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黄彦锡出了鸿胪寺,官轿行过街口,望见蹲在府门前的独眼龙,他下轿步行,热情地邀请独眼龙入府。
管事送来茶水,独眼龙窝着满肚子火,不要茶水,要来把蒲扇摇着:“两个臭娘儿们,害老子损失二十个兄弟,赏钱老爷要多给点。”
黄彦锡冲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懂事地退出去,他想了想,才道:“都死透了吗?”
他收买了旧宅老仆,在饮食里下毒,让那些人无法行动,再乱箭射死,放火烧掉宅子。正因这计划天衣无缝,纵火才交给流寇去做,中毒的长戎卫,不需要杀手来解决。
可那俩娘们既然能杀人,似乎是没中毒。
独眼龙是流寇头子,只知要杀的是普通商人,听着千金诱惑,想都没得就答应下来,一如此刻拍打胸脯:“死的不能再透了,那宅子没出路,烧成灰了,明人不说暗话,老爷再给五百两黄金,咱们一笔勾销。”
听起来颇有不给钱,就要把事捅破的意思。黄彦锡搭上独眼龙的肩:“老弟损失惨重,再多给一千两都不嫌多,不过咱们之前说过,这事不能泄露,你手下那些人......”
“老爷放心,他们不知道。”独眼龙两眼放光,小声道,“小人让他们在寨子里等着,我拿了金子回去,给他们各分二十两,就让他们各自谋生去,有那点金子在手,足够讨个老婆安逸地过下半生。”
“这就好。”黄彦锡道,“我带你去库房,总共两千两金子,搬得动吗?”
两人朝库房走去,独眼龙骑马来的,一匹马驮不回去,他笑称要到东市再买两匹马。
管事在库房前等,见黄彦锡过来,举高手里的钥匙:“老爷,准备好了。”
房门上拴着铁锁,要三把钥匙才能打开,门推开条缝,独眼龙看到隔板前放着两只大箱子,箱盖斜开,金光几乎能闪瞎眼。
他眯眼挤进去,拿起锭金子放嘴里咬,回头笑道:“老爷果然爽快,这些小人就搬走了。”
却见两道疏眉压着三角眼,黄彦锡拍响巴掌,房门便被管事锁上。
隔板被劈开,两把刀白进红出,独眼龙手里还握着金子,脑袋耷耸,不明不白做了刀下鬼。
黄彦锡拿出个小铜罐,倒了块冰进嘴里,嚼碎后吐掉,对清理完屋内的手下吩咐:“带着金子去寨子里,把剩下那二十个贼送下去和他团聚。”
手下领命而去,他又对管事道:“沈修仪几日前出城,昨夜才回来,我怀疑她去了华州,你再跑一趟,让那个老仆永远闭嘴,陛下那边,我自会应对。”
华州刺史的奏折迟一日送达。
折子中写道,经盘问,老仆交代宅子里住的是洛妃旧识,因其生辰将近前去祭奠,不想宅子竟然失火。洛妃是秦王生母,地方官吏不敢做主,刺史派州府衙役围了现场,如何处理,请陛下示下。
刘静姝挥退宫女,把折子摔在黄彦锡脸上:“你竟敢如此大胆!”
黄彦锡刚来,行完跪拜礼,维持着前倾的姿势:“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不明白,你比谁都明白。”刘静姝动了杀心,“除了你,还有谁知道燕岚在华州,敢擅杀郡主,你是不是嫌脑袋在脖子上挂的时间太长了?”
黄彦锡喊冤叫屈:“臣是知道郡主在华州,可臣并没有做什么,府上那些人也没出过望京,陛下不信可将他们叫来询问。”
此时的刘静姝骑虎难下。
能做出这种事,黄彦锡必然不会留下证据,即便有证据,她也不能公开处置黄彦锡,这人跟个亡命徒似的,万一抖出事情真相,那就全完了。
而如今人心不稳,燕岚遇害这事,暂时不能让朝臣知道,安国府那边能瞒多久算多久。
没等她开口,黄彦锡道:“陛下初登帝位,明日先帝出殡后,当早些敲定登基大典的时间,乌阳使臣前两日抵京,他们本是来为先帝贺寿,听闻先帝驾崩就要回去,臣将他们留在四方馆内,等待陛下接见。”
乌阳王庭到望京,少说要一个月,刘静姝算着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明显是来刺探消息的。
她想等一等,等洛闻音伤愈再做决定,大越上下,没有比秦王更好的将军。
尽管她们已撕破脸,但面对东隅强敌,她需要安国军,只有稳住洛闻音,才能让这支军队为朝廷效力。
想要做成这件事,家国大义,或许是唯一可用的牌。
*
又是一个傍晚,柳映真闷下提神的汤药,站在院前看飞鸟。
那天雨停后,洛闻音高烧不退,喝药扎针都不管用。她不敢离太远,一入夜就在榻边守着,靠酽茶和汤药吊精神,实在困得不行,就趴桌上眯会儿。
偌大的安国府愁云密布,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
瞧见黄侍医从屋里出来,柳映真问:“殿下什么时候能醒?”
黄侍医回答不了这问题,只道:“你瞧那些淤青,上了药退下去了,可内里还伤着,这病起得又急,把脏腑都给损了,这样一直烧着,人要烧坏的。”
柳映真知道了答案。
两日过去,府里的药不管用,行念师太没有来,她感到窒息的绝望,猛地抓紧黄侍医:“怎样才能退烧,只要你说,我一定照办。”
两年前同样凶险,但那时洛闻音清醒着,就像扎在这府里的定海神针。
已经试过所有法子,黄侍医正要摇头,忽然想到什么,反手抓住柳映真:“我想起来了,嘉圣帝当年曾给许相一枚药丸,叫雪阳丹,听说传到太后手里,那药性寒伤身,却是退烧奇药。”
她们抓紧彼此的手,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柳映真立刻出府,东府门外没有禁军,能自由出入,而明日出殡,洛闻音必然去不成,可提前向许沅姬打个招呼。
以商议明日事宜为由,她一路走到太后居住的永寿殿,还没进殿,先听到诵经声。
殿门微敞,行念手拨念珠,坐在禅桌前,对面坐着双手合十的许沅姬。
柳映真停在石阶上,不知这殿的主人是否可信,然而萧贞已出来。
她走进殿中,许沅姬起身打断诵经声,急切地问:“阿音还好吗?”
柳映真警惕地看向行念,此时,在这殿里,那是最值得信任的人,看到对方点头,她才摇头道:“臣正是为此而来,请太后将雪阳丹赐给臣。”
许沅姬进了内殿,从枕下拿出带锁的木盒。她忧心洛闻音,打算亲自去一趟安国府,刚出大殿,就遇上闻讯而来的刘静姝。
她接到禁军奏报,想来询问洛闻音的身体,碍于身边站着黄彦锡,不冷不热地道:“天色已晚,太后还要出宫?”
“秦王问起明日之事,哀家决定前去商议。”许沅姬抬手指向行念,“师太是佛门中人,哀家带她前往,在安国府里超度一番。”
“臣以为不妥。”黄彦锡拜见太后,“诵经需要七日,不可中断,柳长史可代替秦王与太后商议,回去转述便可。”
眼线回报,沈涵仪连夜去梵真寺。当初许沅姬召行念入宫诵经,他还进言反对过,现在看来,反对无用反倒阴差阳错帮了大忙。
行念是个尼姑,也是个医者,明日之前,不能让她出宫去
明日出殡,只要洛闻音不出现,就等于给刘静姝治罪的理由。
许沅姬冷脸拂袖:“哀家入宫三十年,不用你教我做事,你一个外臣,没资格过问皇族内务。”
出殿前,柳映真已接过药,她一刻不想耽搁,好言道:“太后息怒,黄寺卿言之有理,臣会将刚才说的话转述给殿下。”
其实她们刚才什么都没说,许沅姬深谙其中意,缓下神色:“你且去,明日之事由哀家担着。”
柳映真走几步,就听刘静姝道:“柳长史留步。”
她顿足:“请陛下吩咐。”
“朕......”刘静姝像是忘记要说什么,几息后才道,“望京风大,卿照顾好秦王。”
*
夜阑人静,一抹身影潜于夜色,宛如四处飘荡的游魂。
草垛后亮起光点,一只手伸出,将游魂拉过去,拿着火折子的乐晗道:“主子,情况如何?”
燕岚摘下帽兜,将饼子分她一半:“府门前围着禁军,我们闯不进去,吃完饼子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从旧宅地道里逃出后,她们风餐露宿,傍晚混入城,在这里躲到天黑,才出去打探消息。
凭借洛闻音的手谕,她们成功进入北衙大营,沈修仪在营前舞刀,一见两人就跟看见鬼似的,撒腿就往大院里跑。
燕岚不明所以,大步跟在后面跑,跑进大院,沈涵仪闻声出来,开口前先掉了手里的茶盏。
茶盏滚落到乐晗脚边,她捡起,看那双眼睛盯得发直,不解道:“将军是看到鬼了吗,怎么用这种眼神看主子?”
“沈修仪!”沈涵仪暴喝一声,拽出屋内的沈修仪,“你怎么连找人这种事都做不好呢!”
沈修仪怕鬼,张皇失措地拍打沈涵仪的手臂:“那玉佩压在焦骨下面,再说是你让我去的,还来怪我!”
从这对话里,燕岚猜到大概,洛闻音派人去寻她,结果没找到人,只找到遗落在院子里的玉佩。
“你俩别闹,贼人勾断了我的腰带,逃出来后我才发现玉佩掉了。”她一手拉一人分开两姊妹,“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殿下的伤势如何了?”
几番推却后,沈涵仪架不住沈修仪脸皮厚,主动将事情说了遍。行念被皇后请到宫中诵经,她们出来后没人进过安国府,很难说洛闻音伤势如何。
安国府前挂满白幡,燕岚听着这些话,甚至不知白幡是为谁而挂。
玉佩掉在旧宅里,脚踝上的红绳在逃命时断开,被风吹走,身上和洛闻音有关的东西只有这封手谕。
燕岚脱下斗篷,铺开手谕,眼中火似乎能把每个字烧透,她该去哪儿,该怎么办?
乐晗放好斗篷,道:“主子,我们回府去,禁军不敢拦您。”
沈修仪挂上腰刀:“我送郡主回去,孙谌敢拦,我就把他的脑袋削下来。”
经过深思熟虑的沈涵仪也道:“我也去,殿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郡主。”
“我不能回去。”燕岚卷起手谕,回府容易,可回去能做什么,无非是多一人被困在府里,她在心里默念,“洛闻音,你一定要等着我。”
这里有三万五精兵,京畿外围有十万余人锁着,四卫齐出动,望京便是掌中之物。可她没有合适的理由拿掉孙谌,架空刘静姝。
贸然行事,就是逆贼。
风吹响屋檐下的铁马,大院外是铁甲的铿锵声,燕岚心乱如麻,手放在桌上几次握成拳。在这节骨眼上,机会只有一次,她终于下定决心,拍案而起,其余三人同时起身,却被不属于长戎卫的脚步声吸引注意。
军靴冲撞着地面,靖边军驿卒高喊:“淄顺八百里加急。”
沈涵仪跨出屋,接过军报,驿卒跪地抱拳:“乌阳人在边地异动,小人奉大都督将领,给殿下传送急报,但安国府前驻满禁军,不让小人入内,小人这才想到来北衙大营找二位将军。”
燕岚快步上前,扶起驿卒,一字一顿道:“禁军不让进!”
走过山重水复,依旧是险滩湍流,她以为无路可走,只能舍一身剐,拉皇帝下马,不想一封军报,竟使柳暗花明。
试看明日,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