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葑门之外,是矿监税使的大本营。

    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想起了昨日林凡安对她说过的一句话,顷刻间令她毛骨悚然起来。

    他说,你来得时候真是不巧。

    还意有所指,说那税使也再没这机会报复他了。

    原来指的竟是这层意思。

    卢点雪深深地望了一眼林凡安,也就是云梵。

    他仍旧是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就连脸上的惊讶之情,仅仅只是浮于表面上浅浅的一层。

    她从他眼中看到的,只有对世事的漠不关心与淡然。

    似乎一切与他皆无任何关系。

    卢点雪扭过身去,正欲追上李平的步伐。

    李知府已经跑了,甫一听到民变的消息后,就风风火火地朝着葑门的方向赶去。

    然而她就在她刚刚踏出第一步的,衣袖就被林凡安轻轻扯住。

    “卢巡按,我是真心实意地奉劝你,别去。”

    卢点雪回过头来,目光如利剑般冷冷射向林凡安:

    “你是在担心,我会坏了你筹谋已久的计划?”

    说话间,卢点雪的手早已攥上那截衣袖,拳中暗暗发力。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你为此丢了辛苦求来的乌纱帽而已。”

    然而下一刻,林凡安竟却是径直撒开了手,宛若蜻蜓点水一般,就这么轻飘飘地放弃了。

    “那你去吧,你若执意如此,我不拦你便是。”

    林凡安朝着卢点雪笑了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也是真的很佩服你这一点,无论何时,但凡是那些妨碍了你判断正义的情感与羁绊时,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斩断它们。”

    “出于对朋友的忠告,我只是想提早告诉你一声,好人救不了这个世道,仅此而已。”

    彼时的卢点雪,还尚未真正理解得了云梵的弦外之音。

    只因那时候的她还太过年轻,仍抱着满腔的激情与赤忱,完全不知道江南的这潭水,很深,很深。

    所以那个在苏州市集上的她,朝着与云梵截然相反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了。

    与此同时,吴县县衙。

    邓知县尚未知道此时的城中发生了什么,正命令户房里的典吏盘点账册。

    “你们动作都麻利点,别拖拖拉拉的!趁现在那卢巡按没来,赶紧把不能明面上算的都先算了,免得待会她想起吊刷文卷的事,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禀堂尊,昨日用于接待卢巡按的费用算好了。”

    “这么快?”

    “是的,连带住宿饮食,她一共用了十一两银子。”

    “只有十一两银子?”

    邓礼很是意外。

    “这比我们预估好的那顿洗尘宴的银子还少啊。依惯例,本县遇一显官过往,用银二三十两,巡盐察院过,用银一二百两。遇察院出巡,用银一二百两,巡抚过,用银三四百两”。【1】

    “为了这位卢巡按,小的可是特意向里甲征派了至少一百五十两的银子,这还不包括准备送的礼。难不成这位大人同李知府是同样的做派?那我们备的礼还要不要送?”

    “当然不必送了,毕竟百姓已经送了一份大礼给本官。”

    只听一个令众人胆战心惊的声音从大门传来,光听其语气,就知来着不善。

    “敢,敢问卢巡按,百姓这是送了什么给您?”

    又被当场逮了个正着,邓礼可谓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是以他只能尴尬地回应着卢点雪的话,试图缓和一下紧张的氛围。

    “玄妙观,葑门,民变。”

    卢点雪言简意赅,明显是不想与旁人讲太多废话。

    此话一出,满场骇然。

    邓礼闻言,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冷气一吸,白眼一翻,眼看着就要向后晕去。

    不过卢点雪对此早有准备。

    她一挥手,众人自觉退下,噤若寒蝉。

    三两步上前,伸手扶住邓礼,猛掐人中。

    不消多时,邓礼终于吐出一口气,恢复了意识。

    “邓知县,醒了没?醒了就赶紧去召集人马,别在这躺着扮尸体。”

    邓礼幽幽醒来,眼皮子刚颤动了几下,耳朵就避无可避地听到卢点雪那冷若冰霜的话语。

    “你动还是不动?”

    见邓礼半天没个反应,卢点雪显然是没了耐心,手一松,让邓礼摔了底朝天。

    “邓知县要是真的愿意成为一具尸体,那我也乐得成全你。事后我会向圣上奏明情况,就说邓知县为救治下子民心切,身先士卒,不幸牺牲在了与矿监税使斗争的过程中,介时皇上定会给您赐个美谥!”

    “毕竟,本朝地方官还从未有发生过民变而能留任者。”

    这一摔,这最后一句话,算是彻底把邓礼给吓清醒了。

    天杀的,他怎么忘了还有这一条规矩!

    他心中不知暗骂了多少句卢点雪说话忒难听,话里话外都在咒他死,面上却不得不毕恭毕敬地堆着笑:

    “呼,多谢卢巡按妙手回春,我醒了,人很好!”

    “卢巡按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马上命人去办!”

    “你,先让衙门里所有的衙役都赶去葑门,尽量将起义的队伍给拦住。若是拦不住,或者队伍已经到了葑门,就把那一块全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一切皆以保护百姓的安全为重,不得随意动手!不然我唯你是问!”

    “是,都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啊!没听到卢巡按的话吗!”

    邓礼身后的衙役似乎都像是看呆了的模样,一动不动的。

    直至邓礼对他们大喊大叫了几声,这些人方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作鸟兽状散去。

    但此时卢点雪完全顾不上这些。

    她紧锁着眉头,大脑正急速地运转着。

    “其后,邓知县你如实告诉我,连带着为我准备的应酬费,县里的羡余银统共还有多少?”

    “什,什么耗羡?不知卢巡按所言何意?”

    乍一听到这个词,邓礼有点发懵,不明白卢点雪为何会对此如此熟悉,下意识就想装傻。

    然而他心中发虚的模样,终究还是没能逃得过卢点雪的法眼。

    “就是各地在征收赋役时,那些多收的部分。我知道各县为避免不足数,会有意放款征收尺度,以抵偿运输损耗的费用。赋税收多了,肯定有一部分结余,且就留在县支用,称‘羡余银’。我没说错吧,邓知县?”

    “是,您说得全对,县里确实,嗯……还剩有不少。”

    卢点雪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邓礼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承认。

    这位卢巡按心如明镜,看来是怎么也瞒不过了。

    邓礼可谓是丢盔弃甲,再无可抵抗之力。

    “说个具体数额。”

    “这个嘛,大人您方才也看到了,这不是还没来得及算别的账……”

    “身前名,身后事,你选一个。”

    卢点雪懒得理会他这些小招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邓礼一噎,自觉地将下半截话吞进肚子里。

    “大概,几千两吧……”

    邓礼的声音愈发得小了起来。

    “今日事态紧急,我且不跟你计较这些。你即刻想一套安抚百姓的说辞,答应他们若是同意放下手中武器,不再参与民变者,签字画押后可获粮食若干,这钱就从羡余银里出。”

    “然后你再带上几名书吏,让他们带上纸笔和印泥,同你速速赶至葑门,要快!”

    “好,那卢大人您呢?”

    “你们先去,我要回察院拿件东西,稍后就至。”

    衙役已将马匹牵到二人面前,卢点雪随意挑了匹,便翻身上马,蓄势待发。

    忽然间,她似乎又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邓礼。

    “邓知县,有些事我还是想同你说一说。”

    “你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那么想必你也知道,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在此等重要时刻,同舟共济、共渡难关才是明智的选择。希望你懂得这个道理,不要将对我的意见与不满带入其中,免得什么事还没开始去做,自个儿内部就早已是水火不容之势。此等结果,恐怕也不是圣上与京中各位阁老们所乐意见到的。”

    “日后我们共事的时间还很长,还望邓知县好好思虑一番。”

    “之前是我头脑发昏、思虑不周,先行给卢巡按赔个不是,还望卢巡按勿要见怪。当是时,平息民变才是头等大事,一切全凭卢巡按吩咐!”

    邓礼好歹也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既然这位卢巡按软硬皆施,还给了他台阶下,他顺着下来就是,干嘛老给自己讨没趣儿。

    斗又斗不过,还是算了,老实点吧。

    “我从未对卢巡按有过任何不满,而是震惊于从未见过卢巡按这般的女子。”

    “您与别的女子全然不同,似乎有着超乎她们的勇气与智慧,雷厉风行、无所畏惧,这也是令我感到万分惊异的一点。”

    “是吗?邓知县说笑了,我就是一普通女子,只是与你认知里的女子形象有所出入罢了。”

    “看来邓知县还是需好好开阔一下眼界才是,省得动不动大惊小怪,有失身份。”

    “时辰不早了,本官还要写信告知诸位阁老,告辞!”

    卢点雪轻笑一声,扬起马鞭,在肆意纷飞的沙尘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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