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霁突然的夸赞让蓝燕仪觉得好像浑身上下有蚂蚁在爬,于是十分干脆地用鸡蛋堵住了她的嘴。
林霁不爱吃蛋黄,吃了半个,小脸皱巴成苦瓜样。
“不要蛋黄!”
这种噎的东西到底是谁在吃!
“你都吃一半了。”
蓝燕仪倒是不讨厌蛋黄,只是更偏爱有味道的鸡蛋,相比白嫩的水煮蛋,她更喜欢入味的茶叶蛋一类。
林霁捏着鸡蛋,一反手,蛋黄“啪叽”掉在塑料袋里,只剩下另一半蛋白。
蓝燕仪抖抖塑料袋,还没问怎么处理,手机上跳出陌生的电话号码。
“谁找你啊?”林霁好奇地探头看。
“不知道,可能是推销?”
多次接到买房的推销电话,蓝燕仪很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会觉得她买得起房子。
随意地向上一划,界面跳转至通话中。
“燕仪?”
电话那头的女声精准叫出手机主人的名字,林霁丢下手里剩下的蛋壳,看见她失控的神情。
复杂到难以形容。
……
蓝燕仪已经快要忘记自己多久没有见过父母。
一年?两年?
遵循社会的生存法则,即使不和父母联系,蓝燕仪依旧装作自己有父母的样子,将蓝芝榆视为自己唯一的家长。
说到底,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接到李秋玉的电话。
“你爸爸住院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犯错后亮出的免死金牌,才华横溢的小说家思来想去,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最先跳出来的竟然是一段充满烟味的记忆。
蓝元洲很少回家,他在外朋友众多,虽然对妻子孩子冷淡,对朋友却称得上掏心掏肺。
有一回,他从国外回来,给蓝燕仪带了一条裙子,尺码太小,勉强穿上了,孩子却正在长身体,没过多久就穿不上了。
他在家里待了一周,有五天都在附近的棋牌室里和他的狐朋狗友打牌。
一个夜晚,蓝燕仪睡得迷迷糊糊,接到了他打给李秋玉的电话。
“爸爸?”
那头有一群人的笑声和清脆的碰撞声,长大以后,蓝燕仪才知道那是麻将。
蓝元洲显然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女儿,吐出嘴里的烟雾,看着牌友们,手里的动作不停:“你妈妈呢?”
“妈妈出去了。”
“那你给爸爸送点钱过来吧,就在枕头底下,拿一千块,就在你项叔叔家隔壁。”
突然提到金钱,蓝燕仪有些纳闷,疑惑地又喊了他一句:“爸爸?”
蓝元洲没和她废话,下达最后指令:“到楼下了直接上来,找不到路再叫我。”
电话挂断,脆弱的小孩知道赌博的坏处,想找妈妈商量商量,却找不到人,最后只能听话地带着那一千块钱出了门。
蓝燕仪现在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季的夜晚。
走出家门时路边有虫鸣声,穿过长到膝盖的狗尾草小路,是一家二层的棋牌室,日日灯火通明。
一层没有人,随意堆叠着几块布料,蓝燕仪踏上坑坑洼洼的水泥楼梯,开了开墙上的灯,没亮,灯坏了。
摸索着墙壁走了一小段楼梯,终于看到了亮光。
楼上有三个房间,都是半掩的状态,里头烟雾缭绕,还没进去,蓝燕仪先闻到了刺鼻的烟味。
她特别讨厌烟味,一是因为二手烟危害极大,二是本能的不喜。
压下不适听了听声音,三个房间都充斥着赌徒的笑声、麻将桌的工作声、数钱交钱的骂声。
“谁家小孩啊?”
有人问了,蓝元洲扭过头,看见了背后的女儿。
他这时候称得上意气风发,生意做得不错,在家里说话都大声不少。
但蓝燕仪觉得他变得很陌生。
蓝元洲从不在她面前抽烟,蓝燕仪是第一次知道,他其实很喜欢抽烟,单单是他脚下的烟头,看起来至少有七八个。
“爸爸?”蓝燕仪怀疑自己认错人。
“燕仪啊?钱给我吧,回去睡觉吧。”蓝元洲招招手,接过她手里的钱,心思回到了牌桌上。
快要下楼梯的时候,蓝燕仪听见他的牌友问他。
“蓝哥?那个是你家闺女?你叫她来送钱啊?”
“小孩子嘛,不懂的。”
这次不需要扶着墙下楼梯,走出棋牌室的大门,蓝燕仪按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被风一吹,身上染上的烟味仍未散去。
蓝燕仪隐隐察觉,她这一生可能都要被这烟味缠绕。
……
临时决定回C市,这次没有麻烦蓝芝榆,蓝燕仪自己订了车票,只和林霁说了一声。
知道她做事习惯深思熟虑,林霁自然不会拦着她,略微担忧:“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蓝元洲情况如何,蓝燕仪收拾完行李,仍旧未能给出明确的答复。
“很快。”
等她要出门了,桑兰兰从房间里钻出来,着急地问她要去哪里。
蓝燕仪弯下腰,耐心地回答:“我要回一趟以前的家,马上就回来,你要听木木的话,知不知道?”
短短两天的相处,小孩子已然交付自己全部的信赖,抱着她的大腿,手上还不舍,嘴上已经说出体贴的话:“知道,你要快点回来,我再也不和你抢干妈了。”
……为什么有一种悲壮的感觉?
恶意揉乱小孩子的头发,盯着还未长齐的刘海,在林霁不赞成的目光下,蓝燕仪坏笑着开口:“等你这狗啃刘海长齐我就回来了。”
“呜哇!”桑兰兰一边哭一边把她推出了门。
等到真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背上的背包沉重几分,拖着行李箱,蓝燕仪奔向火车站。
太过谨慎,路上没有耽搁,早到了一小时。
无聊地翻了翻通讯软件,收到了李秋玉的好友申请。
孩子是否天生爱着父母呢?
蓝燕仪难以在这一时刻得出答案,她摁下“同意”,看见聊天框跳出一个视频。
蓝元洲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色黑黄,皮肤皱皱巴巴,除了一副老相,凭空多了几分死气。
财富为他带来一呼百应的几年,也带他踏入深渊,学会了戒不掉的恶习。
李秋玉发来消息,大致意思是:蓝元洲确实住院了,情况很严重,医生说也许只能撑一年。
所以呢?
直觉她有利所图,蓝燕仪只发了一个ok的表情包,不出意外,李秋玉不知道怎么回复,没再发来消息。
但是下一秒,李秋玉又打来了电话。
她最讨厌在通讯软件上打字,明明是高校老师,却学不会操控电子设备,常常在家里气得跳脚,一年又一年,学生换了一届又一届,她始终依赖着学生,需要学生帮她开电脑。
和她相反,蓝燕仪更偏向于用文字交流。
“喂?”
“你买票回来没有?”
蓝燕仪虽然没继续关注这对糟心父母,还是偶尔会从蓝芝榆口中得知他们的近况。
李秋玉和蓝元洲又拉扯了两年,从歇斯底里到进一步的歇斯底里,这个女人的战斗力从未减弱,面对女儿依旧像胜利者一样,出口就是凌驾于人的傲气。
“回来了。”蓝燕仪懒得和她吵架,挑挑拣拣,惜字如金。
李秋玉话多,早年因为讲话太多得过声带息肉,长时间内未能痊愈,嘴上说着“我不会说那么多的”,实则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睡觉都在讲话。
她总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蓝燕仪不做评价。
“咋不让你姑姑送你回来?”
“那你去和她说。”
被怼了一句,李秋玉差点没喘上气。别人说一句,她想十句,又欺软怕硬,觉得女儿依旧在赌气,好声好气道:“我不是说你姑姑,她哥哥出了这么大毛病,人怎么不来看看,以后都不一定看得着。”
也许这句话对蓝元洲的诅咒更恶毒。
蓝燕仪不想再听她讲话,撒谎:“车要开了,之后再和你说。”
“你这孩子……”
手机安静下来,机身依然滚烫,蓝燕仪趴在行李箱上,又一次感到无力。
对于不被家庭所爱的孩子而言,逃离家庭是一生的难题。
被迷茫包裹,蓝燕仪起身,翻翻软件,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大号。
作为烟雨的时候,曾经问过林霁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还伪装成了刚毕业的大学生,之后被认出身份,林霁也没提到这一点。
心知肚明对方的身份,蓝燕仪切回大号,给雨林发了一条消息。
【烟雨:大大,有时间聊一聊吗?】
自己大概是一个奇怪的人,敢向“陌生”的网友倾诉苦痛,却不会在家人面前说一点。
林霁回得很快,如她所料,没拆穿她的身份。
【雨林:你想要聊什么呢?】
【烟雨: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孩子爱父母是天生的吗?父母呢?也会天生爱孩子吗?】
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他们才不爱我呢?
那头的消息迟迟未能发来,蓝燕仪点开网络,才发现信号差得只剩下一格。
破网!
关掉流量,点开火车站店的WiFi,又是复杂且漫长的操作流程。
直至自己那班列车快要检票,蓝燕仪终于连上了网络,一点开跳出来的消息,大段大段的文字占据了屏幕。
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她被最下方的一句话吸引。
【我不能说父母永远爱孩子,也不能说孩子永远爱父母,唯有一点,我能向你保证——永远有人会爱你。】
“列车D7719已经开始检票,请所有旅客携带好自己的行李,到A17检票口准备上车。”
【烟雨:谢谢。】
重新背上背包,站起身,坚定地走向自动扶梯。
一生好长好长,她不要被永远困在原地,要像山间的清风,去想去的每一处,看想看的所有。
和林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