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出院开始,时间走得更急。一溜烟儿就会没了影。
三月,惊蛰。
老巷子里还是寒气逼人,他们又去捏一次泥人,还拍了照。
四月,陆承觉实习结束。
五月初,白云受邀参加津大附中第十八届高三毕业大合照留影。
那天烈日高悬,很热。同学们穿着夏季校服整整齐齐站在阶梯上,等待入相。先是年级大合照再是班级照。
结束后,就是同学之间的自由合影。
白云有点晕乎,拍完班级照就躲到阴凉处休息了。她看着一圈一圈围着老师要合照的同学,看着三三两两站一块比耶的同学,不知不觉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们青春昂扬,她们向阳而生,青涩而莽撞。他们又快结束了三年难熬的日子。
片刻,班里几名女同学朝她走来,热情招手:“白云,我们合一张吧。”
“好。”她笑着应答。一名女生把她拉到中间位置,另一名女生找到固定机位。倒数三秒,拍下一张 。接着,是夏止杉和秦北过来找她。
“我们也合一张吧。”夏止杉提议。
秦北:“我觉得可以。”
两人说完同时看向她,似乎在等她回答。白云赶紧摆摆手,“我没什么意见。”
夏止杉挪到她身边坐着,摆手让秦北站在她们身后。夏止杉一手抓着设备,一手搭在白云肩上,脸贴近她:“准备。”
秦北走到身后,在上方弯下腰看着镜头。白云端坐着,等待按下键。
“三、二、一。”当下的动作定格在相机里,“再来一张。”夏止杉说。
再来一张,再来两张。再来,再来,拖了很久。
镜头里是比耶的指尖,是红了的眼眶,是未说出口的情绪。
“我该走了。”她说。
夏止杉拉着她,眼角湿润,“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迟疑半晌,唇角小幅度扯一下:“我会的。”
秦北拖着腔调:“行了。别煽情了。”
“你懂什么。”夏止杉有些不耐,怼他。
秦北:“……”
少顷,一名男生小跑过来,脸上带笑,问:“止杉,可以来一张?”男生晃了晃手里的相机。
“可以可以。”夏止杉答,又回头瞥秦北一眼后,和她说:“在这等我一下。”
“好。”
夏止杉走开后,白云坐下,问身旁的人:“你不担心?”
秦北坐在石椅靠背上,背对她,轻嗤一声:“她开心就好。”
白云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没说话。
不久,身后的人插着兜,语气闲闲:“等高考结束,我就要出国了。”
“什么,出国?”一听,白云反应有些大,看他:“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止杉知道吗?”
“最近才决定的,她不知道。
“所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不然她该怨我了。”他偏头看她。
白云没太明白他说的话,秦北也没再接着说。随即,他扯掉一片绿叶,起身绕走到她一侧,开口:“她和我说你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但我怕,怕我哪天不敢面对她。”
她顿下几秒,勾唇:“谢谢你。秦北。”
微怔一下,又说:“对了,封封他很喜欢你。”
秦北盯看她两秒,往外走两步,淡淡地“嗯”了声,没再说别的。他收回目光,低着头,面色平淡至极,可她却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种无力感。
合影结束,已经中午十二点。她和夏止杉打声招呼后就离开了。
当天,陆承觉回校收拾东西,顺路来接她。回家前,还去了附近的冲印店,把所有的照片都洗出来。回去全塞进信封里,装进抽屉里压好。
陆承觉不理解,但尊重,问:“怎么不挂出来?”
白云转头看他,慢半拍回:“过段时间吧。”
说完,她呆呆望着窗外。
陆承觉盯她片刻,眼底不明情绪漫开而来,问:“今天开心吗?”
“挺开心的。”她轻声回。
两人一问一答,这几天时常这样。陆承觉没事就会陪她聊天,在阳台上。她蜷在吊篮藤椅里,他坐一旁的椅子,一聊就是下午到晚上。
六月,夏,暖而不燥。
白云盯着阳台地板上的水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滑动满屏的拨打记录。缓慢吐出两字:“好亮。”
没等陆承觉回答,她又说:“过几天高考了。”
“困吗?”陆承觉轻叹口气,问。
白云轻轻摇头,拉过毯子盖住发麻的腿脚,“你有什么愿望吗?”
“没有。”陆承觉察觉到她反应,起身替她盖好毯子。一瞬间,他碰到一个很凉的东西。停顿了好几秒,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你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家里是不是还有毛线?”她问。
话才说出口,他就回:“可以不做吗?”声音没一点声调,不冷不热,淡淡的。
白云看着那双就要将她看穿的眼睛,好一会儿,“哥,带我回去吧。我好累。”她垂眸,眼角微湿,声带无力震颤,字句只能混着呼吸堪堪吐出。
八月,白云去世后的第一个月。陆承觉从乡下回来,把屋里的所有东西盖上防尘布。现在屋里安静得可怕,他走进白云以前住的房间,没在的这些时日,书桌上已经落满了灰。
他转身去把抹布打湿,一点点把书桌重新擦干净,动作缓慢又生硬。只觉眼角有些湿热,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迅速擦掉后动作继续,即便桌子已经干净到透亮。
好似和白云相关的那些记忆一样,怎么都抹不去,就像信封里的照片相机里的录像,只会越加深刻。
忽然,门边“嘎吱”一声。
随后传来声音:“小陆。”
陆承觉动作立马停住,迅疾转过身,见刘秀站在门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刘秀:“怎么都盖起来了,云云呢?”
闻言,他眼睛“噌”一下酸热起来。是啊,只懂一味转账的刘秀怎会知白云近况。
陆承觉未答,刘秀明显有些担心,再次问:“云云呢?”
他放下抹布,低声问她:“你知道颈椎骨肉瘤吗?”
“什么?”
“颈椎部位的恶性肿瘤,因为这个……”陆承觉没继续说,他转回身,连着把椅子擦了,低喃:“她那时一定很疼。”
“怎么可能,她为什么不说。”刘秀着急,迈步走到他身边,追问:“那她呢,她现在在哪?”
白云不是没说过,他也不是没去找过她。
反而现在,刘秀还有责怪的意思。
陆承觉没接她的话,等椅子擦干净,他抬眼问:“你后悔过吗?”
这话白云问过她一回,那时她回答没有。现在陆承觉再问,她拉起袖子,露出青於的手臂。
“这件事一旦决定了就没有回头路。”刘秀继续撩开裤脚,依旧是伤,“她会恨我的。”
“难道你抛弃她她就不会恨你吗?”他拧着眉,提声问。
一刻,刘秀无言,只是在那伫立良久。
“她在红布乡。”陆承觉垂眼走开一步,动唇,“乡的尽头就是。”
红布乡是白云老家,白云身体差得不行那几天就让陆承觉送她回去,说这样也算是回家了。
入乡,同乡邻里知道那是白云,甚是欢喜。可见她如此这般,又都觉得惋惜。
去世后,后事是陆承觉和几个较好邻里操办的。过后,老一辈说未满二十不能进墓园,只能在荒地安葬。
他本没有义务做这些的,但似乎只有他能帮她做这些。
过了三年,夏止杉莫名收到一个快递,是个中型大小的箱子。箱子有些沉重,她废了好大力才从外边挪进门。
夏止杉寻思自己最近也没买东西,怎么多出个箱子来。想着会不会是秦北寄过来的,可寄件人那处是匿名寄件,没有标明名字,瞬间打消她的念头。
忽然,夏止杉拿起手机在大学宿舍群里发了条信息:
夏止杉:“姐妹们,你们谁买快递寄到我这来了?”
信息一出,群里陆续有人冒泡。
舍友1:“我快递前几天都到完了。”
舍友2:“不是我的。”
“……”
接二连三在下面聊了起来,都没有人认领。
舍友2:“夏夏,不会是哪个追求者寄给你的吧。”
看见信息,夏止杉立马打住:“不可能。”
她在大学确实有人追求,可都拒绝了,识相点根本不会这般纠缠。看着群里聊得火热,她没有继续参与,关掉手机放在一旁,注意力又放回快递上。
盯着看了半晌,拿起剪刀把胶布剪开。打开一看,箱子里装满东西,上面一层有八音盒,保温杯,灯光画,以及各种小摆件。往下一翻一看,夏止杉愣了一下,拿起毛线织的围巾和帽子,还有那只断了只耳朵的陶瓷熊。
瞬间眼睛覆上一层薄雾,有些看不清,她吸了吸鼻子。
“笨蛋。”
事情得以真相大白,夏止杉却久久不得缓过来。
陶瓷熊是之前在商店看到的那只,记得当时她还看了好久,但最后还是没买。至于围巾和帽子,她其实也见过,在见白云最后一面的时候。
那时正值夏至,天气闷热得慌。高考刚结束不久,夏止杉到乡下看望白云,就见她在织。
当时夏止杉还打趣她:“哪有人会在夏天织这些。”
可白云却笑笑不说话,手指不停摩挲着围巾和帽子,仿佛在欣赏自己努力赶出来的成果。
夏止杉从她手上拿过来,“打算送给谁呢,织那么好看。”
白云:“当然是给我自己了。”
夏止杉瞥了她一眼有看了看帽子,她的头围和帽子根本不合。
白云的演技真是很拙劣,但她没有拆穿。
围巾帽子送给谁都可以,可以送给陆承觉的,也可以是送给秦北或是谁,但至少不是送给她的,毕竟她已经有过了。
当时夏止杉有些失落:“那行吧。”
“那我只能像那只断了只耳朵的陶瓷熊一样咯。”
白云抬眼看她,“陶瓷熊?你是说路口那店里的?”
“对呀,多可怜。”
“那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可买下来回去的费用不够。”夏止杉说,“先不和你说了,憋不住了我得去厕所一趟。”
夏止杉离开后,她便悄悄记下。
过后的几天她便把它买了下来,那天店老板还说她特别:“姑娘,你怎么会喜欢这只坏掉的?其他顾客买下来都是买好的。”
老板指了指架子上其他全新的陶瓷熊,全都被一只只买走,唯独这只没有。
白云脸上浮起一抹笑,小声嘀咕:“为什么总是这么特殊。”
和她这样话少的人成为朋友也是,喜欢断了耳朵的陶瓷熊也是。
白云 :“我就要这个。”
老板:“这只直接送给你就好了,反正也卖不掉。”
一听,白云立马拒绝,说这是送给别人的东西要买下来才算吉利,最后老板给了半价。
有关白云的思绪断后,夏止杉手上拿起的陶瓷熊下掉落一封信,她揉了揉眼睛。拿起信,见信封外写着“致止杉的一封信”。
她呼了口气,打开信,信笺纸上的字迹很工整。信的内容不多,就短短几行字,可却要看很久才看清看完。
落款日期正是夏止杉从乡下离开那天晚上,她从没想过这一别便是一生。
许久,她整个身体还在发抖,气喘得厉害,手里的纸张被握得曲折。
后来,时隔一年秦北回国,同夏止杉找到陆承觉,三人同去红布乡。
在红布乡一住便是两三个月,等来了初雪。
窗外,屋顶上,树枝上覆上一层白皑,给原本有些单调的乡村添几分圣洁。
陆承觉刚出门回来,推开门一声“嘎吱”响,抖落身上的雪后进门。听见声响,围着火盆的两人往后一看。
夏止杉率先说道:“承觉哥,你回来了。”
陆承觉应了声“嗯”,把从外边买来的菜放桌上,转身换件衣服后就开始做饭。
回来后,他比平时忙碌很多,不知在忙些什么,反正几乎是没停过。
秦北起身,看了夏止杉一眼后,朝陆承觉说:“待会我们就回去了。”
话音刚落,陆承觉在择菜的手猛地停住,手中的菜险些掉落。他眉眼微攒,片刻又舒缓起来,语气平平:“你们是该回去了。”
言罢,空气像停止流动般,静了下来。只有屋里那有些漏水的水龙头,不时发出“滴答”地声响异常清晰。
夏止杉过去,掐了秦北一下,“承觉哥,我们不是……”
话未及说完,中途被秦北打断:“以后我们也不会来了。”
“秦北!”夏止杉声音拔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北:“……”
夏止杉:“我们只是来看看。”
她朝秦北挤眉弄眼,试图让他挽回刚刚的话,重新在说一遍,可奈何他不为所动。
“好。”陆承觉回答,“小夏,秦北没说错。”
“人嘛,总是要向前看的。”
夏止杉呆住,瞪大眼看他们,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承觉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声音放低:“吃顿饭再走吧。”
“好。”秦北答。
她还没来及做决定就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秦北总是这样。
走前,秦北找借口让夏止杉先回车上,他留下来和陆承觉聊几句,当作是告别。
见夏止杉完全进入车内,秦北倚在门框上,侧对着陆承觉,“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不想再让她……”
陆承觉接话:“我知道。”
“我很感谢你们都还记得白云。”
“她应该要一直开心的。”秦北迈开腿,在他肩上轻拍一下,“保重。”
这一走,秦北没回头,只是背对着朝他挥了挥手。
看着车子消失在路口尽头,陆承觉就这样在门口愣愣地站了好久好久。
他微垂着眼,嘴角扯出一丝笑,“走了也好。”
记忆总把人折磨,有的人快分不清是是非非了。
往后,起初几年,夏止杉都会独自一人去红布乡,从未缺席。渐渐地,她来的次数开始减少,后来就再也没来过。
再往后,便是陆承觉的申请得到批准,正式来到红布乡,成为一名优秀的乡村教师。
他在那里待了好几年,直到某一天刘秀回到红布乡,他才离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