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凌晨，S市机场。

    桑眠下了飞机后，按照机场指示牌的提示，往行李提取区走，刚把手机飞行模式关闭，有了信号，陆思瑶的电话便拨了过来。

    “眠眠，你到S大了吗？”

    凌晨三点多，陆思瑶应该是为了确认桑眠有没有平安到校，掐着时间专门调了闹钟把自己叫醒，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困倦和迷瞪。

    “还没，飞机延误了，刚下飞机。”

    桑眠戴着口罩，声音闷闷的，神情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对陆思瑶等自己这件事，她既心疼又愧疚。

    早知道就自己想办法从南城回来了。

    “瑶瑶，不是说好等到了学校以后我给你发微信吗，你怎么又等我了。”

    陆思瑶打了个哈欠，对此不以为意，“没等呀，我就半夜醒了口渴爬起来喝口水，顺便问你到了没。”

    她伸手拿起床头的水杯灌了一口，继续说：“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大美女多不安全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A大校花的头冠可就得扣在我脑门上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陆思瑶是桑眠的大学好友，两人不同专业，却意外分到了一个寝室。

    大一那年，学校里跟风掀起了一阵校花评比的浪潮，原本得票最高的是相貌出身都极为优越的陆思瑶，但不知道是谁把桑眠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照片挂到了网上，一时间掀起了热议，桑眠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最后不负众望被冠上了“最美校花”的称号。

    说到这里，陆思瑶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不，你刚成校花那会儿，宿舍楼下天天有男的跑过来喊楼，变着花样给你递情书表白，凌晨三四点就有人蹲在大门口假装跟你偶遇去上早课，那阵仗别提多吓人了，你那时候连门都出不了，螺蛳粉都是我帮你打包的呢，差点没把我熏死。”

    桑眠也不由得莞尔。

    当年人人都觉得桑眠抢了陆思瑶的风头，陆思瑶会对桑眠心存芥蒂，可陆思瑶却完全跟个没事人一样，不仅完全不在意这些虚名，两人还在后来的相处中成了至交好友。

    “瑶瑶，谢谢你。”

    陆思瑶对朋友极为仗义，这次又破费帮桑眠订了回S市的机票，桑眠心中十分感激。

    “谢我什么。”陆思瑶又打了个哈欠，她知道桑眠不习惯别人为自己付出，岔开话题。

    “对了，眠眠，你这次从南城回来，要小心流感，提前买点药备着，南方这次流感大爆发，特别严重，都上热搜了，感冒发烧嗓子割刀片似的疼，听起来忒吓人，你身体不好，别回头病倒了。”

    桑眠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后，跟学校请了两天假，返回南城参加葬礼。

    原本定好的回程时间是今天下午，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远在A大的好友陆思瑶在昨晚八点多突然接到桑眠的电话，让她帮忙订最快能返回S市的航班，越快越好。

    陆思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透着隐隐的担忧，迟疑了会儿，还是不放心问：“眠眠，当时你急着赶飞机，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你家里……是不是出事了呀？”

    认识桑眠这么久，以她对桑眠的了解，如果不是出了天大的事，一向节俭得恨不得一块面包掰成几天吃的桑眠，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经济实惠又便宜的硬座火车，改成连夜坐飞机回到S市。

    这对无依无靠的她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电话那头的桑眠呼吸窒了下，忽地沉默了下来，乌黑浓密的长睫垂落，看不清眸底的情绪。

    凌晨的机场没有了白日的喧嚣，下了飞机的乘客都在匆匆往外赶，脚步声渐行渐远，整个机场通道空旷而静谧，桑眠安静站在原地，身形单薄又狼狈。

    南城这段时间一直在下雨，天空阴霾一片，空气潮湿又阴冷。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桑眠却再也适应不了这座城市带给她的一切，迫切地想要从那里逃离。

    站在机场出口通道里，头顶的灯光格外刺眼，桑眠眼睛酸涩，S市干冷的空气涌灌过来，她深吸了好几口，沉闷的胸口才好受了一些。

    指尖无意识扣紧，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桑眠视线下移，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子上沾了一层厚厚的泥垢。

    当时逃离得太匆忙，桑眠六神无主地上了飞机，此刻机场明晃晃的灯光一照，桑眠从落地窗上看到了自己狼狈的身影，担心把地板弄脏，她掏出口袋里的纸巾蹲下身擦鞋。

    长发垂落的那刻，掩住了泛红的眼角，桑眠扯了扯嘴角，不愿意好友担心。

    “没什么，过几天有个国际设计展，学姐介绍我去现场做临时翻译，怕到时候发挥不好，想早点回去准备。”

    陆思瑶狐疑，不太相信：“真的没事吗？你家那帮奇葩亲戚没为难你吧？”

    即使桑眠什么也不说，但陆思瑶也隐约能猜到，她家那帮亲戚是个怎么样恶心的嘴脸，寥寥的几次跟那边电话联系，桑眠心情都会很不好。

    当时她就劝桑眠冷血点不要回去，反正南城也没有人真的关心过她，但桑眠坚持，说顺便回去看看她爸爸。

    “唉，你这人就是心肠太软了，容易被人欺负，我懒得说你。”陆思瑶见桑眠不愿意多说，也没有再追问，好歹人是平安回来了。

    沉默了几秒，桑眠抿了抿唇，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开口，“瑶瑶，这次谢谢你帮我买飞机票，借你的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桑眠还是不习惯欠别人的人情，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她心里也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不愿意僭越分毫，默默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要多久才能把这笔钱还上。

    对于桑眠边界感强，什么都要算得很清楚这一点，陆思瑶是非常不满的。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过分了啊，还个毛线的钱，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是朋友就该在对方遇到困难的时候两肋插刀。”

    “别以为你去了S大我就不知道，你肯定又同时做着好几份兼职对不对，你真把自己当超人了？准备什么时候上天？人是铁饭是钢你懂不懂？哪天你猝死了我肯定不帮你收尸。”

    陆思瑶在那头气得不行，数落完后又心疼得不行，苦口婆心劝道：“眠眠，不要总是抗拒别人对你的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妈那样……”

    陆思瑶一时嘴快，刹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知道那人是桑眠心里的一根刺，拔了疼，不拔也疼。

    卡了半天的壳，最后只能无奈地强调，“咱们是最好的朋友呀，眠眠。”

    桑眠依旧抿着唇，她当然知道了。

    可就是因为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所以才会珍之重之，小心翼翼，唯恐失去。

    她真的，已经一无所有了。

    -

    在地上蹲久了，腿麻得不行，也许真被陆思瑶说中了，桑眠起身后，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脑袋昏沉沉的，她下意识撑了一下旁边的墙壁。

    但她没太当回事儿，缓了下，把口罩往上拉了拉，继续往出口走。

    耳边陆思瑶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聊，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眠眠，你说你傻不傻，整个课题组，哪个不是在抓紧时间考研升学找工作，就你傻得无可救药，非要千里迢迢跑到S大找罪受。”

    桑眠的专业是化学，就读的大学并不是S大，而是远在北方的A大。

    大四最后一年，桑眠的毕业设计实验迟迟没有进展，昏天黑地窝在实验室里怎么也合成不出来产物，毕业论文也就遥遥无期。

    导师陈老实在看不下去，但手头上负责的实验项目又太多，顾及不上她，正好跟S大这边的化学院有高校间的项目合作，又正好与桑眠的论文课题研究方向一致，陈老便直接把人打包送了过来。

    桑眠是九月份到的S大，跟着这边的项目负责人窝在实验室里搭了两个月的反应装置，还是一筹莫展，连产物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更别提可供分析处理的实验数据了。

    “我早就听说了，你现在做的那个课题之前是一个特牛逼的博士师兄在做，虽然应用前景很好，但那个师兄花了快两年时间都没有把产物合成出来，最后延期毕业换了研究课题才顺利脱离苦海。”

    “陈老把这么难搞的课题交给你，其他好处尽让他手底下那帮研究生占了，你就是实验室里的那个悲催打工仔。”陆思瑶吐槽道。

    桑眠从大一的时候就进了陈老的实验室，兢兢业业倒了几年的废液搭了几年的反应装置，跟她同期进去的本科生都在各自的研究生师兄师姐那里混了个三作或者四作的核心期刊位置，只有她还籍籍无名。

    “陈老对我挺好的，是我自己不争气。”桑眠低着头弱弱补了句，“是我太笨了。”

    桑眠其实并不喜欢做实验，当年是因为分数不够才调剂到了化学专业，虽然她很努力很刻苦了，但用陈老无可奈何的一句话来评价就是：

    “天资不足，高分低能。”

    低能体现在桑眠属于笨手笨脚的那一挂，动手能力很差，经常会在实验室里不小心砸坏试管玻璃棒烧杯之类的实验仪器，本来学院规定超过一定的数额就得学生自己赔偿，但陈老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无事发生。

    甚至在把桑眠介绍过来S大的时候，还在电话里跟这边的张导交代：“老张，我这个学生就暂时交给你了啊，要是在你那里砸坏了啥，你多担待点，她一个小姑娘，大老远地跑到S大，也不容易，反正你们组项目经费多得压根不差这点钱。”

    当时桑眠就在现场，听到这话，羞愧得想找条地缝把脑袋埋进去。

    陆思瑶困意上涌，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桑眠已经走到了领取行李的转盘这边。

    临挂电话前，陆思瑶迷迷糊糊间才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关键问题没有问。

    “眠眠，一会儿你怎么回S大呀？这大半夜的，车也不好打呀，要不我叫在S市的朋友过去接你？”

    桑眠正在等自己的行李箱，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又一个从眼前经过的行李箱上，回道：“不用了，我一会儿打顺风车，这么晚了，别麻烦你朋友了。”

    陆思瑶实在困得不行了，两只眼皮早就打架，桑眠说了什么她其实已经反应不过来了，只囫囵回了个“好，路上小心。”

    那头便没声音了。

    桑眠知道陆思瑶已经睡着了，便挂了电话。

    她在行李转盘旁又等了会儿，直到最后一个行李箱从面前经过，桑眠都没有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她不由得皱起了眉，目光逡巡了一圈，往一旁那个无人认领的黑色行李箱走去。

    与此同时，机场大门处。

    一阵邪风吹来，商巧巧在凛冽的寒风里打了个哆嗦。

    她刚从国外回来，隔着时差，早就分不清国内外的春夏秋冬，根本没想到S市会这么冷。

    商巧巧就穿了件吊带裙和皮夹，被冻得牙齿打颤，可怜巴巴看向一旁单手插兜正在看手机的男人。

    “表哥，我快要冻死了，把你外套借我穿一下呗。”商巧巧搓着胳膊央求。

    男人闻言懒懒抬头，浓密细碎的黑发下，侧脸线条分明，薄唇抿成一条线，透出几分冷峻和寡淡。

    他掀起眼皮，淡淡瞥了眼商巧巧，眉毛微微上挑，吐出不近人情又凉薄的一句话。

    “活该，冻着。”

    商巧巧一听这话，顿时扁了扁嘴，委屈得不行，跺着脚不满地控诉：“言祁！你怎么能这么冷血，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呀！”

    说着，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哄不好的那种。

    “冷血？”言祁淡哂，显然不吃她这套。

    男人散漫地用眼尾扫了她一眼，一边点着屏幕快速回复工作消息，一边慢条斯理开始细数某人的罪状。

    “飞机航班谁擅自改的。”

    商巧巧：“……”

    “我大半夜在这里吹冷风，放了合作方鸽子谁害的。”

    商巧巧：“……”

    “商巧巧，”男人凉凉地开口，“托你的福，我损失了三百万。”

    “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这样好的福气，希望你倒追的那臭小子也能有。”

    商巧巧完败，哑口无言。

    言祁在国外东奔西跑忙了两个月工作，回国前父母耳提面命让他把在国外留学的烦人精表妹一起带回来。

    原本订的机票是白天到S市，谁知道商巧巧在得知自己喜欢的男神也要回国后，擅自更改了两人回国的航班。

    甚至为了离男神更近一些，大小姐纡尊降贵从头等舱跑到了经济舱。

    到了机场才得知此事的言祁，黑着脸在VIP候机室干等了半天，约定好的合作洽谈也吹了。

    商巧巧悻悻地低下了头，也意识到自己这次任性妄为有点过了。

    但大小姐脾气上来了，还是嘴硬嘟囔道：“那不是还没有签合同吗，谁知道合作方要是见了你，会不会因为你说话太欠揍把你拉黑。”

    商巧巧说话声音很小，但还是一字不漏进了男人的耳朵里。

    言祁连眉梢都没有动，头也不抬地直接下达了通知：“这个月零花钱，减半。”

    商巧巧：“……”

    万恶的资本主义，万恶的言祁。

    商巧巧心情更不好了，但最令她伤心的是，她费尽心机都没有买到男神旁边的座位。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坐经济舱，就为了离男神近点，谁能想到，男神临时换了位置，她和男神中间隔了十多米，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后脑勺。

    商巧巧就这样眼巴巴望着男神的背影，等到下飞机好不容易挤到舱门口的时候，男神早就已经不见了人影。

    心里别提有多失落了。

    一番折腾下来花费的所有功夫全部白费。

    虽然商巧巧压根没看出来这三百万的损失，对于言大少爷有产生什么影响，此人依然一脸闲散淡漠地玩着手机。

    让人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多严重的事。

    但是，商巧巧知道言祁正在气头上，这人喜怒哀乐向来表情都很寡淡，不形于色，桀骜得很，顶着一张惨绝人寰的大帅脸，嘴却跟抹了毒似的，能把人气个半死。

    凭借多年的生存经验，她认为此时还是不要去招惹为好。

    商巧巧最后还是决定动一下自己金贵的手指，自食其力，蹲下身拉开了手中行李箱的拉链，想找件厚点的衣服披上。

    谁知道刚打开行李箱，她就傻眼了。

    她的名牌包包名牌衣服不翼而飞，行李箱里面只有一堆乱七八糟不认识的东西。

    “完了。”商巧巧愣了足足有十来秒，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貌似，好像，拿错行李箱了！！

    刚才取行李的时候，她因为没有追上男神而心神恍惚，根本没有留意到拿的是哪个行李箱，看到颜色相近的就直接提走了。

    意识到这一点，商巧巧有些慌了，名牌包包和名牌衣服丢了也就丢了，但是行李箱里有她偷拍男神侧颜照的相机，这可是万万不能丢的呀！

    两人在机场门口站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该走的乘客也早就走了。

    商巧巧慌了，顾不上其他，心急如焚地把行李箱合了起来，打算拉着行李箱去找机场工作人员。

    起身的时候，一张卡片似的东西从没有拉好拉链的行李箱里掉了出来，砸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商巧巧愣了下，回头一看。

    掉在地上的是一张学生卡。

    这张学生卡已经有些年头了，款式很旧，颜色也褪得厉害，背面朝上。

    商巧巧一眼就认出了附中熟悉的校门和校徽。

    她弯腰，把学生卡捡了起来，好奇地翻到了正面的照片。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却格外美丽的少女面容。

    学生照里，少女穿着附中标志性的黑白校服，雪肤乌瞳，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安静温和地目视前方，乌黑的长发挽成马尾束在脑后，露出精致不俗的五官，明艳又动人。

    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商巧巧便蹙眉“咦”了一声，莫名觉得眼熟。

    她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言祁，却发现自家高冷表哥神情不太对。

    言祁的目光直直锁定在了少女的面容上。

    良久，视线下移。

    直到看到了“桑眠”两个字，才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