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你看!”谢知韫眯着眼睛晃脑袋,发间的玉铃铛便叮叮当当一阵响,“这个也是表姑母给阿鲤的!是表姑母亲手给阿鲤戴上的!”
谢维止眸色一深,慢下了脚步。
他是相信证据的人,但此刻,一些没道理的念想竟在他灵台破土生根,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与日俱增的眷恋,还是不可言说的妄念。
小径上遗留的桂花香比日前清淡不少,或许是因为在室外,或许是此地风大……
还是不一样,红绳的主人没有这样的气息。
这不合常理。
但有些事情不必太讲道理。
那目光胶着得如有实质,阿芍不好贸然嚷出来,却难免后背心发凉,恨不能再走快些。
三表哥和五表哥已走远,几日不见,后面这郎君越发古怪了。
他人离得远远的,眼睛却把人盯得牢牢的,阿芍看不懂他心思。
又见那一大一小相处甚好,她便没有多管闲事,埋头向前走去。
因要看铃铛,且快到思远堂了,谢维止便将侄女放下,果真依她所言,摘下来仔细瞧了瞧,然后……
然后就挂不回去了,手忙脚乱之下,他甚至还拆散了谢知韫的小发包。
为着这是整个谢家她最喜欢的叔,小韫大娘子极大度地瘪了两下嘴,“九叔好笨。”
她捧着姑母给的铃铛好生难过,再看到地上的影子是一副一半头发披散着、一半头发要掉不掉的丑八怪样,谢知韫“哇”的一声就哭出来。
“这是玉京的发式,咱们梳不来。”乳母等人哄不好小祖宗,也梳不好头发,只得禀告九郎君,往前头去请余二娘子。
阿芍倒转回来,就看到树下半蹲着一个手足无措却颇有耐心的郎君,有风吹动树梢,他怀里那个女童像鱼一样扑腾,偶尔嚎两嗓子便震得树叶摇落。
这个人待别人的孩子倒真挺好。
阿芍的手轻放在小腹,那里像是有一股暗流在涌动,她有些乏累,便没上前,只让人去接谢知韫,自去旁边亭中坐等。
“表姑母给你叫来了,阿鲤不要动,请姑母帮你挂铃铛好不好?”
谢知韫乖乖下地,由迟夏牵着,往凉亭那里扎头发去了。
逢春来唤乳母她们,“表姑娘说,既然阿鲤小娘子喜欢这个,你们也都跟去学学。”
谢维止立在树下,看小娘子温柔含笑,给小小娘子打辫子,玉铃铛也一道系在发丝上,最后才随其余头发一道总成两个圆揪。
“原来不是挂在上头就可以的。”
郎君的喃喃自语惹人发笑。
这时候做侍女的为了维护主家的面子,听到了也该当成没听到,不过逢春正愁没处与九郎君搭话,她便笑出了声。
“二娘真是个爱女娃娃的,饶是阿鲤小娘子这么又哭又闹的,娘子也觉得她可爱得紧,又亲带了一下午,又给她那扳指……”
“那玉石扳指不是给三哥的见面礼么?”
高傲的郎君果然递来眼神,逢春心中一喜,按耐道:“二娘子近来由嬷嬷们带着习礼,已然很有进益了,这里又没个长辈同辈做见证,她如何肯做那没头没尾的事情。”
谢维止望着那不肯往前多走一步也不愿往后多停半分的小娘子,不置可否。
“只是阿鲤小娘子实在与我们二娘投缘,所以连给桥桥小娘子准备的铃铛都一股脑儿给了她。这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再过几个月真如愿得了自己孩儿,那还不知要如何去疼她。”
桥桥小娘子?
谢维止头一回听见这样称呼,那一瞬间浮上心头的除了好奇,似乎还有几丝不易分辨的悸动。
“桥桥是个小娘子?已经确定了么?才刚有两个月,需不需要……”
谢维止突然哑声,他解释不了自己这番过于激动的关怀之情。
是的,这应当只是表舅舅对外甥女的关心。未出生的孩子么,总是能得到所有人的关照。
老吾老,幼吾幼,这是圣人言语,这是世俗道理,这是人之常情……
这是他听到桥桥是个小娘子后,那一刹那只能想到的事情。
谢维止忽然就理解了余家姑丈想命人打杀那个叫“阿生”的小白脸的用意。
这样一个不懂得珍惜的寡情薄幸之人,怎配与他用一个乳名。
“有阿鲤小娘子这个出了名的福星在,二娘想不如愿也难啊。可惜太匆忙,没把娘子那红绳带些过来,不然那线团把这锦鲤一缠,那可比去名山古刹许愿祝祷更像回事。”
“余表妹也有红绳?长甚么样?”
逢春耽搁得有些久了,阿芍已带着梳好头发的谢知韫走了过来,她正听见这话,而逢春见了人就变成不说话的好侍女。
谢知韫经过这一下午,正觉得表姑母那里的都是稀罕物,就转来转去想看红绳。
这里还有个好奇孩子在左顾右盼,大人们的恩怨没必要牵连她,阿芍便比划给她看:“这么长,串铜板用的,也不好看,都旧了。”
谢维止心里有些发堵,又像有块石头落了地,“没别的了?不用来绑头发么?”
刚收敛了好奇心的谢知韫又期待着看向表姑母。
阿芍只好说:“我有个叫丽娘的阿姐,那红绳是阿姐送我编头发的,不能赠予阿鲤。”
小韫大娘子懂事道:“好吧。”
“不就是条红绳吗?”阿芍牵起她小手,“还是能去外头买些回来,给你扎玉京最时兴的发式。”
小小娘子蹦蹦跳跳和小娘子走了。
又剩个谢维止留在树下,他静静站了良久。
是啊,不就是条红绳么?
他总能想办法找到它的来由。
*
思远堂仍开两席,余家主君与三郎维逊、五郎维真、九郎维止各据一小桌,阿芍则领着谢知韫去了暖阁。
那头如何暂且不知,反正这厢多了个云夫人,阿芍这顿饭就吃得一般。
不过她也不大饿。
许是桥桥在长个头,这几日她小腹总是坠坠的,疼倒是不疼,就是涨涨的,吃多了不容易消化。
院里伺候的那几个老成嬷嬷说,这是妇人初有孕时常有的事,少食多餐便好。如今这正点的暮食,就不是阿芍的饭点,她不过动了几筷子,大半时间倒用来看那小女娃吃饭。
云夫人倒想与她说点什么似的,每每阿芍感受到那股流连之意,抬眼过去,那云氏又不说话了。
直到饭毕,三人往正堂去,这许是在遵循食不言规矩的云夫人才道:“二娘,待会儿见到你父亲,好歹替云姨带句话,让主君多加保重,别气坏了身体。”
阿芍没闹明白这又是哪出戏,“一步之遥,夫人不如进去与父亲亲自说?”
云夫人露出个疲惫的笑,“主君的药,我哪里放心让那帮没眼色的人看顾,少不得亲自动手煎熬着。这也是咱们妇人待自家郎婿的一番心意。”
那柔和幸福的眼神在扫过小娘子肚腹时,又沾染上哀愁与不安,“我看你这样喜欢孩子,待肚子里这个定有万分珍贵,想也是爱屋及乌罢。”
于阿芍而言,孩子是孩子,爹是爹,她既没因为她爹跑了就不要这孩子,自然也不会因为爱怜这孩子就一并爱恋她那不着调的父亲了。
但她没必要同云夫人说这么多,便只道:“这是两码事。”
云夫人就说:“同为妇人,苦的甜的都是一样过来的,二娘也不必故作坚强。”
阿芍与她是两样人,随便应两句声,就要带着在那嘟囔着“姑母是美貌小娘子”的谢知韫走。
“只是你也别怨你父亲。”云夫人用一句话将人拦下,“难得寻回来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郎,出落得比我们养在身边的阿裳还要好,若是……该攀得多么好的亲事!”
阿芍静看她演变脸戏法。
都到这一步了,余想容都去华京了,这云夫人怎么还会以为她会为了有人占去她这十来年的位置而难过?
她有那么贪财吗?
这个好像是有的,过惯了苦日子,谁不喜欢有钱的生活呢?
但阿芍是真的没想过与余想容争她们父亲的爱。她生母想来也不会和云夫人争的。
“谁知就这么寸,你二姑母早不闹晚不闹的,偏在这时候才验明你身份。你外祖母家十来年都没亲自来人,偏也在这不早不晚的时节过来了。你却早在乡下嫁了人!”
阿芍道:“那又怎样?父亲也没说嫁过人就做不得他的女儿、余家的二娘。”
门帘后站着的三位谢氏郎君挨个儿扭头看那脸色一息比一息更铁青的余家姑丈。
“家门不幸,惹诸位甥侄笑话了。”
云夫人在外间还没听到,“总是待嫁的女儿珍贵,若你云英未嫁,你外祖家那么多个适龄郎君还不是由得你挑!如今却换个鳏夫来!想容那时候厮见的好歹是你五表哥呢!”
原来点在这里。
阿芍虽然不知道外祖母是否有把五表哥换成三表哥的意思,这当口也不肯让云夫人得意,“相看不过是男女之间的交际罢了,若为了些有的没的在背后嚼人舌根,倒不如不去掺合。我是不在意的,夫人也不必白操这闲心。”
云夫人仍要劝,“镇日里喊打喊杀的人总是……”
谢知韫大抵听懂有人在羞辱她父亲,捏着小拳头就往上扑。
阿芍岂会让她白担不顾尊长的声名,“我的父亲是个胆小鬼,桥桥的父亲是个缩头乌龟,如今阿鲤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父亲,我亦为她欣喜。”
余家主君掀帘而出,“云氏,你住嘴!”
云夫人不慌不忙,“二娘,你还不知道罢,正是你的好父亲要打杀你郎婿啊!”
“父亲要杀我郎婿?”阿芍见那看戏的郎君们终于肯从里头出来,“杀得好啊。”