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奴不该

    “阿因——”

    声音温润悠远,闻之如身浸秋日山涧,潺潺之间又唤她,“阿因,记得服药。”

    是师兄的声音。

    上次听,还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

    朔月,日月山。

    温时月艰难起身,搓了搓手臂,身下的草堆实在扎了些,裸露在外的皮肤大片大片都是红色疙瘩。

    白日攀爬崖壁的酸痛和关节处传来的骨痛一齐发作,实在要命。

    骨痛并不是突生,伴了她小半生了,日也痛,夜也痛,早该痛习惯了。

    今日却不同,日月山天然的禁制催发了骨缝当中最压抑的那一缕魔气,眼下痛起来,像是天神降下泼天的罪责,又像是百钉钻骨搓灰,痛不欲生。

    温时月取下腰间的荷包,摸出包底最后一粒青悠悠的药丸来,塞进唇瓣中。

    药丸入口微甜,在舌尖化开,开始泛苦。

    这是师父离开黎望山之前为她制的灵药,总共一百粒,颗颗灵力充盈,能有效抑制她的骨痛。

    师父临行前的嘱托声声在耳。

    “小阿因记得按时服药,等药吃完了,大约我就回来了。”

    “哦对了,不可以将药偷偷埋到石头底下,大徒弟,你帮我盯着她。”

    这样包着糖衣的药,起初师父告诉她是山下买来的糖丸,尝过一次之后她再也不信他。

    往日她能不吃便不吃,躲不过了才咽下去,只是今夜,她不得不吃下这个药。

    因这药还有个妙用,逢朔月夜服用此药,她可以短暂恢复灵力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内,体内灵力能突破“秽”字天讨罪印的限制,帮她找回她本来的境界。

    鉴悬境。

    她修为已至大后期,差半步入大逍遥。

    她需要力量。

    三个月前师父丢给她一包药丸便拂袖走了,期间杳无音讯,识灵的法器也寻他不见,她心急如焚之际,今早便收到了师父死讯。

    “天下大逍遥第一人,无为,化魔作乱,杀生民三千余人。后神识片刻清醒,自知酿下大祸,自毁己身,殁。”

    无为仙尊,当今天下大逍遥境第一人,修为更是已至大后期,无人能出其右。

    若是非要在大逍遥境之上再定下一个境界来,那便应当称一句“人神”,只是无人知道大逍遥境该如何精进突破,突破之后又是怎样一番境地。

    早年师父他心高气盛,勤勉修行只为得一个“天下第一”,如今修为登顶,却一夜堪破尘世,寻了一方不靠天不靠地,天之南海之北,无人得寻的宝地——泠水之畔,黎望山,隐遁去了。

    自号“无为”,讲究的是不看、不听、不问、不管,无所想、无所求,只求一个逍遥自在的无为之境。

    这样的师父,十年前破例,将无依的她带回了黎望山。

    还将山上原本的仙木铲尽,为她一身骨疾种上满山的仙药,顿顿下厨为她做饭,日日接送她上下学,仙山上从此有了烟火气。

    有凡人卯着胆子上仙山来向仙人求教,师父惯会偷懒的,竟也腾出时间讲学,只为她有伴……

    想到这些,只觉得心头有密密麻麻的痛感蔓延,她如何都想不通,这样的师父会化魔屠杀生民。

    当真如众人说的,是她将魔气日积月累地染给了师父吗?

    传讯的是妘氏的人。

    妘氏,专司地之守神遗族。

    妘氏传讯,说明了三点信息。

    一是,师父此番出走,去往了凡界。

    二是,若非有比之大逍遥境界更加无敌的存在,那么师父是自戕无疑。

    三是,师父的魂,杳无踪迹,存亡不知。

    她哪里不知道,凡界之事,妘氏绝对不会错报,可她还是想要去日月山巅,亲自问问那个传讯来的人,她师父的死讯如何得来,可否告知她位置。

    且不论这世间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抹杀一个大逍遥登顶的仙尊,好歹,她得去收殓师父的尸骨,找找师父的魂。

    温时月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开始打坐凝神聚气。

    药丸服用之后,需得等三刻,才能起效。

    白日徒手爬不过五里,凭借恢复鉴悬境后,凭借瞬影,约莫一柱香,应该就能攀上九千里高的山巅。

    眼下只能等。

    要说还是师父这药丸做得差劲,需得朔月夜服用,朔月夜起效,起效不过三个时辰。

    这要是遇见境界高的妖兽魔尊,恐怕不等她将药吞下去,便被一掌拍死了。

    她寻常就是这么调侃师父的,如今没人听她说话了。

    还不等她将气引至身侧,周遭的林子里便传来了搜寻的声音。

    “婷渊仙子,咱们还要继续追吗?再往上,可就是吴姖天门禁地了。”

    吴姖天门,普天之禁地,守地之神妘氏的地盘,并不在九州仙阁之列。

    天门有规,天地隔绝,仙人抵近则灵散,凡人进则陷迷阵,罪人进则骨痛钻心而死。

    连片的掌心焰光愈来愈近,温时月调停吐纳,尽量借助草木掩形。

    声音继续传来。

    “今日是朔月,那罪奴凭借着无为制的灵药,能短暂踏进鉴悬境。无为死讯来得蹊跷,她想去查,必定要先来日月山问过妘氏长老。”

    姬婷渊竟来了。

    “这事儿吴姖天门里头那几个老东西不会想不到,咱们来这一趟,不也都是他们偏生挑中今日递来消息惹的祸事?要怪,怪得上咱们么?还是说你修为不够,怕散灵?”

    问话的人明显惹不起她,连说不是。

    姬婷渊嗤笑一声,“不管怎么说,今日我们必得将那罪奴拿下。”

    “婷渊,与你说过多次了,不可用‘罪奴’称呼阿因。”

    劝解她的声音柔丽,半点威严也无,是姬逢念无疑了。

    姬婷渊十分不悦,她这个姐姐,平生第一大爱好就是委屈自己照顾她人感受。换做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个下贱的罪奴。

    她咽不下这口气,“我也与姐姐说过多次了,少与那个低贱罪奴接触,省得沾染上她的魔气。往日你当我是在故意与她作对,今日还待如何说?无为不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么?如今九州仙阁里仙人化魔还少么?”

    “我只劝姐姐,别被人好心当成驴肝肺,最后还连累了名声,落得两头不是。”

    她无声走了两步,又补充,“罪奴怎么能与仙人在一处呢?她在黎望仙门这十年,无非是仗持着无为和姐夫在背后替她撑腰。大摇大摆出入九州仙阁,她倒是乐得逍遥了,殊不知我们有多害怕。”

    “就是!”许多仙者一同附和,甚至有人听到“罪奴”二字时,还轻轻嗤笑了一声,十分鄙视不屑。

    “她体内有魔气,打从生下来就有!骨疾缠身了都,屁大个药丸顶个什么用?如今不知道她还算不算得上是个‘人’,恐怕不知哪天也要同无为一样,化……”

    一声剑鸣铮然,打断了姬婷渊的话。

    天下仙门集结,建九州仙阁,上尊阁主统领仙门百家,下设代行长老一职,处仙门事务。

    三大宗氏之首的姬家,如今的家主姬长风,便是九州仙阁的阁主,统帅仙门百家。

    姬家千年根基,代代人才辈出,又出了一代阁主,如今可谓是实力天地第一,权势天地第一,氏族里出一个嚣张点的小姐再寻常不过,这姬婷渊,便是姬家家主嫡亲的二小姐。

    从小跋扈惯了的仙门小姐,能公然以剑鸣警告她的,放眼整个九州仙阁就没几个。

    除了她姐姐,她爹娘,几位世家德高望重的长辈,只剩一人,温时月的师兄,九州仙阁最年轻有为的代行长老,褚术央。

    其他那些比她杰出个好几个大境界的前辈、同辈来了,她也是不放在眼里的。更不用说被妘氏笃言化魔作乱的无为,她更是视如敝履。原先还能尊称一句“仙尊”,如今是装都懒得装。

    即便是褚术央,她也只是看在她姐姐的面子上相敬一二,叫一声姐夫,也算不上多心悦臣服。

    谁叫褚氏没落了呢。

    “姐姐,你看看姐夫!每次我一说那个罪奴,他表面不在意,却总拿剑鸣音来吓唬我。你知道我很讨厌这石疙瘩的声音的!”

    开口闭口一个姐夫。

    这个姬婷渊,非是善茬,从小便和她作对。

    现下温时月自己想想,也觉得委屈,师兄曾口口声声说过要娶她,却半路杀出个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妻来。

    此事人尽皆知,只她一个人不知道。

    并且在师兄说过要娶她这事儿,不知被谁传得满仙阁乱飞的时候,大家竟都默契地没把师兄有未婚妻这事儿翻出来议论到她面前来。

    她还道众位仙人心底好,保全她微不足道的一点颜面。

    后来她才知道,竟是大家都不谋而合地觉得此事就是个无稽之谈。

    罪奴与仙人,便是河水倒流了也不可能,即便是真的,哪个一氏之主的仙院里面,还没成群的道侣呢?

    罪奴最多做个“妾”。

    有娃娃亲未婚妻倒也就罢了,温时月惯是想得开,可偏生那人还是她唯一在心中认证过的不争不抢、绝世大好人,姬逢念。

    自己成了后来者也可以罢了,偏生姬逢念还有个嘴贱的亲妹妹姬婷渊,成日说她是没了牙的小野狗觊觎仙人,不咬人恶心人。

    她当然觉得愤怒又委屈,却没法说什么。

    人人皆说她是罪奴一族,本是流浪的小野狗,是师父慈悲怜悯,这才把她带回了黎望山。从小她就知道,她与高高在上的仙人们有天壤之别,便是同她的师父、师兄之间,应当也是隔着鸿沟的。

    可是师父说过,她是他最有天资的徒儿!

    所以她可以承认姬婷渊说得都对,只一件事她不认——她才不是踏进鉴悬境,而是恢复鉴悬境。

    便是一月只有一日能恢复灵力修炼,还是在吃了师父制的灵药之后。可十年黎望,她从未懈怠过,她比许多经年修行的人更早、更快踏入鉴悬境,亦比他们更强。

    只是她无法持兵,任何兵器都不能。

    在她思索腹诽的须臾之间,数百名仙门弟子已经绕过丛林,铺天盖地一般,来到她蔽身的草地前了。

    来人皆着白袍与黑袍。

    姬家着白袍,黑袍么,自然是她师兄的家门,褚氏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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