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中秋将至,云韶苑这些日子却并不再平静,先是一些与摄政王“八字不合”的秀女被太后赐绢花后送回了家。
八月十五,太后在摘星台设宴,邀了云韶苑余下的秀女们同去。
内侍官领着诸位秀女恭敬地跪在地上,她们皆梳着应景的飞仙髻,身着统一的藕粉色裙裾,安静地低着头等待着。
“平身吧。”终于,小皇帝怯懦的声音从上面飘下落入众人耳中。
李蕴冷漠地扫了眼坐在一旁皇位上面色不安的小皇帝,又不经意地略过坐在下位却端坐如松的谢承煜,他今日的装扮倒是与平日不同。
须臾,太监尖锐的声音传来:
“太后懿旨,月华初上,琼筵既开,诸卿各宜舒怀畅意。今摄政王在座,奉谕观诸淑媛才德,愿献艺者,可自禀左右宫娥,丝竹笔墨俱已备矣。”
歌舞升平了好一会儿,却都无甚新意。
直到刑部尚书的独女严唯莲表演完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舞,太后才满意地出声道了句:“赏。”
严唯莲悄悄看了眼端坐在上方的谢承煜,羞涩地谢了恩回到座位。
苏朝琳,她从一开始就低头专注的在画卷上驰笔。
太后接着问道:“为何不见纳捐的秀女们献艺?”
苏朝琳刚好画罢收起了笔,朝宫娥耳语几句。
“江南富商苏朝琳献艺,丹青一幅。”
紧接着苏朝琳的作品就被呈上,太后宣她上前回话。
苏朝琳恭恭敬敬地走上前,低着头,月光照得她高挺的鼻梁愈发清透。
太后开口道:“这可是你第一次见煜王?”
“回禀太后,这是民女第一次见到煜王殿下。”
“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苏朝琳顺从地抬头,只见那座上的妇人服饰华贵,面容姣好,偏圆润的脸庞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当真是和蔼极了。
看到苏朝琳的脸,太后心下一惊:像!比那日送来的画像上更像!
面上却不动声色,和蔼的问道:“那你因何要做此画?”
苏朝琳又把头低下去羞涩咬唇,缓缓开口道:“回禀太后,民女不才,自幼唯擅长画美人,今日有幸得见煜王殿下,殿下实在是……风姿绝伦。”
太后不由得笑道:“你倒是个实诚的。这幅画做得极好,入木三分。”
她看了眼谢承煜黑透的脸色,把画赏给了他,又赐了一坛御酿“广寒香”给苏朝琳后就率先离席回宫去了。
苏朝琳谢恩后起身,抱着一坛御酿朝着煜王眨了眨眼睛。
谢承煜皱着眉嫌恶地背过身。
为何她能把谢承煜画得这么好呢?
因为煜王今日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就是她送的。
而太后并没觉得苏朝琳一个贾女当众“调戏”摄政王有何不妥,她明知谢承煜不喜,却还是把画赏给了他。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太后并没有维护她这个小叔子。
宴席散后,苏朝琳被一位嬷嬷单独领着朝慈晖宫走去,太后端坐在正厅上方。
苏朝琳跪在厅外,听着厅内冰冷的声音传出:
“哀家听说你捐了十万金?你就那么想嫁给谢承煜?”
“回禀太后,民女是想嫁给摄政王。”苏朝琳说着抬起头来坚定地看向厅内,太后脸上果然全无宴席时的和蔼笑意,一双杏眸浸满寒霜。
“你一个贾女,野心倒是不小?”
“民女自幼父母双亡,是外祖母一边行商一边将民女抚养长大,崇宁三年,江南自春日起连日暴雨,祖母散尽积蓄四处救助婴孩,建立育婴堂,可惜天公不怜。”
“苏湖熟天下足”偏偏就在那年不管用了,苏州灾民似虎豹豺狼,围堵了堂门想要强抢婴孩口粮,幸亏当时的苏州知府带着御赐的“东南富贾”牌匾赶到,还调派了东南驻军守护育婴堂。
“民女是贪心,先帝赐的富字,意在仁富,却保得我阖府平安。那时民女就懂了,有了权力才会有保护她人的能力!”苏朝琳看向李蕴的目光,坦坦荡荡、毫不躲闪。
李蕴倒是在心下暗赞:“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一个贾女,没粘得一身铜臭,倒是却年纪轻轻就知权力的妙处,孺子可教。”
“你就不怕哀家杀了你?”她威严的声音里浸着无边的寒意。
苏朝琳心里现下也是慌得,她是临时决定朝太后示好的,对于这样一位有政治野心的太后,修庙建寺定然吸引不到她。
“若民女得以入选,民女愿以太后的名义在全境各地建立书院,为太后广纳贤才。”
皇帝年幼,谢承煜大权独揽,太后想要与之抗衡,没什么比人才更重要了。
半晌,厅内那人才缓缓开口:“你和哀家认识的一个人倒是很像。”
“民女多谢太后娘娘抬举,定不负娘娘所望。民女有一处绸缎庄,收入尚可,民女愿把此庄献于太后。”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了云锦绸缎庄的账簿和地契。
太后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很有眼色地从苏朝琳手里取了东西呈给太后。
太后扫了一眼账簿,一年两万金的收入,这贾女当真是野心勃勃。
“罢了,哀家就成全你一片诚心。”
苏朝琳走在出宫的道上,心中暗喜:“有钱不止可以使唤鬼推磨,连太后娘娘都拒绝不了一年两万金。这下她勉强算是太后的人了,可以和谢承煜接着斗了。”
幽长的宫道在月光下倒是显出几分荒凉来。
苏朝琳回到宫门口等待着的马车旁时,看到阿鸢和阿青皆是一脸菜色,离车两米远。
她朝着她们做出一副疑惑的表情,边上车边说:“你们离这么远干嘛?车里有……”看清车里坐的人时,她把嘴边说了一半的“鬼”字又咽了回去。
“贵人啊!贵人怎么在民女车里呢??”
谢承煜正端坐在她的车里,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表情,一时失神。
待二人反应过来时,苏朝琳已被谢承煜一把扯进车里,稳稳地坐在了摄政王结实的大腿上。
“原来苏小姐对本王是一见倾心啊。”
那人身上的松香夹杂着淡淡的酒气包裹住苏朝琳,他平日里冷冽的双眸也在昏暗的车厢里氤氲出些许不同的情绪,似是无奈,又似是欣喜?
苏朝琳这才发觉这位日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摄政王,今日竟然贪杯了。
她任由谢承煜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顺势绕到他的后脖颈,用力一压,强迫他低下头和自己对视。
“你穿云灰色果然好看!把你那些深色的衣裳都扔了罢!”苏朝琳并不理会谢承煜的问题,眼神放肆地打量着他,此刻她才是那个上位者。
谢承煜被她骤地一压,醒过神来,正对上苏朝琳毫不遮掩的眼神。
一如初遇那日,赠他万两黄金、锦帽貂裘也只不过是她向“摄政王”走的玉阶罢了。
还不等谢承煜有动作,苏朝琳率先收起了胳膊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对着外面道:“顺路先送煜王回府吧。”
原来那晚被谢承煜抓到后,她让阿青帮她四处搜罗昂贵罕见的玩意做“礼物”。
全都被她亲手送到煜王府去了。
第一次回去时,谢承煜正在书房看西北军事布局图,看到她来,立马收起了图册,手摸向案上的刀柄。没想到她目不斜视的率先掏出来一盏由东海夜明珠制成的夜灯放到桌上。
苏朝琳仿佛看不到他越发困惑的神情,从容地对他眨眨眼:“晚上烛火换来换去太麻烦了,用这个吧!”
谢承煜戒备满满冷声道:“这是何意?”
“我来看看你啊,你生的好看。我又不想空着手来。”说罢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压到灯盏底下。
不等谢承煜有何反应就从窗户翻出潇洒的离开了。
第二次回去时,谢承煜正在书房门前的院子里练刀,基本功扎实,一招一式都充满力量与美感,身形轻巧和刀式相得益彰。
他猛地挑起一颗石子朝着暗处掷去。
苏朝琳正偷看的入迷,一阵劲风划过,她下意识一躲就从暗处跳出,对上了谢承煜怒气满满的眼神。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解释道 :“我可不是偷学哦,我只是单纯地欣赏,你很适合用刀,招式太漂亮了!”
“这是我家商船带回来的西洋物件,名唤沙漏,沙子每次朝一个方向漏完就代表一刻,适合你习武时用。”
说罢依旧不等谢承煜反应,掏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压在沙漏下。
再次头也不回地翻墙离开了!
第三次回去的时候,谢承煜书房的窗户从里面反锁,苏朝琳只得从书房正门进去,他正在练字,气定神闲,雍容大雅。
谢承煜这人说来也怪,一位年轻的摄政王,辅佐只有五岁的幼帝,大权独揽,却并不气盛。
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他私下里总是透着股清心寡欲,超然物外的感觉。
这人不是心机深,就是真的对那个位置没有想法。
“是特意给我留的门吗?”苏朝琳驾轻就熟的将一尊仿龙泉釉荷叶式笔洗放在桌上,工艺极佳,栩栩如生。
“真是巧了,你怎得恰好在练字!你的字倒是和你一样,冻人得很。”她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一万两银票压在笔洗下。
谢承煜抬起头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眼里再无适才的气定神闲,苏朝琳却丝毫不觉得冒昧地打开窗户翻出去离开了。
……
书房的护卫武艺虽高强,也没觉察到隐临阁第一高手的徒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调戏了他们的主子。
一连数日,夜夜如此。谢承煜倒是习惯了她每日的不请自来,只是没再和她讲过一句话。
直到中秋宴的前一晚,苏朝琳捧着件云灰色的外袍进了煜王府的书房,缂丝工艺织成的大片瑞鹿团花纹,在襟口、袖口用苏绣绣上了精巧的夔纹。
烛光下有金丝暗纹涌动,矜贵奢华。她尚未开口就听到谢承煜的声音先传来:“回去告诉太后,本王会遂了她的愿娶你。”
“我何时说过我是太后的人?”苏朝琳从容地把银票掏出来放在外袍上,一双狐狸眼里满是计谋得逞的狡黠。
“又撒谎?”谢承煜的银刀已出鞘。
“想知道啊,明日中秋宴你穿着这件衣裳去我就告诉你。”
中秋节的夜风掠过大兴城千家万户的门窗,同一盏月光下,却不再见宫墙里的荒凉,都城里老妪在檐下挑着来年用的南瓜子,小童趴在母亲膝头数星星,货郎唱着俚曲回家。
满城灯火煌煌,竟无一处不团圆。
谢承煜盯着在一旁闭目的苏朝琳,他是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产生如此大的好奇心。
谢承煜自小就女人缘浅,长嫂如母,比起已故的父母,当朝太后李蕴于他而言更亲近些,兄长比他大了二十岁,谢承煜年幼时,母亲不喜他,也不喜婚后无所出的长嫂,经常罚她叔嫂二人跪在长廊。
那时长嫂会偷偷缝护膝给他,也会时常带着年幼的谢承煜玩耍,不知何时起长嫂再也不同他亲近了。
许是兄长继位前,她便开始同他疏远;许是兄长去世后,小皇帝继位,她更是处处防备着,哪怕他从未有一瞬想要过那个位子。
怀璧其罪。
直到谢承煜被通知太后要选给他妃,他应了,他原以为苏朝琳是皇嫂派来的,顾及她的面子,并未痛下杀手。
任由她夜夜来扰,看着苏朝琳每次来时从容又无忧的样子,他不知何时起,竟然开始有些期待今夜她又会带何物来?
今晚得知她单独被太后叫走,他放心不下派人跟了去,得知原来她并不是太后送来的傀儡,今日她也是第一次见太后。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不知为何,内心除了疑惑,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相信的欣喜。
他派去苏州查探的人下午带回了消息,她是孤儿,江南老家只有一外祖母,一身功夫是幼时师从一位江南的隐世高人。
这个女人并不是太后被送到他身边的傀儡,她是主动靠近他,主动对他好,当然她也丝毫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
那又如何?他谢承煜如今拥有的不就是这份可笑的“权力”吗?她想要的话,拿去好了。
马车稳稳停在王府门口,苏朝琳缓缓睁眼对着谢承煜说道:“煜王殿下,今夜之前我其实并未见过太后娘娘。”
“可是今夜过后,无论你愿不愿意,只怕唯有娶了我她才会放心。”
谢承煜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回道:“好,本王娶你。”
就当为了太后安心,他也要把人放到身边。
景隆二年九月初九,摄政王谢承煜与一位贾女大婚,祭祖庙。
苏朝琳穿着大红的喜服,盯着西云国皇室列祖供桌前蒲团上凹陷的膝痕。
汹涌的恨意压在一方红巾之下:原来豺狼也会跪拜天地,也会在祖宗面前低头,这豺狼家的祠堂下,浇筑的是她北苍皇室的血,是被一把火烧光的北苍都城子民的血!
煜王府内,一片喜庆,就连黑云骑的刀柄上都绑了红绸。
苏朝琳戴着满头金钗首饰,盖着红纱等了半晌,屋外才终于传来男人稳健的脚步声,他刚要推开房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王爷!西北紧急军报!三日前蛮族似是知道我军布防一般,突袭我驻军大营!我军将士伤亡惨重,已退至阳关镇内,死守。”
“您还是先揭了红盖头再走吧王爷!”王府总管急切的声音响起。
谢承煜脚下一顿,房门已经由内打开,苏朝琳自己揭开盖头,焦急地安抚道:“夫君您且放心去吧,家里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