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则驱车来到心理诊疗室时,远远瞧见有人站在门口台阶前。等近了些,那人见到自己的车子迎上来,才知道原来是金琐。想来是夏昭电话通知过了。
车上众人都跟着下车,甄嬛却觉得来人面熟,愣了一下。
齐月宾瞧见了她那一愣神,转头打量来人,只见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头发挽在脑后,干净利落。她手里拎着印着心理诊室LOGO的医疗箱,应该是这里当差的人。一面之下,看不出什么来。
年世兰这会儿已经是浑身颤栗,呼吸急促,呆在副驾上充耳不闻,显然是已经不能对外界做出反应了。娘娘们谁也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心里都有些不安。
金琐凑近看了年世兰的状况。轻轻扶起她的背,拿来一个小氧气瓶,笼在她口鼻处,压了几次。年世兰弹动了一下,呼吸终于平缓了下来,眼睛也回了神。把氧气瓶塞进她手里,那人半强制性的把她带下了车。但并没有带她们进屋,反倒是从一个小门把她们领进一个小花园。
高大的香樟树荫泽一方,把花园整个笼罩在淡淡的暖香里。年世兰被安置在树下的长椅上,抬头就能见到碧绿的叶子和紫色的小果。花园另一边种着颗枫树,还小,一半笼进香樟的阴影里,叶子正变色,左边照不到阳光还是青的,右边却已经火红,整棵树五彩斑斓的,好看极了。
枫树旁边有个小白石桌,旁边围了一圈石凳。小石桌上放着水果茶点,和给两位病号准备的果昔奶昔和能量果冻。桌中间摆着个香橼,香气沁人。
金琐请她们在此落座,告知医生还在忙。
“我先帮你们处理伤。听说你们奔波了一上午,想来都还没有吃午饭,我准备了一些点心,可以先压一压肚子。”
柔则点头道谢,她这次来的仓促,只好占用午休时间。也确实一上午一口水没喝,现在饿到前胸贴后背呢。
甄嬛被请到另一条长椅上,金琐从医疗箱里拿出镊子、棉球和药膏给她上药。
甄嬛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瞧,越看越觉得面熟,忍不住开口:
“姑娘好面善。”
金琐答道:“经常有人这么说。”
旁边柔则没忍住,笑出了声。
宜修用了些点心,垫了垫肚子。一边忍不住去瞧那桌中间的香橼。她前世就好果香,经常奉了佛手香橼之类的在屋里。因而她知道,这瓜果的气味虽是清香怡人,实则并不易散发出来,需得添置多数才有效果。可这枚果子却香气浓郁,实在是特别。柔则见她好奇,直接把果子拿过来给她瞧。如此失礼之举,给宜修惊的一愣。
金琐余光看见了她们的动作,出言提醒:
“柔则,那是我练手用的,你若要吃的话吃盘子里的那些。”
“练手?!”柔则和宜修俱是一奇。
宜修不知所谓,柔则却当即兴奋起来,询问:“我能掰开看看吗?”
金琐没意见,但她兴奋得让宜修有些尴尬。外人面前这么咋咋唬唬,真是成何体统。奇怪,姐姐之前有这么毛躁吗?
她忍不住告诫:“姐姐,守礼些。”
“可是,小宜。你不好奇吗?”柔则指尖托着那香橼在她眼前打转:“这可是外科圣手练手用的橘子哦。”
“这是香橼。”宜修说。
虽然这么说着,但听说外科圣手,宜修确实是有些好奇。她好医术,对这外科也有耳闻。可惜隔了这半个人的距离,那小小的香橼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柔则直接把香橼塞她手里。宜修凑近了仔细去看,一番打量下来,依旧看不到什么。只是觉得这东西实在太香,往日里她供那么些,还不如这一个。这香气,不像是一整个,倒像是把这香橼给剥开了似的。
看她疑惑不解的脸,柔则顿时得瑟起来,把那香橼拿回来,故作玄虚,耍把式似的两手倒腾一阵,最终把那香橼一掰,送到宜修面前。
这下答案揭晓,那香橼的裂口上分明连着一簇微微闪光的丝线!怪道这么香,这可不就是个剥开了的香橼,只是又缝起来了!且仔细一看,还不止是外皮,连香橼里面的果肉,也都是一瓣一瓣切开了又细细缝起来的,且不同的瓣子上用的手法也不同。
柔则见她感兴趣了,拿着自己临时查到的半吊子外科手术知识开始给她科普,把桌上一圈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正说着,“叩、叩”两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小阳台去。只见玻璃门一开,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士转出来,温文尔雅、和煦可亲。笑盈盈看向她们,说一声:“久等。”
柔则立刻起身跑到她身边去,介绍院里的几个人。她余光一扫甄嬛,果然见她正目瞪口呆。
甄嬛此时如遭雷击,汹涌的记忆碎片涌进她的脑袋卷起一场风暴,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满脑子只留下一句话:
“这个人……我在哪里见过!”
众人稍微寒暄后,都被迎进屋里。两个病号相较。明显是年世兰情况更重,她虽然吸着氧,脸色没那么苍白了,但人却仍然恍惚。紫薇扶着,把她带进里面的诊室去。
年世兰感觉自己晕乎乎的,四肢百骸的力气像是都被抽走了一样。眼前的东西一样也看不清,反倒是前尘往事一幕幕浮现出来。爹爹、额娘、皇上、哥哥、孩子、齐月宾、甄嬛、还有医院里冲撞自己又抓住自己胳膊的男人。他喊着:“你有事没有啊?”重重叠叠的叫喊绕在耳边,吵得她头疼。
忽然鬓间一凉,冰得她一激灵。往事和叫喊一起散了,不知何时头顶遮天蔽日的香樟变成了澄澈的蓝天。低头,眼前出现一个女人。正拿着银色的小镊子,夹着雪白的棉团,举在她面前。
挥手打翻托盘。撑起身子,疾言厉色,年世兰终于有些许力气呵斥今天又一个冒犯自己的人。
“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惊扰本宫!”
被呵斥的人并不惊慌,也没请罪。
到底自己是落魄了,年世兰见她平静的神色,心中又是一刺。但这样的刺心她也快习惯了。
收拾好打翻的东西,紫薇看着还在发怒的人。她显然是很生气,但算不上是盛怒。因为比起她的怒气,她的气势实在是不太够,反倒是显示出她的色厉内荏来。像是一只小兽,明明是在竭尽全力的张牙舞爪,但不仅没有展示出威胁,看上去却反而有些可爱。
“娘娘希望我是什么身份呢?”
在她对面坐下,紫薇问。
“我管你是什么身份!”年世兰一拍桌子站起来:“要和我平起平坐,你还不配。”
方才棉团带来的凉感还停留在她的鬓上,随着她的脉搏一跳一跳的,激起她全身的颤栗。
眼前的人,有一种即温和又疏离的气质,像月亮,仿佛无论什么都能被包容,无论什么都不会被干涉。
“那么你是什么身份呢?”眼前人又问。
年世兰哑然了。
半边椭圆的琉璃穹顶透过明彻的天光,仰头看去竟真的有半轮白月亮挂在中天。奇艺挺阔的绿植后腾出氤氲的蒸汽。矮木桌上一盘橘柚散发着幽微暖香。眼前人的声音清清脆脆,很快消散在空气里,却直往她心里钻。
那么你是什么身份呢……
娘娘?
我是大清朝的皇妃,雍正皇帝的华妃年世兰。
不,不是。他已经废了你了。
我是大将军年羹尧的妹妹。
可是哥哥已经死了。
我是什么身份呢?我是什么身份呢?
鬓间那点凉意蔓延开来,知道整个脸颊都变得一片冰凉。年世兰才发现自己落泪了。
结果眼前人递来纸巾,年世兰接过来,对上了她的目光。很沉静,很温和。
“是啊,我是什么身份呢。”
对着这样的眼神,她不由得说出了许久以来困在自己心中的话。从她入王府的风光到她族灭被废的凄凉,从磕磕绊绊到喋喋不休。她一股脑儿道尽了自己的一生,说不清是在倾诉还是在发泄。
到了最后,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歪在沙发上,看那半轮青天上的月亮。喃喃着:
“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呢?”
原本如明月光辉灿烂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像那白天到月亮一样,惨淡到仿佛一眨眼就要消失的地步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消失掉,还不死不活挂在那里丢人显眼给人看笑话做什么!
年世兰又陡然生起气来,开始怨恨那半轮月亮了。
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为了重新开始啊。”
眼前人注视着她,她的眼神炯炯注视着她,笃定的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上任何事情要一帆风顺都不大可能。可是就像那月亮一样,总会有再变得圆满的一天。你经历了人间富贵,又经历了沧桑磨难,经历了死亡,却又离奇来到了这里,不正是到了一个新的起点吗?别哭,也别气馁。上苍总是怜惜你的。你看看那月亮,现在它暗淡,半个月后,它又会变得光辉灿烂起来的。”
“会吗?”年世兰有些激动的问。
“会。”紫薇肯定的说:“虽然这并不容易。站在原地当然什么都不会发生,月亮要努力向前走才行。”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柔则她们看到诊疗室的门打开了。年世兰从里面走了出来,又恢复成了她平日里倨傲的神情了。
紫薇跟在她身后出来,拿着两本书,却是递给了甄嬛。
“我知道你现在对这里,对周围人都有很多疑惑。这两本书给你,会对你有些帮助。”
甄嬛对这个自己有着奇怪熟悉感的人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觉得自己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接过书,道了谢。
紫薇也不多寒暄,转身发给柔则一些心理学资料,跟她交代照顾这几个人的注意事项去了。
甄嬛眼见她打开一个之前柔则用过叫笔记本电脑的东西,和拿着手机的柔则两个人谈谈说说,心中微动。那东西看起来不错,自己也得想办法弄一个来了。
等事情都交代完毕,紫薇和金琐送几人离开。
看着柔则等车子消失在视野里,金琐忍不住问:“你看她们之后会怎么样?会留下来吗?我看那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紫薇摇摇头:“也许会,也许不会。她们和我们不一样,她们是为了斗争而生的。这种念头存在她们的灵魂里,怎么也去不掉。留不留的下,只看她们能不能找到正确的斗争方向了。希望她们不要找错了路,把彼此弄得遍体鳞伤才好。”
“会弄错路吗?你不是开导了那个华妃娘娘,不能告诉她们怎么做吗?”
“每个人的路最终都是要自己选择的。金琐,这你最清楚。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引导和祝福了。”
经历了一天的奔波,终于在橙粉的暮色中,她们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阿姨已经做好了饭菜,烟火气中,有袅袅戏声传来。
“水月光中我带渠,世界如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