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苕荣提着一个油纸袋,里面是刚出锅的包子,蒸蒸的热气被折起的袋口封住。
一步入客栈,孔苕荣就看见了坐在昨天同样位置的裴空青。
对方也瞧见了她,正诧异她怎么从外面进来,便注意到了她手中的油纸袋。
孔苕荣镇定自若将手中的油纸袋放在桌上,在裴空青对面坐下,同他打招呼,“早。”
“早。”裴空青回了她一句,目光落在桌上的油纸袋上,“你一大早出门,这是拿的什么?”
“大早上出门能做什么,喏,给你们带了包子。”说着,孔苕荣将油纸袋敞开,包子的香气扑鼻而来。
“客栈的早食不合你的胃口?”裴空青从筷子筒里取了双干净的筷子,夹了一个包子。
“闻见包子的香味,突然就想吃了。”理由越是直白,越是不会被人怀疑。
孔苕荣将包子塞进嘴里,眼睛瞟向大堂楼梯口,“昨日姑父醉得厉害,我听说你在厢房候了好久,可知道今日还去酒楼么?”
“去,我们还去云来酒楼。”
裴空青脑袋微垂,额边碎发挡住了他漂亮的眼眸,却有一种半遮面的韵味。
孔苕荣诧异抬眸,吃包子的动作一顿,“姑父不是说要尝遍永塘县的美酒么,怎么才去了一家,就留下不走了?”
裴空青嘴角勾起,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可察的嘲讽,“有美人兮,埙酒相伴,乐哉乐哉,老爷便思忆起了旧事。”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过去,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性的弱点,就连九五至尊也不能免俗。
在孔苕荣的所知里,盛安帝在即位前确曾亲披战甲,远赴大漠征战沙场,借着这赫赫战功登上皇位。
只是不知,盛安帝忆起的旧事,是壮阔苍凉的大漠,还是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
……
云来酒楼。
今日换了隔壁的雅间,是秋娘寻郎君的那间。
雅间窗户挨着热闹的临街,只要稍稍探出脑袋,便能将整街的景致尽收眼底。
推开门,秋娘早已在窗边等候多时。
窗扇半开,微风拂起青丝,她朝来人福身,红唇轻唤了声“老爷”。
盛安帝微微颔首,未言半语,周身气场却已不凡。他径直走到上位坐下,摆手让秋娘起身,“让秋娘久等了。”
秋娘轻轻摇头,声音轻柔,带着南方姑娘特有的温婉,“能得贵人赏识,是秋娘的福分。”
寒暄的话没有多言,等余下的三人落座。
与上回座次不同,秋娘坐在了盛安帝的右手边,公冶秩则顺次后移一位。
一曲埙声起,大漠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孤雁张开翅膀,卷起层层沙烟,跃上无垠高空,一羽轻轻坠落。
酒乐相知,确乎乐哉!
再次来到云来酒楼,孔苕荣没了昨日的兴致。一宿未眠虽不至于让她眼皮打架,但也少不了强撑着让自己头脑清醒。
她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假借沉浸音律,闭上眼睛补眠,时不时晃晃脑袋。
神经放松,畅游在音乐的画卷之中,时间便过得特别快。
南巡的第十三天,是春三月的淳淳酒香,是骨埙六孔中流出的潺潺音律。
南巡的第十四天,同上。
南巡的第十五天,同上。
这三日,每一日盛安帝都是乘兴而来、醉酒而归,被裴空青搀扶着回到厢房。
他只是呢喃低语,蠕动的嘴唇反复念叨着同一个名字。
孔苕荣听得不真切,想要靠近仔细辨认,却被关上的房门挡住。
名字的尾音戛然而止,少女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厢房,期间撞了人也无知无觉。
公冶秩掸掸被撞的右臂,听得关门的声音,望去的眼眸如古井无波,带着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稳重。
……
孔苕荣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异样的声音。她靠在墙壁上,身体无力地滑下,瘫坐在地上。
她听见了,她确定她听见了那个名字……
名字的主人曾经是英勇的象征,是铮铮马蹄声中响起的凯旋之音,是舟京射向大漠的一支所向披靡的羽箭。
羽箭染血,再归故土,折断了尾翼,落入尘泥,终不见将军踏马声。
陆骁,大夏朝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没有死在刀光剑影、白骨露野的战场上,而是负着叛国之名,亡于流放边疆的路上。
英雄落幕,令人唏嘘。
如果她不曾因此家破人亡,那么在她的记忆里,陆骁永远都是那个住在隔壁、常年在外又不苟言笑的大叔,还有那个总来府上找大哥玩的大将军府的小哥哥。
如同强加给陆骁的叛国罪名一样,在十几年后,有人又以同样的手段、同样的罪名,安在肱骨老臣身上。
她绝没有想过自己会从盛安帝口中听到陆骁的名字,就像一头凶恶的老虎张开染血的獠牙,你却发现它在缅怀脚下断脖的猎物,画面血腥又诡异。
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盛安帝突然决定南巡,不顾满朝文武的阻拦……是为了陆骁。
可是,陆骁早就已经死了,听说他的尸首也被喂了秃鹫。
盛安帝不去二人曾经并肩作战的大漠,而是一路向南,往纭州方向行进,定然不是缅怀旧友这么简单。
起初他的计划是寻遍永塘县的酒楼,在意外遇见秋娘之后,立刻便改变了想法,日日笙歌。
但他实在不像是被秋娘的美貌迷住了,就连空灵的埙乐今日也兴致乏乏,频频往窗外望去,像是在等人一般。
脑中闪过一抹灵光,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孔苕荣来不及抓住它的尾巴,徒留空手敲打昏沉的脑袋。
……
翌日清晨,晓月焦急地在走廊上奔跑,她先是去敲了裴空青的房门,里面没有回应,她立刻转念去敲隔壁厢房的门。
门从里面被拉开,公冶秩穿戴整齐站在那里,表情漠然,丝毫没有被打扰的愠色。
未等公冶秩询问其缘由,晓月便慌张开口:“公冶大……管事,一早奴婢便去表少爷的房间侍候,敲门无人应答,便强行开了门,谁知竟然发现……”
公冶秩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微微颦眉,语气沉着:“表少爷出事了?”
晓月用力点头,嘴巴一张一合,语速极快,“奴婢见被子里裹着个人,便上前察看,发现表少爷浑身滚烫。”
“表少爷,定然是生病了!”
听闻此消息,公冶秩仍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他吩咐晓月:“你去打盆冷水,用干净的帕子为表少爷降温。”
“是。”晓月忙不迭应下,转身去打水。
公冶秩叫来胡护卫,吩咐他尽快寻来一个妥帖的大夫,为孔苕荣诊治。
很快,一位长须老者提着医药箱,被胡护卫架着赶来。
孔苕荣到底是相府千金,卧病在床,外男不便入内,裴空青和公冶秩都在门外候着,只晓月一人近身照顾。
大夫打开医药箱,从里面取出所需用具,立刻开始为床上昏沉的人号脉。
在探明脉象后,大夫的表情有一瞬的迟疑,他收回手,整理用具,“这位公子受了风寒,只是普通的温病,服用我准备好的两副药,就无碍了。”
晓月悉心将孔苕荣的手腕收回锦被里,送大夫出去。
门外胡护卫得知了情况,把手中的药包交给另一丫鬟,将大夫的叮嘱一一转述,说着愈发不放心,便与这丫鬟一同去往客栈的后厨。
公冶秩靠墙立着,拦住晓月,主动提出送大夫离开。
临走前,他瞟了一眼面色凝重的裴空青,见他推门进了孔苕荣的厢房,未有多言。
出了客栈,公冶秩留步,长身立于阴影里。
“我家公子身体不好,又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怪我们照顾不周。”
说罢,公冶秩将一锭银子放在大夫的药箱上,“这是一点心意,有劳您跑这一趟了。”
硕大的元宝令大夫诚惶诚恐,他想要推脱,被公冶秩按住,“我家公子这病造访突然,还望您能讷于言。”
大夫连连点头,颤巍巍收下银子,待公冶秩走后,擦掉额间虚汗。
一个普通温病,被这位公子说得犹如隐疾一般,别人许是不知其中深意,但他知道,这是警告他不要将他家小姐的身份透露出去。
一楼大堂,公冶秩与下楼的裴空青碰个正着。
他的目光不禁随之上移,落在二楼,“你怎么下来了,表少爷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老爷那里有我陪着。”
“有丫鬟照顾她,我在那里反而不方便了。”
裴空青的话初闻妥帖,可他与孔苕荣的关系在舟京人尽皆知,这话颇像是为自己不负责任找的借口。
他人的想法公冶秩无权左右,便与裴空青同去云来酒楼。
……
醒来的时候,孔苕荣的脑袋依旧发胀,昏昏沉沉之下,有些恍惚,在模糊的视线中努力辨认眼前的背影。
背影像是位女子,她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名字便是桃果。
她的喉咙干涩,用力发声也只吐出一个字,“水……”
女子时刻注意着孔苕荣这边的情况,听到声音,立刻端来一杯温水,搀扶着她起来。
视线由床幔扩大到整间厢房,孔苕荣这才察觉到厢房的装潢不是相府,悠悠转醒,自己已随圣驾离开了舟京。
她此刻身处永塘县,桃果留在舟京,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生病本就让人情绪低落,没有家人朋友的陪伴,较清醒时添了几分多愁善感。
“晓月?”她瞧不见身后揽着她的人,只是闻到熟悉的香粉味,猜测到。
“小姐染了风寒,找大夫来瞧过了,没有大碍。吃了药,再休息一晚,明日便可大好。”
晓月用手帕轻拭孔苕荣的嘴角,小心翼翼将她重新放平,掖好被角。
“小姐本就大病初愈,跟着老爷远行,将将转好的身子,怎么禁得住舟车劳顿。”
晓月看着孔苕荣惨白的嘴唇,眼角泛红,“是晓月失职,没有照顾好小姐。”
孔苕荣想抬手拂去晓月眼角的泪珠,奈何浑身无力,只能用沙哑的声音劝道:“晓月别哭了,这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晓月吸吸鼻子,才勉强收回欲坠的泪珠。
喝过药,孔苕荣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她自觉已好了大半,独自坐起来,抻抻懒腰,穿鞋下床。
入睡前,她特意吩咐晓月不必留守在此,所以此刻厢房里只她一人。
太阳西斜,透过窗格照进缕缕暖色,落在矮柜的包袱上。
孔苕荣穿了一套月白色的锦袍,横插一支玉簪,与她初来之时的打扮一样。
拉开门,走廊上安静无声,她没有告诉其他人,独自离开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