是像如今这样不尴不尬的,家里要撂开手,也就撂开了。有些事儿从前我们虽知道,可心中总存了侥幸之心,想着自己受宠,父母定是舍不得的,殊不知先前那些姑母、姑祖母,谁在家中不是受尽宠爱的?父母的宠爱在家族大利面前什么都不是,谁都逃脱不了!太后封王爷做沅陵王,封地便本该在沅陵,可我们一直被幽房陵。除非自己挣回阚京去,否则,咱们便永远是弃子!”
弃子!敬缨身躯一震,同样出身大族,她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世家大族有的是女孩儿,这个没有用,转头便又有新的女孩顶上去,何必为了这一个去‘吃力不讨好’呢?
路再长也有尽头,何况这宅邸并不大,说话间便已到了冰玉所居院落的门口。冰玉观她神色,晓她明白了,低声说:“我知道,从前赵姐姐主事的时候,琇莹处处跟你别苗头,又仗着家里的势给你难堪,你芥蒂也是人之常情。这五年,大家一块儿共苦,关系虽好些,让你去跟她做好姐妹也是为难。可人要向时势低头,如今我们都是拔了毛的凤凰,劲儿该往一处使才是。明儿我要宴请陶夫人,如今厨房里东西都是现成的,简单收拾一桌儿便成了,只是我还要打点行囊,这事儿便拜托缨娘你同琇莹一同准备了。”
敬缨低声道:“你放心,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要她不来惹我,我自不会去寻晦气。”
两人挽着手进了院,冰玉笑道:“这便很好了。明儿是头一回外人来府中吃酒,虽咱们不如从前风光,排面难免简陋些,可也不能堕了王府的脸面,叫他们笑话。蒋氏那边我自会和她去说,你放心,这点儿趣她若还不识得,也白长了这几岁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