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世界上最恐怖的事，那便是坠入痛苦的幻境，无法脱困。
方屹白睁开眼发现他身处于云山城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窒息。
过去的回忆宛若梦魇，在一个个无声的夜晚纠缠着他。
他调整好呼吸，抬头朝廊外望去。
太阳渐渐有了缺口，变得不再完整。
是蚀渊之役，云山城被妖邪入侵的那一天。
“屹白！”
方屹白猛然睁大双眼，眼瞳骤缩。
“快跑！”
他仍傻站在原地，直到身后人推了一把。
殷小久焦急地推着他前行。
“小久……”方屹白的声音变得稚嫩。
显然，他又回到了那一天。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方屹白还有一些恍惚，而殷小久却拉着他的手往廊外逃。
“屹白！你怎么了？！”殷小久咆哮着，“再不跑，我们都会没命的！”
方屹白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紧追不舍的妖邪，利爪尖牙，嗜血残暴。
虽说是梦，却似乎比以往的梦更加真实，仿佛身临其境。
与先前一样的结局，殷小久被妖邪抓住，残忍杀害，只是这一次他是为了跑在后面的方屹白，挡住了妖邪的攻击。
方屹白以为至此，他的噩梦便会醒来。
然而，当他再一次睁开眼，却又出现在云山城灰白的长廊上。
他愣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
他猛地探出头往外望去，惊恐地睁大眼睛。
天上的太阳开始有了缺口，他又回到了那一天。
“屹白！快跑！”
身后传来殷小久的声音，不断地刺激着方屹白的神经，内心的慌乱让他本能地驱动起来，随他一同在长廊奔跑着。
他没有醒来，他依旧在梦里，经历着无限循环的梦魇……
薇薇安立于屋外的走廊上，她身穿白色中衣，乌发披散，仰面望着天上的月轮。
她能感觉到微弱的邪恶气息，只是不确定方位。
突然，漆黑的走廊闪过白影，薇薇安的余光捕捉到了这瞬间，立马追了过去。
白影逃得太快，几个拐弯就没了踪迹。
薇薇安停下脚步，隐约听见男性低沉的呢喃，她环顾四周，下意识地朝最近的窗户望去，窗缝里能看见床榻一角。
“这声音有点熟……”薇薇安没有多想，直接从窗户翻了进去。
扶光渐微，大地昏沉。
额前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方屹白的衣襟。
走廊变成囚笼，不断地重复着发生过的事。
他试过一遍又一遍改变结局，却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殷小久在他面前惨死。
指甲不自觉地嵌进肉里，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视觉的冲击不断摧毁他分崩离析的意志。
殷小久被妖邪抓住，再一次被撕碎，血溅到他的脚边，沾在他的靴子上，星星点点，宛若雪中梅花。
方屹白注视着鞋子，眼神空洞，仿佛麻木了一般。
既然是徒劳的，又何必奋起反抗呢？
人在妖邪面前是那么的脆弱。
既然是脆弱的人类，那他为什么会被赐予神剑呢？他和别人又有何不同呢？
他只是个连朋友都救不了的废物。
“那不如自行了断吧。”
方屹白闻声，木然地仰起脑袋。太阳被黑影吞噬，黑影之中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眼睛，它眼角弯起，似乎在笑。
“人族在你的带领下只会走向毁灭。”
大眼弯起的弧度越来越大，微微眯起。
“你拯救不了。”
瞳孔之中倒映着方屹白绝望的表情。
妖邪源源不断涌来，挚友的死亡如期而至。
“屹白。”
方屹白茫然地下移视线，空洞的双眸注视着被妖邪抓住的殷小久。
这一次，是穿眼还是穿心？亦或是其他死法？
他苦笑两声，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地，仰起脑袋望着檀褐的天穹。
他不想看了。
伴随着殷小久的惨叫，血腥味直扑鼻尖。
方屹白只觉腹部一沉，瞬间翻江倒海，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吐出来。
“屹白！别放弃！”
殷小久挣脱妖邪的魔爪，冲到方屹白的面前，任由右脸颊的伤口淌着鲜红的血。
他猛地抓起方屹白的手腕，往长廊尽头跑去。
“跑不掉的，哈哈哈，你们跑不掉的！”头顶传来桀桀怪笑，嘲笑着两个稚童的努力。
方屹白诧异地注视着殷小久的背影，为何这一次脱离了结局？
“屹白！绝不能坐以待毙！”殷小久大喊着，“人族对抗妖邪上千年，虽孱弱无力，却是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只要星火不灭总有燎原之时，你不可以倒下！你不能在这里倒下！”
长廊的尽头，有一点星光闪烁着。
那是……一本书。
方屹白染血的胸口仿佛散出光芒，仿佛与那星光共鸣一般，一股暖流从心脏处往外流淌，蔓延至指尖。
殷小久速度慢了下来，逐渐体力不支，血淌进嘴角，话也说得含糊不清：“人……一定得直挺挺地站在这片土地上……靠自己的双腿……”
“没用的，没用的，你谁也救不了。”头顶的怪声变得激动，“你连朋友都救不了！就算拿着凝光也无济于事！你只是个人而已，不如早点自行了断吧！”
“闭嘴。”方屹白低声怒道。
一道剑光劈向天空，大眼一分为二，日食开始崩裂。
方屹白手中现出剑形，光仿佛在往他的手中汇聚，剑身越发灿亮，黑暗无处遁形。
殷小久右眼被血污覆盖，只能勉强抬起左眼，仰视恢复成年体型的方屹白。
“屹白……”
方屹白回握住殷小久的手腕，“我带你出去。”
原本颤抖的手变得坚定，这是他的愧疚，他的梦魇，也是他的信念。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他必须往前走。
妖邪的离开让整个梦境开始崩塌，大地颤动崩裂，天空碎片坠落，砸在他们的脚边。
这一次，一定要带他离开。
方屹白下意识地往有光的尽头走去，这束光定是神女在指引着他。
穿过白光的一瞬间，方屹白的手中一空，耳边若有似无地回荡着两个字。
“谢谢。”
方屹白内心百感交集，落空的手缓缓握成拳。
刹那间，白光吞没了视线。
他突然睁开双眼，一下抓住了伸至他面前的手。整洁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他微喘着气，仿佛从死亡谷地爬上来般心有余悸。
已至深夜，紫霄观一片寂静。
方屹白调整呼吸，恍然间抬起头。
“诶？你醒啦？”薇薇安移开被他握住的手，欣喜地探出脑袋，“我以为你也会和他们一样醒不过来了。”
方屹白眉头微皱，蓦地松开紧握她的手，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愠怒。他以为会是神女，没想到却是披头散发的她。
失望过后，他敛起心绪，却仍感觉腹部沉重，他低头一看，眉头拧得更紧，咬牙低吼道：“下去。”
“哦。”薇薇安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怒意，立马听话地从他身上下来。
方屹白的眼里满是被她冒犯的愤懑，却又拿她没办法，只能干瞪着她。
“尊上，观里的人似乎都醒不过来了。”薇薇安连忙提起正事，“你刚刚做了噩梦？”
方屹白神情凝重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来，迅速穿上外衣朝屋外走去。
“我都看过了，吃了斋菜的人都中了毒咒，醒不过来了。”薇薇安追在他的身后，提醒道，“意志薄弱之人会死在梦里。”
方屹白回首望着淡定的薇薇安，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就是很普通的精神操控，蛊惑，附身都可以达到一样的目的，让人自残，自杀都可以。”薇薇安抬手摸着下巴思索道，“但用梦境杀人还是比较少的，而且是通过食物，如此大费周章，说明本体应该不方便行动，或者说，很弱。”
“妖邪潜伏在紫霄观？”方屹白顺着她的话问道，“是那些野菜有问题吗？”
薇薇安眼珠转向他，随即再侧头望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是蘑菇。”
“蘑菇？”
薇薇安忍不住轻笑：“现在，我相信你之前从未出去过了。”
“这有何干？”方屹白的确是在任命云山城主前从未离开过云山城，但这话从薇薇安的嘴里说出来，总带着点戏谑的意味。
“紫霄观地处严寒高处，不会有这种南方的青菇。”薇薇安已经猜了个大概，“青菇未熟会有致幻的风险，这事定是有人在协助。”
“你意思是有人协助妖邪？”方屹白缓缓握拳。妖邪屠戮人族，怎会有人助纣为虐？
薇薇安点点头，目光望向不远处通往后门的小路。在方屹白醒来之前，那个白影又出现了，从走廊闪去了后门。
她未感觉到白影有敌意，甚至觉得它在引路，因为是它将薇薇安引到了屋外，发现了困于梦魇的方屹白。
方屹白未注意薇薇安的动作，自己站在一旁，尝试着联系云山城的人。
停顿片刻，他收起摊开的手掌，沉声道：“这里联系不上外面。”
“意料之中。”薇薇安迈开步子，朝伙房的方向走去，“我有办法让他们醒来，但必须先拿到蘑菇。”
方屹白望向披头散发，身穿中衣的薇薇安，眼神怀疑，问道：“你有办法？”
“必须确定咒术，才能熬制解药。”薇薇安脚步未停，甚至加快了步伐，“看看伙房有没有剩下的。”
伙房就在后门附近，一进屋子，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开始寻找。
可惜，薇薇安翻找几处均未寻到蘑菇。
“是此物吗？”方屹白站在伙房的边门，指向一旁。
在门框的角落里立着一朵小蘑菇，褐色的外衣包裹着青黄色的纤维。
薇薇安激动地靠近，一见到这朵小蘑菇，脸瞬间垮下来，抱怨道：“这么小？”
方屹白拧着眉，瞥她一眼，“你不是说高处严寒不宜生长蘑菇？”
薇薇安愣在原地，朝伙房的边门外望去，隐约看见不远处立着另一朵小蘑菇。
“那里还有。”她抬手指向门外。
薇薇安心里忐忑起来，没等方屹白回话，她便朝生长蘑菇的地方走去。
方屹白紧随其后。
两人沿着后门的路来到后山，后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向上的，直通冷泉，另一条向下，能达山腰。
而那些褐青色的蘑菇稀稀疏疏地生长在这条向下的路上，各数十步就能看见一朵。
沿着山路拐进半山腰，蘑菇越来越密集。
方屹白已经能感觉到些许邪气，这不由得让他胆寒，紫霄观是法修之源，而妖邪就在紫霄观中，这是何等的讽刺，紫霄观的观主杳山道人却在自顾自修行。
薇薇安停下脚步，“就是这里。”
方屹白随即驻足，面前赫然出现一个一丈高的山洞，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洞口处的蘑菇越来越多，大大小小，参差不齐。
“蘑菇应该就是从洞里面拿的。”薇薇安的脸变得苍白，眼神闪躲，像是在害怕什么。
方屹白走在她的前面，率先往洞里走去。
薇薇安跟在他身后，嘴里念叨着：“寒冷的地方是长不了蘑菇，但若是给足了养分和能量……”
走至洞外光无法进来的地方，方屹白停下脚步，挥动剑指，指尖微茫骤然扩大，照亮整个洞穴。
洞里的场景让薇薇安倒吸一口冷气，从地面到洞壁，长满了褐青色的蘑菇，层层叠叠，争先恐后地往外生长，密集地簇拥着。
这样的东西不能用恐怖形容，却让人汗毛竖起，心里发怵，犹如寒流一层一层从后背袭来，光是视觉上的冲击就让人感到不适。
方屹白强忍着排斥感朝里走了两步，越往里，蘑菇密布，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洞穴深处有一个巨大的凸起。
“好像是个人……有衣服角。”薇薇安轻声说道。
“是紫霄观的道服。”方屹白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