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

    浅草才没过马蹄,玉屏山脚下,几匹神驹被拴在简陋茶摊边那四面漏风的马棚里,和过往歇脚客的毛驴作伴。

    偶尔有风吹过,大伙一起甩着脑袋打个喷嚏,是骡子是马的差别就没有那么明显。

    这些骏马的主人正在山林中徒步行走,与那些沿着山路一拜三叩首的虔诚来此厢还愿的香客并无显著区别。

    “阿嚏。”

    谢五郎裹紧披风,捂着鼻子哀嚎:“谢少卿,你一个注定端坐明堂的文官,怎能比我这个背起行囊到处去采风的画师还有耐力?”

    “大画师,你出一趟远门,能带一车队的人马。还有,是右少卿。”谢维止站在原地等等他五哥。

    热气蒸腾到鼻腔,刺痛感不断衰退,谢五郎缓过劲,“谢右少卿,偌大的玉京府,难道就没有可供你驱使的衙役了么?”

    等到人,谢维止拔腿就走,“此间山水颇能寄情的。”

    谢五郎从后面拽住这倒霉阿弟的宽大衣袖,借力登高,“不是?真没有啊?”

    寂静山林中,只有鸟兽空鸣。

    “好好好,朝廷的事横竖与我无关,我不多问就是。但我的扳指你总得给个说法罢!”

    走至平坦处,谢五郎总算能与阿弟并肩同行。

    “我问了当值的僮仆,都说那日你送我回屋的时候,那扳指就不见了。我画画时它还在的。那屋里就我们三个,伺候的人也没胆子私藏,总不能表妹反悔又给收走了罢。”

    谢维止也肯承认,“是我拿的。”

    谢五郎很是不解,“喜欢了你问表妹再要一个不就得了,没听见她说还有一包呢,快把我的还我。”

    被人翻了半天袖子,谢维止却闪避着不肯还,“余表妹识字。”

    “识字怎么了?”一个扳指而已,阿弟既需要,谢五郎作势抢抢也就罢了,“就许你们有文采?表妹有文气还不好了?”

    谢维止拿出那扳指,“一个长在偏僻荒村的人,再如何灵秀,以我们常见的那些人为例,多半是淳朴未开化的,需要后天栽培才是。”

    谢五郎无话反驳,他当日构想的乡野村妇与后来得见的余家表妹的确不同。

    “更别说余表妹是个在边陲之地不受重视的女孩儿了。当年那婆子据说是怀恨在心才抱走了表妹,她会有那么好心,拿出束脩来供这孩子读书识字么?”

    谢五郎收敛了嬉笑怒骂神色,认真倾听。

    “余表妹像是被人认真教导过的,不是坐在学堂书斋里被按部就班的授以学问,倒像是有饱学之士随口将自己历年见闻倾囊相授,她先天灵慧,听罢记牢,辅以自身见解,与人交谈时才显得从容不迫。”

    山风振起谢维止素白衣袖,其上暗纹流光溢彩,让他像一只待飞的鹤。

    “基石不牢,受教却深,所以你才会觉得她有文气熏陶,而非真的有足够文采傍身。堂前教子,枕畔教妻,表妹那跑了的郎婿已无从可考,年岁相仿的乡邻郎君也未必有此见识,最有立场、有本领办成此事的……”

    谢五郎见他一直转着那玉石扳指瞧,想起表妹曾说过这是她父亲亲手雕刻的,只觉得有一根摸不着的线正被人挑起。

    谢维止添一把火。

    “五哥觉得余家姑丈是怎样一个人?”

    “病入膏肓、面黄肌瘦、久病缠身、时日无多……”

    谢五郎一张口,才发觉他说的都是病症,而非在评价那个人。

    “因谢氏教子有方,全族郎君得享芝兰玉树美誉,纵吾不才,亦有所谓‘玉郎’之称。可二十年前,那位曾经风靡华京的玉面郎君,当真是一位来自旧都玉京的余氏郎君。”

    “姑丈?!”

    谢维止颔首,“华京迎来送往的人太多了,又因七姑母之故,这段往事不常被人提及。庆历三十年的恩科第四名,又能是甚等闲之辈。”

    “姑丈进士及第,却未入朝做官,反而去行那商贾事……不都说他是为了振兴家业才不得已从商的么?”谢五郎稀奇道,“就朝中那些人尸位素餐的样儿,十年州官做下来,不比经商名利双收得多啊。”

    这有什么说什么的郎君浑然未觉他将一干在朝的谢氏郎君也骂了进去。

    谢维止只说:“只要有心查访,总能寻到蛛丝马迹。”

    他摩挲着石上纹路,“譬如这扳指上的经年抚触痕迹,便做不得假。又譬如那证明表妹身份的玉佩,余大娘子便是收着不带,至少也该有一个,才不会让人生疑,偏就凭空消失多年,连雕刻它的主人都不甚在意。”

    “姑丈知道表妹在乡下?”谢五郎的天灵盖都快冒烟了,“等等,姑丈知道表妹被人换了?”

    谢五郎还想再挣扎一下,“就不能是他思女心切,闲着没事多刻了几个,等表妹回来,才一股脑儿送给她的?”

    “我头一回见表妹时,那装扳指的荷包就挂在她腰间,后来几次会面,这荷包的轮廓都没有大变化,直到她取了一枚扳指送给五哥你,那旧物才瘪了一角。”

    谢维止再添一把柴,“跟着表妹的逢春说过,这些扳指连同那枚玉佩都是表姑娘旧有的。”

    “逢春怎的诸事都跟你说,衬得我像傻儿一样。”谢五郎沉浸在有一个秘密他最后才知道的气郁中,“不是,姑丈他图甚么啊!”

    翻过山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被烧毁过半的废墟。

    谢维止吩咐侍卫去查探。

    “一年前,美人刘氏在其住所遭人推搡,不慎跌落台阶,一跤摔没了腹中八个月大的皇子。陛下痛心之余,着吴谢二位贵妃与延春宫主位云淑妃严加查问,明面上查出的结果是刘美人仗着身孕肆意苛责宫人,划花了一位曾被陛下赞过做事周全的宫女的脸,才招致报复。”

    谢五郎竖起一只耳朵,盖住一只耳朵,“实际呢?”

    “陛下年轻时忙于征战,落下一身病根,宫中久未有皇嗣出生。是以那小皇子未被装裹前,陛下强忍悲痛见了那孩子一面,此后再不肯提,不仅未给这早夭的孩儿序齿,连庶人刘氏怀胎的相关记档也被一并抹去。据舅父说那男婴眉眼与他并不相仿。”

    谢五郎把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亦低声道:“你舅父不跟你见外就算了,他老人家不能不跟我见外啊!这是甚么鬼热闹,我不要凑!你只与我说姑丈的事就得了!不想说了便把扳指还我!”

    “半年前,端王府上一位行事乖张的侧妃被人毒害身亡,仵作验尸时发现,那侧妃已怀有身孕。可端王驻守边地近两年,未蒙圣诏,至今未归。此后又有多起显贵人家妾室通房妊娠期间横死的卷宗被发现,刑部并案无果,移交大理寺审理。”

    “案卷里这些女郎的共同之处逃不过两样。一是嚣张跋扈惹人厌烦,这倒也是妾室的通病;二是一种市面上不常见的脂粉,其中最核心的原料产自玉京府百草州,整个玉京府会售卖这种脂粉的地方,一路追查下来却只有眼前这处庵堂。”

    “三个月前,我曾率人前往此地查看,当时并无异常……”

    一个猎户打扮的老翁牵着几条猎犬遥遥出现在山坳处。

    走近了发现这两位衣饰华丽的郎君站在废墟边吹冷风,他倒没觉得不对,只蔑笑道:“别等了,官府两月前便将此地查处,你们那些仙姑早让一把火烧没了营生,下山从良去了。”

    谢五郎嫌人态度轻慢,正要呵斥。

    谢维止按住他,道:“我们夫妻多年不育,来此庵堂请愿后,夫人得幸坐胎,今日不才便是来替她还愿的。”

    谁知那老丈反而更轻蔑人了,“她让你喜当爹,你再来会小尼,好好的郎君娘子,生不出来哪怕去抱养一个呢!非得掺合进这些没天理的勾当中,到最后家都散了!”

    谢维止便震惊地捏住谢五郎胳膊,几乎要昏过去,“不不不!官府的告示定是哄人的!仙姑明明说会帮我夫人生儿子的!”

    “你个傻子!”老翁指着那几条远远绕开庵堂附近草坪的猎犬,“瞧见没,狗都不去!这地界早腌入味了,庵里卖的那妄念膏,说是能匀净肤色的脂粉膏子,其实就是加了药的那物……”

    谢五郎真的不知道阿弟在演何戏文、老丈又在说何故事,他茫然四顾,“甚么啊?”

    老翁臊得跺脚,“引逗着妇人守不住了出去找郎君的!你们呀,趁早都改了吧!”

    谢五郎望着老翁的背影,望着装昏的阿弟,明白了几分,“风月庵堂?”

    谢维止振袖起身,“这鸠占鹊巢的故事,是不是有些耳熟?”

    *

    单管家亲自领着冬郎到了将离苑, “这孩子被钱庄辞了几日了,一直住在桥下窝棚里,找起来费劲了点。主君听说二娘子也想见见他,便命仆将他送来。”

    阿芍是在屏风后见的冬郎,“你姐弟俩果真姓云吗?与百灵州云家是亲戚吗?”

    冬郎哭到不行,“我家姓刘,哪认得什么云家雾家的。爹娘都不在了,我们是被叔伯卖出来的,谁稀罕再要别人养!小娘子,他们骗了我姐做女儿,定没有好心思的!”

    单管家也道:“主君遣人打听过,云家的确收了一个外姓女郎做养女。”

    阿芍便道:“我要去外祖母家访亲了,你既辞工,不若与我做个差遣,一起去华京?”

    冬郎忙不迭应下,把头都磕出红疙瘩来。

    阿芍仍旧请单管家带人出去,把他安置在客院泥人张处。

    逢春跟着一道,剩下迟夏陪着她,“二娘,这孩子怎么是……”

    “住在父亲家里,便得受他看顾。”有杜媪那等死盯人的阿婆在,阿芍倒也能体会。

    “只说表哥走了,我在这院里便鲜少能接触外头的事。冬郎是个有本事的小郎君,我也该有一个放心他办事的伙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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