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高处,众僧仰望,佛音广厚遍传雷音。金色莲台上,一尊大佛金光夺目,执礼相语。
“我与观世音尊者论法,尊者大圆满而不愿封佛,言:众生苦楚,愚昧未化,渡尽众生,方愿成佛,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四十九年。”
众僧低首顶礼,忽一名僧人离座站问:“闻尊者多行于南蟾部洲,佛祖曾言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口舌凶场,是非恶海。可曾有遇到过不度之人?又当如何?”
尊者双脚落云端离了座台,步步生莲,双手合十行礼回答,道:“众生愚昧,方行教化,佛无不度之人,无不可度之人。”
那僧人若有所思,似不信无不可度之人。
佛祖低声唤道:“阿难,你向佛之心未定,去藏经阁吧。”
“是。”
待到佛法大会结束,众菩萨罗汉僧人都回了自己道场,观世音尊者往人间度众生去。
南蟾部洲,多杀多争。
自殷商灭亡,天地封神,武王姬发代商立周,大周绵延不到四百年,便毁在了幽王的手里。
而后天下分崩,虽有大周之名,却各国自封,诸侯吞并,各自为霸。
群雄争霸纷乱又四百年,而今,秦皇帝赢氏横扫六合席卷八荒,一统中原。
神佛们闭起的慈悲眼,才又再次睁开,只是眼里所见,仍旧是无尽疾苦。
东海之滨,居于化外。愚钝贪婪,知神而不敬神。
此地有一个小渔村,村中有位知名的恶霸,因样貌丑陋十分惊悚,人们都叫她“阿丑”。
阿丑是个外来户,据说出生时吓死了接生婆,一家人被赶出村子才来到了小渔村。随着阿丑的长大,就连她的父母都忍受不了她的丑陋粗鄙蛮横,在一个月色朗朗的夜晚,将阿丑独自留在小渔村,再次搬家。
阿丑有多狠呢。
在爹娘不想将她抚养长大的时候,他们下不了死手,决定将她饿死。她没了奶水喝,便去捶打比自己大一岁的哥哥肚子,让哥哥喝多少就吐多少,哪怕是特意抱开了,她也爬到哥哥身边狠狠打。
她没有的,别人不可以有。
别人有的,她也要有。
爹娘哭着懊恼着说她是个天生的坏胚,小阿丑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那时候的她还听不懂那般恶毒的咒骂。
稍长大些,六岁的时候。家里这些年清楚她的性子,偷偷攒了钱做了两束肉让哥哥跟着一个逃难来的儒生读书,但对她说是去田里干农活了。
阿丑好吃懒做,农活是不愿意干的,也就没有跟着去。
阿丑被单独留在家里,有天一个老光棍拿着个鱼饼过来。
与她说:“阿丑,这个鱼饼给你吃,只要你让我弄一下子。”
阿丑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只知晓有鱼饼吃就应下了。
等到那老光棍解了裤腰带,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自己没有的东西。
“为什么我没有,你有?”
老光棍笑得猥琐,说:“你当然没有,你‘要’的话,我就‘给’你。”
小阿丑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认为他脸上高兴的表情是在炫耀自己拥有的东西。她取了柴刀就将那物砍掉,平静地说:“我没有,你也不能有。”
这样的事情自然很快就闹大,老光棍成了残缺,没脸见人就投海死了。
再长大些十岁的时候,阿丑看见娘在攒钱,每日都往一个土罐子里装钱,说那是哥哥娶媳妇的钱。
阿丑不懂,说自己也要攒娶媳妇的钱,哥哥有的,她就也得有。
这一回爹娘没有应下,说她不可能娶媳妇,只能嫁人……不对,应该也嫁不出去。
或许也就是这个话题,让爹娘意识到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他们要将她抚养到老。才终于下定决心,将她彻底抛弃,在深夜带着哥哥离开了小渔村。
阿丑很早就知道爹娘不喜欢自己,迟早会抛弃自己,所以她偷偷替换了哥哥的罐子,把钱拿走,换成了泥块。
那个明月朗朗的夜晚,她抱着装了一半的钱罐子,坐在简陋的茅屋上数着星星。
“月亮啊星星啊神仙们呀,我总能听到孤苦的农人得到漂亮神仙老婆的传说,我也孤苦一人,能不能也送我一个漂亮老婆?”童言无忌,尚不知所言何意,只是觉得——
别人有的,我也要有。
又过六年,阿丑已经是当地知名的恶霸。
有人说她可怜,也有人说她可恨。
可怜她的人并不助她,憎恨她的人不敢伤她,她实在是……太丑了。丑到以为是恶鬼在世,以为伤了她就会被冤魂纠缠祸害家人。
这一天,阿丑和往常一样偷了一家农户的鸡蛋揣在同样是偷来的衣服袖袋里,回小渔村的路上看到有个陌生的渔女被欺负。
那渔女长得也极丑,脸上一大块枯黑的胎记如同鬼魅,围着她的路人说尽羞辱之词,还有人动手抢走了鱼篓中的鱼,推搡间渔女摔倒在地,脑袋磕到石头渗出鲜红的血,周围众人一哄而散,谁也不想担起责任。
阿丑走了过去。
“嘿,我很少见到这么丑的人,不过没事,反正没我丑。”她搀扶起那渔女,唆使道,“你是哪个渔村的,与其受欺负,不如和我一起当恶霸吧!”
一起当恶霸,说时的语态眼神,都轻巧得像是在说一起玩捉迷藏吧。
渔女缓缓苏醒,低垂着眼眸很是伤感,说:“多谢姑娘救我,你竟不怕我……”渔女抬头看向恩人,不由一愣。
世间当真少有这般丑陋的人,面目狰狞骇人、蓬头垢面,衣服倒是挺好的,好到不似她自己的,像是偷来的。一双浑浊的眼睛,乍看以为是个瞎子,然而她盯着自己的视线是真切的。
“……”渔女站了起来,轻轻掸去身上的土灰,被黑斑遮了一半的面目上竟能看出些许慈悲,与阿丑说:“你心地好,是我所遇到唯一不以貌取人……”
话未说尽,觉得以貌取人这件事并不适用于眼前的丑姑娘。
阿丑哈哈大笑,说:“无论美丑,又没人能比我丑,又有什么好以貌取人的呢。”
如此不合时宜的乐观心态让渔女眼中有淡淡笑意,只道一声:“你有慧根。”话刚说完,阿丑的手掌心里多了一块金子。
阿丑疑惑抬头,却见眼前的渔女已经消失不见。但在远处的山尖上遥遥立着一位身披素纱、点缀宝石金饰、手持净瓶插柳的漂亮神仙。
只一眨眼,漂亮神仙也不见了。
阿丑得了金子很是高兴,并未想其他的,将金子装进了用来娶媳妇的罐子里。
第二天她到集市去为非作歹搜罗吃食,没想到竟又遇到一个陌生渔女被人围着。
只不过,这一位渔女美貌至极,令人移不开视线,周围的人也不是欺凌羞辱,而是众星捧月,纷纷求娶。
“这位姑娘实在美丽,我愿休妻,娶你为妻!”
“哎哟身上还有香味呢,不像那些个卖鱼的女人身上都是鱼腥味。不如跟了我享福吧?”
面对围着自己的出言调戏的男人们,渔女并未感到羞怯也没有恼怒,仍旧是淡淡笑着,说:“客人,买条鱼吧。”
“哎哟,好说好说,这摊子上的鱼我全包了,就在我们的婚宴上吃,哈哈。”
集市上同样摆摊的人们默默看着,心中对这貌美的姑娘同样都有想要得到的心思,只是谁也不敢和当地大门户争。
渔女仍旧笑着,说:“我卖的鱼,不能吃,只能用来放生。”
人们不由说笑起来,花了钱买的鱼不吃,拿去放生实在没道理。但为了讨得美人欢心,几位看热闹的有钱人随手就将钱币抛在鱼篮里,说:“全买下了,如此,可答应随了我?”
渔女摇头,说:“你们这么多人,我又不能都嫁。”
围着的人们因此争执起来,纷纷表述自己的优势,无外乎钱权。
渔女还是摇头,蹲着仔细地从一旁的包袱里翻出一卷帛书,缓缓展开道:“我自小喜爱佛法,今有一部《妙法莲华经》,此乃其中一品,名为《普门品》,你们若有人能一天之内将它背诵出来,不论身份高低,我都愿意嫁给他。”
众人雀跃,就连那些摆摊的贩子,路过的农户,都想试试看。
“这帛书只有一份,若是传阅,一天的时间哪够呢?”
渔女微微垂目,说:“我家就在镇子最南边,今日午时讲此经,可自带布帛抄录。”
有意求娶的众人皆是喜笑颜开,立刻就跑回家去备好笔墨。至于那些贩子路人,面露难色,整个镇子识字能书写的,也只有极少数人,像他们这样的平民别说是抄录了,家里都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布帛。
在人们有欢喜有忧愁的时候,在人群最后面的阿丑却很是疑惑。
镇子最南边,那不是自己的家吗,乡邻们对她向来是避而远之,放眼望去只有她家一座茅屋,什么时候搬来的漂亮邻居,自己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丑觉得古怪,立刻跑回了家去,的确没记错,附近就是只有自己一户人家。
刚确认完毕,就在不远处一棵树旁,眼睁睁看着空地起竹楼,一个颇为精致的屋舍立在那。
只有神仙才能办得到吧?!神仙?神仙……
阿丑翻出那块神仙赠送的金子,昨日漂亮神仙化作丑渔女,会不会今日的漂亮渔女也是神仙变的呢。她听说过一些神仙思凡的事情,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对!一定是神仙思凡了!
那个漂亮神仙说了,不管什么人,只要能通过背诵经文的考验,都会答应嫁过来。
阿丑认真地想:神仙如果嫁给了我,我是不是也能当神仙?当了神仙,就有吃不完的东西,不用偷抢别人家的剩菜剩饭了,也不用担心打架打不过别人了。
她笑得格外开心,整个肩膀都蜷缩了起来,让她本就丑陋的外貌又多了形体上的古怪。
到了午时,那位漂亮渔女带着一条长长的队伍来到的镇子的最南边,也没见是怎么走上竹屋台阶的,已然端坐在架起来的竹屋地板上,单膝盘腿,另一只脚自然垂下,手捧《普门品》。
风里伴着淡淡的檀香,为得到美人而浮躁的男子们,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很快,他们想起来一件事,镇子最南边,似乎是那位恶霸阿丑的家。
视线看去,正好看到阿丑背着手笑嘻嘻地走过来,因长得丑,即使是开心的笑也显得十分狰狞。
她毫不客气,直接就站在渔女的正前方,说:“我也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