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南书房不烧炉子,坐在里头手脚冰凉,宗室弟子吃不得苦,三天两头找借口告假。到考核那日,不问功课,单说缺席这一项,就淘汰掉大半人。
只问几个问题,留下的只有刘静妤一人。
按理说该立储君,洛闻音对此只字不提,在议论的间隙缓声道:“明年不能继续用宁泰这个年号。”
群臣摸不透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燕岚不在殿内,太后又不发话,最后由许筠代为发问:“殿下的意思是,要拟定新年号?”
洛闻音道:“宣武。”
新帝登基前,着礼部拟定年号,这是奉行几百年的规矩。如今储君未定,她一句话定下年号,老臣们眉头一皱,却不敢反驳,倒是有人听出了点意思。
天下安定三年,该崇文轻武,这年号与之相悖,正是动武的先兆。
赵黎被身旁那人戳了几下,硬着头皮道:“臣以为该以和为贵。”
洛闻音站起身:“乌阳不灭,大越难得安宁。”
文臣不赞成出兵,乌阳狼子野心,但边报不来,越国先动,就是挑起战火的一方。
这帮人满口诗书礼仪,听得洛闻音心生厌烦,摆手道:“孤不是来征求意见的,诸位说越军不该先动,待乌阳人打到淄顺,战火在我国领土上燃起,要死伤多少百姓,尔等要等,不如到淄顺去等。”
文臣们憋得面红耳赤,似乎还要争辩,她不再搭理,让他们退到殿外。
赵黎摇头走在后面,忽然想起储君之事,忙回身前趋,小声询问:“既然有年号,那何人为储君?”
朝议之前,洛闻音已决定暂时不立储君。
重视刘静妤另有目的,目的没达成,这根线自然要放着。
她指了指还呆立在殿上的人:“乐康公还要拜托翰林院继续教导,至于储君是谁,此事日后再议。”
赵黎立刻唤刘静妤跟随出殿。
殿内没了文臣,氛围霎时松下来,京畿三卫的大将军奉命入京,正站在前列等待调令。
洛闻音并没有在殿内做安排,而是将三人带到安国府。
刘嘉玥读完书,在正门前举弓瞄靶,她多看了片刻,嘴角带起一抹笑。这小姑娘性子稳重,又能吃苦,持弓的手在颤抖,依然在坚持。
冬月里天寒,洛闻音拢紧披风进入正堂。屋内炉子烧得正旺,煮沸的茶水冒着泡,飘出淡淡清香。
“这是今年的新茶,尝尝。”她不喝茶,让侍女给几位将军倒茶,自己抱起手炉,“三卫里各调出一万精锐,由周璇和楚淮统领,和禁军一道前往淄顺,其余人留在京畿,由宋媛统一辖制。”
对于这个安排,沈涵仪颇感意外。禁军未经战事,要赴前线,而身经百战的长戎卫却要留在京中,她忍不住道:“是禁军前往淄顺还是长戎卫前往淄顺?”
“禁军。“洛闻音向她看过去,“长戎卫不动,你和沈修仪也留下,协助宋媛驻守京畿。”
把四卫的大队留在京畿,绝不只是为了防务,沈涵仪看了眼只顾点头的沈修仪,把目光转向曲今安,果然见她在点头。
于是心下了然。
边地短兵相接,只分越人和外族,京中则是不见血的战场,守在这里的人必须完全值得信任。
几人接了将令,各自去做准备,曲今安默了片刻,道:“留下这些人协助郡主和太后,足以应付京中局势。”
“不,是协助你和太后。”洛闻音拿出虎符,“燕岚回来后,我会带她一同前往淄顺,你拿着虎符,务必保证太后和玥儿的安全。”
过几日是燕菀生辰,燕岚去柳州陪伴姑姑,要到月末才回来,先前几次分别总要出意外,这次她绝不会把燕岚留在京中。
虎符很轻,曲今安握在掌中,觉得有千斤重,她握紧虎符:“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洛闻音忽然问了句:“你看赵黎这人怎样?”
“赵学士与臣并无深交。”曲今安脱口而出,之后才评价起这个人,“她对先太女尽心尽力,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她们曾共处东宫,意见从不统一,但她处事公正,不会因此诋毁赵黎,况且那人的确才能出众,是个不可多得的能臣。
洛闻音意味不明地道:“值得信任。”
几个月前,东宫僚属还在狱中,据郑其儒所说,黄彦锡去过刑部狱几次,每次都让狱卒离开,单独与什么人交谈。
如果是去审问,就没必要支开狱卒,只怕是在说见不得人的事。
“不要太信任赵黎。”洛闻音道,“以前东宫的人都不要相信。”
*
雪屑如碎玉,在墨空下乱舞,鹰隼不惧寒夜,在营地上方盘旋。
这平凡的夜里,一队人马驻扎在淄顺城外,前方是一望无垠的戈壁,后面是几乎隐于夜色的城墙。
百户蹲在营门前,搓起把雪糊脸上,他的脸颊黑红,胡渣上挂着冰晶,目光锐利地盯着戈壁滩。
细微的响动,几不可察。
这是?
地面微有起伏,百户在眨眼间抽刀,振臂大喊:“敌袭,戒备。”
火把骤然亮起,百支利箭闪着寒芒,瞄准黑夜深处。马蹄声靠近,依然看不到人影,百户一声令下,利箭离弦,刺向黑暗。
箭啸声里透出金属穿透皮肉的声音,似乎还有几声闷哼。
十余骑策马出营,冲向戈壁深处,碎石上早已不见人影,只留下马蹄踏过的痕迹。
百户举着火把看了会儿,打马向淄顺跑去。
江禾还没睡下,正在替金素钏编织麻袋,听完百户的话,撇下麻袋直奔城西军备营。
京中军将至,军备营要给大军安排驻地,金素钏负责此事,忙得一连几日不回府。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去,见江禾面上压不住的情绪,转动着手腕上的银镯子:“来了!”
她们相伴几年,早已默契十足,只在这两字间,就明白彼此的意思。
江禾拍掉肩上的碎雪,喝了盏热茶,点头道:“是来了,可惜没逮到,乌阳人知道我们有防备,怕是不会轻举妄动了。”
要麻痹乌阳人,是不该如此设防的,可洛闻音的将令是严加戒备,务必让呼图尔知晓越人有准备。
之前在京中时,她出言相劝,却没有用,洛闻音做下的决定,无人能改变。
坐在铺上垫子的椅子上,江禾拍了拍空出的地方:“你说殿下到底是什么打算?”
金素钏不坐椅子,踩着她的脚背,凑上前去:“我只了解殿下的身体,可不了解殿下的心思。”
爬上那双腿,她找了个舒服的坐姿,继续道:“呼图尔被将了一军,应该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乌阳内部人心不稳,他不将矛头西引,可做不稳汗位。”
热气撩在鼻尖,江禾双手一紧,握在金素钏腰间。她身高臂长,不费吹灰之力举起这娇小的女子,做出个抛起的动作,在人要离手时打住。
风声里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不过江禾心里装着军务,手上只动几下就停住,眼睛瞥到桌案上,她搭上扶手,抬起手臂杵着下巴,叹道:“何时才能太平?”
*
烈风下,黑蛇旗帜猎猎作响,骑兵奔回王庭,伤口处血块凝固,来不及找医者包扎,径直跑向金顶大帐。
寒冬的草原上一片白茫,帐中不生炉火,靠厚实的兽皮隔绝寒气。呼图尔切完肉,把刀扎在骨缝间,等了很久的消息,终于在这一年快要结束时传来。
淄顺方面有防备,这不是个好消息。
看着刀上的寒芒,他叫来亲卫,吩咐道:“去把那几个老家伙杀了,他们的亲族,一个不留。”
自从那封信传开后,兀处部的族长们对他多有非议,甚至在前几日的大会上公开顶撞。事关汗位稳定,自然不能撕破脸,便以诸事未定为由,将那几人留在王庭,派人日夜监视。
如今箭在弦上,是时候该处理掉。
然而亲卫还没出帐,就被阿依娜拦住,她听到了命令,劝道:“把他们留在王庭,成不了气候,不必杀掉。”
呼图尔招呼妹妹坐到身边,小声道:“不杀掉他们,后方就无法安宁。”
“后方无法安宁?”阿依娜拿起块肉放嘴里,思忖着这句话,“哥哥的意思是要对越国出兵,可他们有准备,此时出兵对我们不利。”
除开外界因素,冰天雪地下,牛羊马匹都是问题,显然不合适行军。
呼图尔摘下皮帽,摸着头顶。
那头长发剃掉,只在两侧各留小撮头发,用皮绳捆住,毡帽捂了半日,顶上有层薄汗。
他在皮裘上擦手,拔起切肉刀:“他们有准备就意味着要对我们用兵,如果我们不先动,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前些天我收到望京密报,洛闻音向淄顺增调人马,这就是个信号。”
兀处这块肥肉留不住,只能斩草除根,在杀掉那些族长的同时,火速派人控制那一块领地。
呼图尔忽然笑起来:“只要洛闻音离开望京,他们就有机可趁,这女人千算万算,绝对不会算到,那里藏着一把刀。”
阿依娜有些担忧:“那人当真可靠?”
“难说。”呼图尔戴上皮帽,“不过敌人的敌人,算是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