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雨后风凉,庭树销落,簌簌作响。一两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在石阶上,又被风卷走。

    钟彻在屋中走来走去,片刻也难以安宁。他如今只穿了一身常服,肩头却仍如往日铁甲在身时一般沉重,仿佛压着无形的枷锁。

    自从太平长公主亲自将他从慕容颂手里带回来,他一直便被安置在这座僻静的小院里。河南征伐没他什么事,想回金陵又不被允许。他像是被遗忘的棋子,又像是被圈养的困兽,既不得自由,也不得解脱。

    初时,他尚能安慰自己,长公主军务繁忙,待战事平息,自会召见。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得秋意萧条,却迟迟无人过问。

    他只好艰难地承认,不是长公主将他忘记,而是有什么事情,还在等着他。这想法一旦开了头,回想起自己曾经耳闻目睹的事,他不由得越想越心惊。

    在成昭远身边这些年,有许多事情,想来成之染并不知晓。

    钟彻忍不住叹息一声,颓然坐倒在榻上。

    庭中隐约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却让他浑身一僵。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门扉。

    脚步声停在门外,有人叩门道:“钟将军可在?”

    听出是徐崇朝的声音,钟彻的喉咙发紧,额头登时冒出了冷汗。

    太平长公主暂居于北宫。前往北宫的路上,秋风刮得更紧了,道旁的落叶呼啦啦飞起,耳畔仿佛掠过无数细碎私语。

    殿门紧闭着。

    徐崇朝先行进殿,凉风自身侧拂过,却吹不散殿内几近凝滞的空气。

    成之染端坐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玉玦。青玉比往日越发莹润,显然是被人长久地把玩。

    “人已经到了。”徐崇朝说道。

    成之染将玉玦握在掌心,抬眸吩咐叶吉祥:“请钟将军进殿。”

    钟彻进来时,这位曾经威风凛凛的殿中将军,神情似有些萧索。

    “钟将军,”成之染开口,声音清冷如秋霜,“坐。”

    钟彻僵硬地跪坐在锦茵上,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惊得他肩头一颤。

    “将军可知今日为何相召?”

    钟彻低了头:“臣……不知。”

    成之染抬手示意旁人退下。殿门“吱呀”一声关闭,将秋阳隔绝在外,只余几缕微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记得,当年皇帝副贰东府时,你便在他身边了。”

    钟彻身形一僵,谨慎道:“正是。”

    成之染倾身向前,缓缓道:“听闻将军与沈星桥过从甚密。”

    钟彻闻言,脸上褪去了血色,于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沈星桥……

    故人的容颜并未随岁月消磨而变得模糊,清冷的目光又浮现眼前。那时的宁朔将军年轻有为,世人时常叹惋他英年早逝,至于他陨落于关中的缘由,隐约知晓内情的人都讳莫如深。

    钟彻犹豫了一番,并未否认:“因家父之故,沈将军对臣颇多照拂。”

    上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走向殿侧的连枝灯架,指尖抚过灯盏边缘:“那我杀了他,你该不会替他抱屈罢?”

    她声音轻柔,却让人后背发凉。

    “他……他……”钟彻不知该如何作答,额头的汗珠滴落,旋即消弭于无形。他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脑海中闪过成昭远让他转交沈星桥的一封封密信。

    长安与金陵相隔万里,副贰东府的梁公长子却与前线将军频繁往来,纵然彼时他想不通其中缘由,后来的关陇风云骤起,他岂会没有揣度。

    “钟将军,”成之染蓦地转身,眸中寒光乍现,“皇帝给沈星桥写信,你可知道信中的内容?”

    “殿下!”钟彻脊背一软,彻底跪伏在地,声音已支离破碎,“臣……臣只是奉命行事……圣上说……说让臣秘密交给沈将军,信写了什么,臣委实不知……”

    “你不知?”成之染厉声喝断,手指在袖中攥得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怒火,问道:“那你怕什么?”

    狂风裹挟着枯叶拍打着窗棂,萧瑟得令人心惊。钟彻颤抖得不成样子,听到上首传来的声音冷若冰霜。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你眼睁睁看着他将人置于死地!”

    “不!”钟彻猛地抬头,露出布满血丝的眼底,“臣不知……只是当时圣上对立嗣之事多所怨言,后来听闻京兆王战死,臣才想明白其中瓜葛……”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底窜上来,成之染身形晃了晃,柏梁台的浓烟烈焰又扑到眼前,呛得人眼眸酸涩。

    “死的岂是京兆王一人?”她喉间艰涩,几乎咬牙切齿道,“殒命关中的几多将士,都是在为他世子之位陪葬!”

    “臣罪该万死!”钟彻以头抢地,额间都磕出血痕,“可圣上是臣的主君,臣也没有办法啊……况且圣上说……说高祖偏心……他早该是世子,却做了磨砺京兆王的一把刀……”

    “一把刀!”成之染苦笑出声,笑声在殿中回荡,眼角缀满了泪花,“我三弟何德何能,高祖若是当真偏心他,又岂会——”

    话音戛然而止。她倏忽想起高祖临终前絮语,飘散的风丝连同落地的遗诏,轰然化作潮水奔泻而来。

    莫怪沈星桥……

    往昔她百般思量不得其义,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明白了。原来他知道,她那位父亲什么都知道,可明明知道,却默许这一切发生。

    “莫怪沈星桥……”成之染突然哽咽,泪水夺眶而出。她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每个字都渗着血腥气,像毒蛇一般缠住她的咽喉。

    玉玦从手中滑落,铮然有声。

    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徐崇朝径自推门而入。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钟彻,上前按住了她发抖的肩膀:“到此为止罢。”

    “到此为止?”成之染抹去眼角泪痕,眼神冰冷得吓人,“这不关你事。”

    她俯身拾起玉玦,瞥见青玉磕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痕。

    虽是美玉,竟如此不堪。

    “钟将军,你先回去!”徐崇朝对钟彻喊道。

    成之染试图拦他却挣脱不得,声音陡然提高:“他为了区区世子之位,连兄弟都能下手……一个残害骨肉的禽兽,有什么资格坐在御座上!”

    “狸奴!”徐崇朝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她奋力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刮出血痕,可他纹丝不动,双臂如铁箍般将她死死按进怀里。

    “他怎么敢!”成之染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猩红一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炸开了,烧得她理智全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

    “狸奴……狸奴……”

    徐崇朝难掩悲切,带着微微的颤抖,将她搂得更紧。她的哭声闷在他怀里,从尖锐的嘶喊渐渐变成破碎的呜咽。

    痛极了,再也发不出声音。

    良久,怀中人猛烈的颤抖渐渐平息。殿内只剩下铜壶的滴答声,混着她压抑的抽泣。

    徐崇朝低下头,唇贴在她发间,声音也有些沙哑:“你……你待如何?”

    成之染沉默了许久,咬牙道:“我要让他也尝尝,至亲背叛的滋味。”

    ————

    钟彻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小院里僻静得如同坟茔。

    院门未锁,兵士却日夜轮守。饮食不缺,但无人与他交谈。他一连数日辗转难寐,试图求见长公主,却被告知长公主命他安心静养,不得擅自迈出院门半步。

    成之染确实没有心思再见他。

    从他口中得以确认的事实,耗尽了她几乎全部的心力。她强打精神处理军政要务,整个人已经枯槁得不成样子。

    攻克蒲坂城之后,河曲一带的慕容氏守将人心惶惶,听闻洛阳败退的音讯,便纷纷弃城而逃。留守的桓不为乘势进兵,恢复了前朝河东郡之地。

    然而他手中人马不多,分兵把守也颇为捉襟见肘。成之染又拨派人马前去支援,潇潇秋雨中金戈茫茫。

    当她终于从案牍之间抬头时,眉眼间疲惫不堪。

    “我要见一个人,”她对徐崇朝道,“如今也是时候了。”

    洛阳城南,古刹深幽。钟声悠远,荡开一层层秋日凉意。

    成之染一身素服,在鬓间簪了朵白菊。徐崇朝骑马随在她身侧,目光时不时扫过她的侧脸。

    她的神情过于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二人在山门勒马,青石阶上落叶未扫,踩上去沙沙作响。寺主早已候在寺门前,合掌行礼,引他们入内。

    大雄宝殿内香火缭绕,成之染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良久。

    徐崇朝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恍惚间竟似一把出鞘的剑,寒光内敛,却杀意未消。

    她素来不信神佛,如今所求的,更不知何物。

    祈福毕,寺主将二人领往禅房。秋风在长廊游荡,吹得衣袂翩跹,脚步却依旧如秋霜般凝重。

    徐崇朝亲自守在禅房外,屋中有一人等待多时了。

    京兆太守李驷容垂首端坐,宽大的绯袍衬得身形愈发瘦削,如同屋外秋风里的翠竹。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胡须花白,许是看惯了宦海沉浮的缘故,眉宇间有几分苍凉气度。

    “使君,”成之染在案前坐定,不疾不徐道,“数月前,有人在潼关给我送了一封信。”她说着,将一只掉漆的木匣向前推了推。

    李驷容肩膀微不可察地一动,低眸道:“不知殿下所言何物?”

    成之染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取出那密信,铺展在案上。

    屋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唯独窗棂还在吱呀吱呀地轻响。

    良久,李驷容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臣不知此事。”

    “是么?”成之染轻笑一声,“那使君可还记得,前一任京兆太守,是因何而死?”

    前一任京兆太守,便是从前的宁朔将军沈星桥了。

    李驷容的呼吸明显一滞。

    “我已查过了,”成之染紧紧盯着他,目光中锋锐令人避无可避,“沈星桥遮道潼关,阻断关外来援,坐令长安被围。关中之乱,本自内患。”

    “此事当真是骇人听闻。”李驷容望着案上的密信,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成之染似是勾唇,放缓了语气:“使君,我今日召你,不是问罪,而是答谢。”

    李驷容抬眼看她,眸中难掩讶异。

    “若非你这封信,我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成之染声音低沉,显然已疲惫至极,“京兆王的仇,我已记下了。”

    两人的目光相撞,彼此心领神会。

    李驷容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他轻叹一声,随即又苦笑:“殿下思虑入微,实在令臣佩服。这封信原是在太守府舍中发现,臣不知何人所写,起初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日入梦,想起了贺楼氏谶言,这才有几分明白。兹事体大,臣不敢擅专,更不知殿下心意……”

    成之染眸光沉沉,侧首望着窗棂上扑簌的斑驳日影,几个字在舌尖滚了几遍:“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这是怎样的诅咒,要应验在她两个兄弟身上。

    耳畔传来李驷容的叹息:“臣在关中多年,虽无权势,倒是亲历了宇文氏诸子之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兄弟之间,实所难言。”

    成之染眼底一寒。

    “臣思来想去,倘若京兆王当真死于非命,此事绝不能就此埋没。可朝中情势,臣不敢明言,只得……出此下策。”李驷容缓缓说道。

    成之染沉默良久,冷不丁问道:“揭穿此事风险极大,使君为何如此?”

    李驷容侧首看她,眼中竟闪过一丝悲悯:“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臣……救不得自家兄弟,但相信殿下,会给京兆王一个公道。”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成之染微微低眸,面容让人看不分明。

    李驷容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成之染没有立即回答。她起身推开小窗,秋阳从庭中透过,洒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她似乎看见成襄远站在庭树下,正笑着朝她挥手。

    “我欠许多人一个公道。”她轻声道,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李驷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起身深深一揖:“殿下若有差遣,臣万死不辞。”

    “使君回到长安后,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成之染收回目光,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余下的……我自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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