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添新岁(四)

    座中的气氛异常沉闷,江霖向周芝敬酒,却无人附和。赵晋自顾斟饮,将五脏六腑灼烧得滚烫。倒冲上来的辛辣的酒气冲撞着他的口腔,还没开口,赵晳先替他叹道,“唉!”

    “你叹什么气呀?”

    “谁叫我心软呢,比不得某人,铁石心肠。”

    赵晋听出这是有意呛他,翻了个白眼,“除夕之夜,我不正想办法活跃气氛嘛。”

    “‘人不率则不从,身不先则不信(注13)’——你一直在劝别人讲叙往事,为何自己不陈说一二?”

    “说就说——”

    “不许再说吐蕃的事情,我早听腻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后你要是想听,我还不讲了呢,”赵晋“切”了一声,饮尽杯底的余酒。他很快有了主意,清清嗓子,故作神秘地问道,“成都南城有位自称‘无涯子’的道士,你们听说过吗?”

    江千里大惑不解,“赵总督不是要重典惩除异端,怎会容这等人在省城妖言惑众?”

    “他当然不是寻常道士,若说眼光资历,就连伯父也敬他三分哩!你且听我从头道来,”人气混着酒气,十分助长了赵晋的谈兴,“咸嘉年间,流寇袭侵川湖。前贵州总兵刘罡再挂兵部尚书衔,奉命入川剿匪。他解弃车服,领一二随从先至永宁,入某茶楼歇脚时,过来伺候的刚巧是十一二岁的无涯子……”

    兵部尚书入城,并没有外人知晓。无涯子端茶送水,殷勤备至,刘罡问他近日城中安定与否,小店生意如何,他的回答简当诚恳,着实令刘罡眼前一亮。将起身前,他命随从多付三倍茶钱,无涯子双手一推,立将随从拦住,“尚书老爷为我四川讨贼,永宁百姓谁不感恩戴德?区区两盏茶钱,怎敢让老爷破费?”他又搀来茶楼掌柜,领着他在刘罡面前叩头称颂。刘罡连忙叫人扶起他俩,纳罕道,“本官微服私访,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草民冒犯,万请尚书老爷海涵,”无涯子俯身又是一拜,“老爷入座时,我见您双脚不自觉悬空后踩,发现没有垫脚的踏凳,才重新搁到地上。当时我便知道,您一定是位坐堂的大老爷,因为面生,不知是即将到任的官员还是荣归故里的乡贤。待我呈上茶盅,看您只品咂一口就将它从肩上向后递来,才敢断定老爷仍在位上,平日用茶,必有仆从在宝座后时时侍奉。若是退隐幽居,老爷品茶之后,多会将瓷盅放回案上——早闻圣上委派贵州的刘尚书入川剿匪,想必就是老爷无疑了!”

    刘罡拊掌大笑,“倒是个伶俐的小童!我且问你,往后可愿跟随我?”

    “于是无涯子离开茶馆,做了兵部尚书的随侍书童,这便是他发迹的开端。”

    “小小年纪,能够心明眼亮至此,确非常人所能。”孟子玉赞许道。

    “这才哪到哪。无涯子侍奉刘尚书左右,读书识字,知人阅世,三四年间攒下无数道行。奈何流寇日益猖獗,大批官军又被抽调去抵御白教教匪。刘尚书寡不敌众,连带无涯子也被西军俘获。他自称擅长卜卦算命,被抚南将军钱甲献给义父张全寿。当时西军攻打汉中不利,全寿正在退兵一事上犹豫不决。无涯子给他批了个‘进’字,而后全寿领兵亲征,果然所向披靡——秦陆,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秦陆的父亲秦越曾是张全寿的义子,全寿战死,秦越弃暗投明,追随江永北伐东征。江永挂冠归乡后,他在南都屡受打压,索性回到四川,投入赵煜阳麾下。如今秦越年过古稀,虽不再披挂上阵,但仍时常前往军营,教练士卒,传授兵法。秦陆是他的幺子,出生之时,正赶上老父年高而心软。秦越无意让他肩负保卫家国、光耀门楣的重担,既不要求他苦练武功、征战沙场,也不强迫他勤学苦读、干谒入仕。秦陆自小养成了优游洒脱的性子,就算听父亲提及陈年兵燹,也如秋风过耳,无所留驻于心,“我不记得了。”

    “除了吃你还能记得什么啊?反正之后没过几年,你爹和你干爷爷就都被赶跑了!”赵晋伸手去捏秦陆的脸颊,“然而张全寿逃亡,无涯子可没有。当时不是传言全寿将搜刮的财宝藏匿江中,只留下‘石牛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的口诀吗?伯父和同僚官兵搜遍锦江,一无所获,听说成都府的无涯子通晓占卜寻物,便死马当作活马医,登了他的相室——”

    赵晳大感吃惊,“难道沉银是他找到的?”

    “无涯子在地图上的彭山江口镇一带画了个圈,伯父前往查勘,果然在当地崖壁处寻到石龙、石虎。官兵在附近的河道中搜寻、打捞,竟当真挖出了大量藏银。这些财富解了外祖和伯父的燃眉之急,而无涯子也因此事名声大噪。更为难得的是,全寿败亡,蜀地局势渐安,无涯子为主顾算命相面,从此只论个人吉凶,再不言江山祸福。伯父感其寻宝之功,知其安分之性,素来对他礼遇有加。便是严令清除异端,也对他网开一面……说来无涯子今年已是年过花甲,身体依旧硬朗,难得难得。”

    一桩桩料事如神的奇谈,尚可令旁人瞠目啧舌,却打动不了久经江湖的江千里,“不过是此类人钻头觅缝的闻见功夫、察言观色的模棱话术,倒并无多少神秘可言。不过无涯子知人阅世的本事,确实深不可测。”

    江霖随之一笑,“无涯子本事几何,想来明通兄是亲眼见识过的。”

    “我?哈!”赵晋面露不屑,“在下行事光明磊落,不劳某人测算吉凶。只怕他窥测天意太多,伤身薄命,哪天犯到我的手上!”

    赵晳疑惑道,“既是不信,为何还要说他?”

    赵晋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温良恭俭”的信仰与“强者为尊”的现实挤压扭曲,在倾覆一座王朝的同时也留下一片思想的废墟。旁门左道乘虚而入,无论是今日还是未来的当国者,无一不对此深感忌惮。赵晋饮尽杯中酒,转眼又换上一幅轻松的神情,“说书戏言,聊供大家一乐。又不是谈论政事,非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什么一乐?什么子丑寅卯?你们在说什么?”范长庆笑眯眯地走进房间。周洛倒台后,李顺政权由“抗宣”转向“抗景”,与四川、湖广全面停战。至李默登基,双方正式签订和约,设立礼宾馆,允许“邻国”在本朝首府长期驻使。长庆的父亲范德风是四川委派的第一任使臣,在长安樽俎折冲,劳苦功高。上任两年首度回川述职,自是满载贽礼,广馈亲友同僚。长庆游历四方,偶得名医傅山的医稿一部,将之赠予赵蓁。赵蓁喜出望外,主动提出要为他把脉看诊,这才耽搁了席间闲谈。“范载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二小姐给我开的方子,说是健脾护胃,久服能延年益寿呢!”

    范长庆在嘉定长大,与赵氏并无私交。放眼望去,座中更无一张熟悉的面孔。好在赵晋与长庆都是自来熟,四目交汇处,即是肝胆相照时。赵晋冲长庆招招手,安排他做到自己身边,“那你先试几剂,若有疗效,我再寻你求此药方。”

    “好啊!”

    “我说载锡,”赵晋一把揽过他的肩头,“除夕守岁,岂能枯坐?有道是‘入乡随俗’,你可有故事,叫我等一饱耳福?”

    长庆手握赵晋硬塞给他的美酒,迟疑道,“不知大家……想听怎样的故事?”

    “不拘来源,不拘题材,不拘真伪,关键是要出新、出奇,别落了陈年窠臼!”

    听完赵晋的要求,长庆默思片刻,点头道,“我曾听闻过一段韩王李勰的轶闻,此事盛传于长安,却少有人知其真相。”

    见众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长庆才放心地饮尽杯中酒水,“今年五月,韩王妃高氏因病去世。王妃卧病有日,长安官民多有闻之,然而殁后仓促落葬,却非其身份所应有。更为荒诞者,在其去世不久,‘韩王虐杀王妃’的传言又甚嚣尘上——有人曾见一女子衣衫凌乱、遍体鳞伤,由韩王府逃出,在深夜街中求救,哭声未咽,又被拉回府中。那人酒醉眼迷,偏说女子长相酷似王妃。此事离奇,经众口相传,耸人听闻更甚。韩王妃高氏乃临朐伯高启的孙女。高家一门两后,煊赫无匹,自长子高淮战死,留下的唯一孙女便成了高启的掌上明珠。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有此不堪入耳之谣传,高启不能善罢甘休。他命在朝的次子高卓及族中子弟向帝后上书,要求开棺验尸。李默和杨皇后几番安抚,终是准其所请,交宗正寺处理此事。”

    赵晳冷哼一声,“惺惺作态,怕是早就想罢免李勰,扶立自己的女儿。可怜那红颜薄命的韩王妃,这回非得被虐杀不可了。”

    顺宣两朝在湖广拉锯多年,薛简身为曾经湖广总督的公子,对西北政局多有了解, “韩王素行不端,坊间早有恶名。若真因此事去位让贤,于家国并无坏处吧?”

    “凭君王之私意废黜,与依律法之公理行罚,到底还是不同。”

    “《大顺律例》于乾宁二十七年停止修订,典章宪度至今不过几纸具文。若说因果有报,难矣,”长庆陡然同情起西北的百姓来,单单生老病死,已是祸福难料。他叹了口气,又提振起精神,“然而开棺验尸之所见,绝对超出你们的意料……”

    韩王妃去世时正值盛夏,殓而瘗,掘而验,棺中只剩下一堆白骨。骨上没有伤痕,高卓征战多年,一眼就看出这是去世多年的女子尸骸。他阴沉着脸,在盛满陪葬品的棺椁边上绕行两圈,突然一声暴喝,“来人,搬出尸骨,继续搜检!”来人都曾是高卓的部下,执行命令先于对命令的质疑。他们在金银明器间又零散捡出一堆白骨,伤痕累累,好几处折断,找仵作来一一验看,竟又拼出一副丧命不久的女子尸骸。

    “究竟哪位才是真的王妃?”

    “四年前李勰与王妃成婚,年末诞下一女,可惜孩儿生有不足之症,没出月子便夭折了。两具尸骨中,唯有依制殓葬的女子有生育的痕迹,想来是真正的王妃无疑。”

    “这又奇怪了,”赵晳追问道,“韩王妃去世有年,为何迟迟不讣闻四方?便是移花接木,偏又骄恣跋扈,不能瞒天过海。然而为何不将替身毁尸灭迹,反而与正主同葬,徒留无穷后患?”

    “也许李勰既想将正妻风光大葬,又想对替身有所弥补——人之性灵,时常匪夷所思,”江霖尝试去解释韩王的动机,“王妃去世时,正值乾宁帝大限将至,储位之争暗流涌动。高家之向背,关乎韩王府之安危,李勰瞒下此事,另寻替身,倒也无可厚非。至于日后虐杀替身,解尸离骨,李勰自是不可饶恕。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留患以惕,也许便是他赎罪之法呢!”

    “韩王之善恶已有定论,正因此事并没有到此为止,”长庆又饮下一杯润喉酒,“事涉皇家秘辛,不可外泄。皇帝遂要求宗正寺不必推算吉日,当夜即行安葬。盖棺之前,高卓叫来京兆府仵作最后一次验看,竟发现王妃颈下一骨曾被替换过——王妃死时不满二十,颈骨不应与四十妇人等重。韩王紧咬牙关,强说不知细故,天子各方施压,谨防走漏风声。难得高卓也忍下了这口气,以一人之枉死、一人之缄默,换来阖族累世荣光。”

    “难得什么?李勰杀妻灭妾,瞒天过海,断然元凶首恶,高卓顾及颜面,置之不问,也是全无心肝!”

    “此中尚有疑点,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江霖见赵晳将眉毛越拧越紧,连忙拨转话锋,“宫闱秘事,并若云霄,不知载锡兄从何得知?”

    “只说是家母从牌桌上听来的罢。”

    赵晋登时来了兴趣,“令堂博闻如海,可还有一二遗珠供我等一观?”

    “奇闻难得,当真没有了。”

    赵晋颇觉遗憾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长庆的肩膀。

    少年们“弃幼志,顺成德”,往往起于对成人世界的讶然一瞥。蛰伏的欲望被旺盛的好奇心点燃,情爱与权诈是绝佳的油膏。暗涌的躁动摇曳着江霖的神思,他放下酒杯,乘兴开口道,“我也来说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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