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年,除夕的宫宴准时开场。
“高台上,坐在储君身边那位就是长公主?”
钟鼓乐声混杂着人声,底下的窃窃私语自然是不怕会传到他人耳中。
“天尊啊…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世间竟然真有这么标致的人!”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好似麻雀开会,正说得火热,却听见一声冷哼。
“样样都好,可惜是个十足的疯子。”
众人皆噤声朝说话那人看去,那人得了关注,一时间竞也觉得洋洋得意,卖了个关子,又道,“长公主从前从宫里要了个侍卫带回府上去,可惜没过几年……”
“残了?”
“死了?”
“被扫地出门了?”
在一众期待的目光中,魏仁贺摆了摆手,拿起桌上酒盏,一饮而尽。
他抬眼,看向高台之上面无喜悲的魏长沁。
“没过几年,那侍卫就跑了。”
魏仁贺双手抱臂,“趁着夜黑风高,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道急令下去,各处关隘严查关引牌符,却也根本查不出半点踪迹。”
话说至此,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并未有人再接话。
身后窃窃私语不断,魏仁贺也不曾搭理,单手撑腮,看向高台。
果然他俩的结局走向与他梦中一致。
不……或许不是梦,是真的前生呢。
魏长沁放下玉箸,借口不胜酒力,从容离席。
那夜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怎样的故事版本她都听过,却都觉得不够精彩。
浓墨重彩地描绘着公主府中秘事,仿佛那些人知道得更详细,更全面具体。
从她口中每一字,从她身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眼神,动作,吮吸出他们想要的滋味。
那些话兜兜转转,从各种途径传回她耳朵里,长公主只是一笑置之,从未说过什么。
连着查了这么久,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四处碰壁,她也能猜到,他有得是手段可以脱身。
回到府中,洗漱过后,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便起身,让人送了壶酒来。
为什么可以阻止哥哥死去,却改变不了孟听寒的离开呢。
是他恢复了记忆,想起从前遭受的对待吗。
还是有她没能想到的缘由,藏在暗处的势力,他的来去并非她所能掌控的吗。
可即使如此,留在她身边不是万全的答案吗。
魏长沁又忍不住开始钻牛角尖,冷酒也不足以让她发热的头脑降温,一杯接着一杯,何时碰倒了酒壶也浑然不觉。
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想念他的唠叨。
她已经没有了支起身子的力气,趴在案上,脑中混沌不堪,却知道这次不会再从床上醒来。
魏长沁再也撑不住眼皮,沉沉睡去,她没有做梦,因此被云泉叫醒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睡着了。
云泉将她扶起,触碰到她冰凉的手,皱着眉,却不知该说什么。
魏长沁在床边坐下,双手撑在身后,怔怔看着桌上的烛火发呆。
她听见身边传来的声音,转过脸,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云泉:“我没事…罢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长公主说完,也不等她回话,便侧着躺下。
自他离开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即使处处设卡排查,却仍旧一无所获,即使旁人不说,她也知道不能再继续查下去了。
费心费力或者流言蜚语都不是最要紧的,而是她也渐渐明白,即使把整个天下都翻过来,他也不会出现的。
反正她早就做好他会离开的准备了。
事已至此,就接受现实吧。
魏王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她还没来得及将孟听寒在公主府上留下的痕迹一一抹去,就搬入了宫中长住侍疾。
皇后被软禁着,魏仁渊更是自再未曾见过了,即使知道皇后所在的宫殿,她也没有前去探望的打算。
说恨吧,拖的时间太长太久,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烟雾。
况且被软禁的苦楚,她比谁都清楚,实在不想去落井下石。
就放任她自生自灭吧。
魏王比她记忆中撑得还要久,久到她差点以为他还有好起来的机会,可惜,终究没有奇迹发生。
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魏仁澄继位登基,她当然得打起精神为他辅佐。
有前世的记忆,虽然略有波折,但还算是安稳无事。
她得空时,将公主府收拾了一番,也去五通观把那天他挂上的许愿笺拿了下来。
好在自那天后还未曾下过雨,但长久的挂在树上,上边的墨痕已经晕开了。
她将那许愿笺拿在手中,努力去辨认上面的字迹,看了许久,也只看得出“珍重”二字。
二人失去联系的第一年年末,边境烽烟又起。
她有预感,孟听寒一定在前线。
送林擒风出征的前夜,她收到一封无名的信。
连带着的,还有一枝红梅。
长公主什么也没说,连信都不曾拆开,梅枝与信纸全都扔进了炭盆。
不知为何,这次战争并未像前世那样,打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不出月余,两国便暂时停战议和,林擒风从前线回来养伤,她不想进宫,就借口探病,成天躲在林家。
自林擒风回来后,那些无名的信件再次缠上了她。
云泉几次拿着信件前来,长公主只说让她们随意处置,随信寄来的东西看也不看,一齐抛给云泉。
她怎可能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东西。
只是气不过。
“嘶…”
林擒风的抽气声把她从思绪中带回,她松开攥着绷带的手,打了个结:“一路骑马颠簸回来都一声不吭,现在又在装什么。”
“对了,你上次说把什么弄丢了来着。”
魏长沁将桌上的瓶瓶罐罐收起,“最近事情太多,我都忘了……”
他低头查看腰间的绷带,只差一点就被捅了个对穿,恢复起来自然需要些时间。
“是您送我的压胜佩。”
林擒风叹了口气,“替我挡了一剑,绳子却被斩断了。”
魏长沁收拾的动作一顿,回身看向他,眼中似有万语千言汹涌翻腾,最终却只是微微启唇,应了一声。
何必去问呢。
边境摩擦不断,战争与谈和进行了一轮又一轮,她没少费心,却从不出面,只在幕后。
昼夜轮转更替,冬去春来,夏日接踵而至。
她把自己锁在账房里,因为一堆烂账焦头烂额,正愁眉不展之际,终于收到了好消息。
这次两国之间的事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也不知道那些大臣们想出了什么办法,看来哥哥也不是白养了那么多幕僚。
这确实是难得的好事,若战争停止,那她也不必为了慈幼庄的盈亏如此费心了。
她当下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缓了片刻,正准备一鼓作气将手头上的工作做完,却没想到又传来一道急令。
说是两国建交,互派使臣前来缔结盟约,请她做好几日后进宫的准备。
来了。
但至少这次不是准备送她去和亲了。
在椅子上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外边又传来敲门的声响,她才缓缓起身。
推开门,看见是云泉站在廊下,紧绷的心弦略略松了些,轻叹口气,道:“你怎么来了?”
云泉抓着被风吹乱的帷帽,仍在喘着气:“听说两国讲和,要您进宫。”
魏长沁还没来得及说话,云泉就蹙着眉走近,抓住她的手:“让鹭散送您出城暂避吧。”
她脑中空白一片,被云泉抓着向前走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
“你是想让他送我到哪去?”魏长沁在原处站定,云泉自然也停了下来,回身看着她。
云泉嗫嚅了一阵,最终鼓起勇气,大声道:“去哪里都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去和亲!”
她话音未落,就被长公主捂住了嘴。
魏长沁按住她挣扎的双手,把云泉拖进房里,若不是她手劲儿够大,只怕还压不住她。
“他不会让我去和亲的。”
魏长沁放下手,叹了口气,看向窗外,“若是他肯松口,也不至于拖了这么久……”
她垂眸看向自己摊开的双手,没过多久,云泉便上前来,握住她。
“…那就让奴婢陪着您进宫吧。”
云泉的手又柔又软,企图将她烦冗的思绪抚平,“您身边没有人陪着,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魏长沁蹙着眉,将手轻轻抽走:“早就放你走了,怎么还一口一个奴婢的叫。”
说罢,抬眼看见云泉的表情,又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叹了口气。
“我又没说什么重话,怎么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魏长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那这几天就先在我府上住下吧,等请帖到了,你随我进宫。”
云泉闻言,终于收起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亲昵地抱住她。
“就知道您舍不得我。”云泉把脸埋进她怀里,雀跃了一阵,安静下来,“说来,慕儿离开了大半年,您又把我送走了,也不见有新人入府…您就不觉得寂寞吗。”
魏长沁摸着她的头发,沉默良久,才道:“不会。”
比起从前,这样已经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虽然不想进宫,却不得不去,或许分别后重逢,便是彼此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