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是被害者,为何和你一同受罚?”崔小七坐在案几前,忿忿不平道。
“我把笔借给你。”薇薇安连忙将笔塞进他的手里,“我不认字,你替我写吧。”
“想得美。”崔小七推开硬塞进来的毛笔,“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笔摔在案几上,薇薇安也不恼,将笔推到一旁。
“我告诉我师父去,我师父可是尊上的救命恩人。”崔小七扬起下巴,鼻尖翘上了天,“让尊上把你赶出云山城。”
“加油,但首先你得先把罚抄抄完。”薇薇安在案几前跪不住,只能盘腿而坐,脸上满是惬意。
崔小七不满地盯着她,“得意什么,你不也要抄?”
“我可不需要。”薇薇安悠然地拍了拍衣摆。
“啊?为什么?”崔小七反问。
“我不是要被赶出云山城了吗?那还抄那些戒律干什么?”薇薇安随口说完便缓缓起身,环视只余两人的学堂,目光落在书架上。
崔小七懒得理她,拿起笔开始抄写。
薇薇安缓步来到书架前,拇指划过平整的书页,有些字她还认不全,但她却不禁好奇,这些密密麻麻的四方字里是否留有母亲的信息。
母亲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又经历了怎样的事才会来到与这里迥异的奥斯德大陆,她是否也和薇薇安一样,看不懂字,不了解规矩,举目无亲地活着。
若是受人爱戴的神女,又怎会无人过问她的下落呢?她是什么感想呢?然而讽刺的是,薇薇安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她一出生,母亲便死了。
薇薇安垂下眼眸,一瞬间无心翻阅。
“尊……尊上。”崔小七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朝门口作揖行礼。
薇薇安闻声回头望去,那一道白色身影直直地站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光。
“随我来。”方屹白冷漠地说完,转身走进门廊。
薇薇安立马跟上,经过崔小七面前,笑着挥了挥手:“Bye-bye.”
崔小七看着得意的薇薇安,只能羡慕地目送她离开。
方屹白的书房干净整洁,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坐榻便是屋里所能看见的大件,书籍和竹简堆叠在书桌边上,像一座小山。
“将书桌上的书都看完。”没等薇薇安开口,方屹白先一步提了要求。
薇薇安睁大眼,疑惑地瞟了方屹白一眼,但他给她的只有毫无波澜的眼神。她只能乖乖听话,碎步走到书桌前,盯着那座小山,心里默数着书籍数量。
“从简单到难都已经排好顺序,你直接拿。”方屹白见她无措的模样,解释道。
薇薇安拉开椅子,缓缓坐下,拿起第一本《千字文》,眼睛无助地看向方屹白,问道:“就……看一遍吗?”
“嗯,不认识的字可以问我。”方屹白坐在不远处的坐榻上,拿起先前没看完的书,自顾自地翻阅起来。
从来没有人这样教过她,现在的处境反而让她有些不安,面前的书也是眼不过心。
子虚更尊崇人的天性,并未教授薇薇安太多的内容,说不定一开始他便想将薇薇安这样的问题学生推给方屹白。
但没想到的是,方屹白很快接受了亲自教学薇薇安的事。
薇薇安低着脑袋,抬眼偷瞄不远处的方屹白。
他端正地坐在坐榻上,书本的一边卷成圆筒,被他握在手里,坐榻上的小矮桌放着一杯茶,飘着热气。
他什么时候泡的茶?
她惊讶地盯着茶杯,俨然忘记了自己的偷瞟行为。当目光回到正主身上,却被逮了个正着。
对视良久,方屹白放下书本,眼神有些无奈,“你来云山城想学什么?”
薇薇安慌乱地移开视线,轻声道:“学……学习修行。”
“你的法术是和谁学的?”方屹白将书本放在矮桌上,打算与她好好交流一番。
“自学的。”薇薇安抬起小脸,坐直了身子,一副有问必答的模样。
她的头发微卷,看着并不怎么平整顺直,缠在头顶的发髻压在小脑袋上,显得臃肿。
“尊上要教我法术吗?”她追问道。
她小巧的嘴一张一合,淡雅的唇色不似初见时鲜艳。她为了融入这里,改变了自己的习惯。殷成告诉他的话萦绕在耳边,她为了他直接杀了无启民。
他有多久没感受过这种不顾一切的感情呢?现下却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割裂感让他无法适从,甚至本能地想要避开她。
“还未到时候。”方屹白拒绝道。他下意识地望向别处,却又很快返回,仿佛是在好奇她的反应,想从中窥探出她的意图。
“那……”薇薇安拖长了尾音,却未说下去。
“什么?”方屹白追问。许是惊讶于自己的迫切,他立马拿起矮桌上的书,看似从容地阅读起来。
薇薇安单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明亮的蓝眸左右转动,像是思考着什么,“其实我认识不少字了,我更想学写字。”
“可以,我让人准备笔墨。”方屹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答应她的要求。
薇薇安笑着双手合十,“尊上很忙,我也不想耽误您的时间。常用字我基本都认识了,现在学会写字,就可以跟上子虚先生的课了吧,不认识的字之后可以慢慢学。”
他明明是事务繁忙的云山城城主,现下居然陪她这个文盲读书,怎么想都会产生一点罪恶感。
“为何急于求成?你若是想,可以一直留在云山城。”方屹白翻阅着书本,像是随口一说。
这一说却仿佛说进了薇薇安的心里,她欣然地重复道:“我可以一直留在云山城?”
“当然,前提是保证你对云山城是无害的。”方屹白说完,不自觉地望向书桌的方向。
薇薇安惶然的蓝眸落进方屹白的眼中。
无害……
究竟怎样才算是无害?
即使再三承诺不会做不利于云山城的事,他也不会轻信的。
真正的无害那便是剪了指甲的猫,拔了毒牙的蛇,以及没了魔法的她。
“黑黑……”她从嘴里挤出微弱的两个字,仿佛寄托着这两字承受不住的期望。
“你何时见过我?”方屹白放下书本,现在的他对于她的扯谎早已见怪不怪了,他只是好奇她会如何编纂出与他的过往。
“在……在我十岁的时候。”薇薇安见他追问,连忙诉说起来,“在修道院的门口,你被小孩欺负,浑身都是伤,喵喵地哀叫。”
“喵喵哀叫?”方屹白眉头一皱,敢情他是只猫?
“我给你疗伤,将你养在修道院里。”薇薇安回想过去的事,努力组织着语言,害怕说太多废话让他无心再听下去,“修道院里有问题,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你发现的,但是我听不懂你说话,所以……”
“你父母呢?”方屹白打断她的话,苦恼地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像在调整自己的心态。
薇薇安垂下眼,没了方才的紧张,语气平缓地说道:“我没见过母亲,她在我出生的时候便去世了。”
“父亲呢?”
“刚出生,我父亲将我送到了修道院,我也没见过他。”
“你就一直在修道院生活,然后来到了这里?”方屹白虽然不知道修道院是什么,但听名字应该也是类似道观的地方。
“不,与你相依为命的那一年是我在修道院的最后一年,修道院的人都死了,我是唯一的生还者,被教廷带去了死寂森林。”薇薇安越说越轻,越说越慢。
方屹白紧盯着她,内心复杂,想要反驳她却又无从说起。她的话听着不着边际,但情绪却不似假的。
薇薇安注视着方屹白,欣慰地说道:“但我逃出来了,来找你了,而且找到你了。”
她的眼里仿佛被点上了星光,熠熠生辉。
方屹白同情她的遭遇,但在妖邪肆虐之下的华夏如此境遇的孤儿比比皆是。他首要任务还是要让神女羲和恢复力量,守卫华夏。
“那你见过神女望舒吗?”方屹白平淡地问道。
薇薇安摇头,手却不自觉地握在一起。
这一举动被方屹白看在眼里,他心中了然,眼中多了些无奈,“我能相信你吗?”
“你还觉得我是在说谎吗?”薇薇安眼神暗了下来,语气也没方才的欢快。
“神女望舒是神女羲和的妹妹,虽不及姐姐力量强大,却也是数一数二的修真之士。”方屹白虽未相信那些“见过他”的说辞,但她能使用天奕书,应当是被望舒认可的人。
“天奕书是神女羲和暂交给望舒的秘宝。”方屹白率先说出关于天奕书的信息,“二十年前的蚀渊之役上,望舒和天奕书一起失踪了。”
“这本书是我母亲的,我并不知道关于她的事。”薇薇安小心翼翼地说道。
“母亲?”方屹白眉头微蹙,最不希望的事还是发生了,望舒居然真的是薇薇安的母亲?
薇薇安不安地抬眼望向他,眼中满是祈求:“尊上,我不会对你说谎,但你可以替我保密吗?”
方屹白还未回过神,凝视着她的双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觉得她的下半张脸与羲和越来越像了。
这时,侍从端着笔墨纸砚敲响了房门:“尊上,您吩咐的文房四宝。”
方屹白被打断了沉浸的思绪,轻咳一声说道:“进来吧。”
薇薇安接过侍从递来的笔砚。虽然她没写过什么字,但在毓珏山可没少给师姐们磨墨,熟练得很。
她熟练地加水,磨墨,脸上早已不见了方才的阴霾,宛若无忧的少女,只专注于眼前的事。
方屹白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明明大胆自信却又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好像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上一刻忧愁郁闷,下一刻又自得其乐,仿佛能自由切换,让人捉摸不透,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一举一动,常看常新。
见她认真写字的模样,方屹白也不便再打扰她。话题仿佛就在两人的心照不宣中戛然而止,他未答应,但会保守这个秘密,毕竟现在并没有证据指明望舒和薇薇安是母女。
他将视线移到书本上,从进书房开始,这一页他就再没有往后翻动,他的注意力全在薇薇安的身上。
“尊上,看。”薇薇安笑着捻起宣纸的两角。
方屹白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落在纸上。
整张纸被她举到胸前挡住了半张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
方屹白。
“这是我第一次写字,尊上的名字,我一直记得哦。”
薇薇安的笑仿佛浸润了暖阳,在这个昏沉的午后酿入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